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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的回憶(外四首)
沈葦

1.

雨在下

母親在屋檐下發呆
米淘好了,但濕透的稻草
不能用來燒一鍋粥
屋頂醒著的貓
神經質的腳步,凄切的叫聲
几度惊醒我的睡眠
几度弄碎漆黑的瓦片

瓦片喧嘩
在記憶深處,一再落下、落下......

2.

濕地里聳動的墓園、松柏
滿足閣樓上的眺望
和一位少年的惆悵与興奮

田野上,雨絲雜亂無章
雨和雨,這貧窮締結的婚姻
還看不到一個清晰的盡頭

村里的男人們在忙碌
從廢棄的桑園挖出四個骨頭壇子
不多不少:四份均等的悲哀

虛無彌漫著,游蕩著
像一件舊時的外套
并不符合大地的身材

3.

雨聲、蛙鳴、香樟樹气息
愿它們進入一位屠夫的夢鄉
“我殺掉的豬,不下一万頭!”

謝謝你,膽怯的初晴
雨水終于松開捆綁我的草繩
我愿意是茧殼中混沌的蛹
內心一陣曠日持久的狂暴鞭打
就要過去了——

常春藤傾心于鳥儿的翅膀
它是多么無知啊,滂沱的雨水
曾向著泥泞的大地——升天!

古鎮

它的一半已拆除,改造成開發區
另一半仍沉浸在幽冥的往昔
練市,傍依一條練溪的集市
瘋狂的水葫蘆堵塞河道
船夫們的槳櫓靜靜腐爛
柴油机咆哮著,運沙船吃力前行
書場廢棄,看不見碼頭間奔波的說書人
箍桶店門前冷清,手藝變成一种哀悼
從東到西,石板路的狹長老街
像是一個伸展的懶腰,保持著
失神的時刻,黑白相片里的時刻
老茶館里的話題沒有多少改變
來自鄉村的小道消息
比報紙頭版新聞更加重要
餛飩攤依舊吸引貪嘴的孩子
蔥花是綠的,豬油是香的
包在皮子里的肉餡卻越來越小
太陽下晒著釘在門板上的羔皮
蒼蠅爬來爬去,舔淨最后一絲血跡
每到初春,被宰殺的小湖羊的哀叫
听上去像此起彼伏的嬰儿的啼哭
水閣傾圮、頹喪,据說代表了水鄉風情
又似乎要蓄足最后一點力气
從昏暗下來的河面逃遁而去
小鎮的一半已萎縮,另一半
像吃了激素一樣膨脹
气喘吁吁,但欣欣向榮

三個傻子

第一個傻子住在生產隊廢棄的谷倉
他不知來自東邊哪個縣
更不知為什么愛上了我們的村庄
白天,去鎮上飲食店吃剩飯剩菜
黃昏心滿意足回到谷倉
有時喝了點燒酒,兩眼放光
扯著嗓子唱:“手心手背都是肉,
我老太婆舍勿得那兩塊肉......”
然后就唱不下去了,他只會這兩句
有時,提回一籃子爛水果
分送村里的孩子們
他死于除夕之夜好心人送的一條咸魚
他人緣好,公家為他買了棺材
全村男女老少為他送葬
第二個傻子是兔唇,遠近聞名的“花痴”
屢屢被打得頭破血流,屢屢還去追逐女人
遠遠看見兔唇,女人們就落荒而逃
躲進桑林、菜園、稻田、麥地
她們最大的恐懼,除了傳說中的吊死鬼
就是兔唇的襲擊:出其不意的一摸
這一摸,仿佛在她們身上留下了
一輩子都無法洗去的恥辱
得手的片刻,他興奮得手舞足蹈
兔唇里發出老鼠的“吱吱”叫聲
第二個傻子最遭村人厭棄、痛恨
但他崇拜第一個傻子
有一年發大水沖毀了橋梁
他嘴里叼了支冰棍游向對岸
去看望生病的外地來的傻子
游到河中間,冰棍就化在了兔唇里
為此他哭了整整一天

第三個傻子,是我的堂叔
家里的老小,排列第八,名叫阿八
小時候送給了鄰村一對不會生育的夫婦
他常回娘家,尤其在農忙季節
搶著替哥哥姐姐們干活
是干活的一把好手
在堂叔的腦海里
時間是一個令人頭疼的概念
他常常分不清白天和夜晚
也分不清昨天和明天,前天和后天
去年我還見到他,頭髮全白了
我送他一包新疆葡萄干
一邊客气地問候:
“叔,你是什么時候來的?”
“哦,是后天。”他說

外地人

村里的老人說,那塊地的地气太差
被土地爺施了魔咒
只能長出茅草、蘆葦和苔蘚

像無名的草木,這些來自黃河邊的移民
被种植在那塊貧瘠的地里
他們很少与本地人搭話、聊天
近親結婚,或者從老家
娶回又丑又傻的女人
他們用一台老式收音机听豫劇
養了許多晝夜狂吠的狗
他們的中原口音,在吳儂軟語中
變得微弱而零亂

他們的孩子從不与我們玩耍
當我們走過他們的村庄
心跳加快,像在躲避一种晦气
本地人的樓房雨后春筍般冒出地面
他們仍住在低矮的茅屋里
用臉盆、木桶接著漏下的雨水
村庄里總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
游蕩著禿子、跛子和啞巴
老人們說,這是因為那塊地的地气太差
被土地爺施過魔咒的緣故

他們詛咒黃梅雨天,詛咒低產的稻田
當他們在水鄉的小河邊淘米洗菜
一條泥泞大河從心頭緩緩流過
... 五十年后,外地人走了
帶著儿孫,离開庄稼村
回到黃河邊。——像一把生鏽的鐵釘
突然拔出原本不屬于他們的門板

南潯

雨停之后
河邊菜館里的楊梅酒
在繼續
從水里打撈起來的
濕漉漉的話題
也在繼續......

香樟葉柔軟地鋪了一地
仿佛春風里的欣然告別
一棵樹可以是新的
一個人為什么做不到呢
當它抖去一身落葉,也卸下
前世恩怨積蓄的繁華碎片

一座名園有它的還魂記:
垂柳依依,拂過水面
同死去小姐們寂寞的髮絲
睡蓮們繼續睡著
在淤泥卡住的夢里
會有一种輪回升起、臨近
待到盛夏,將重新譜寫我
蔥郁而孤獨的戀情

雨停之后
有人在街上哼著越劇
一條狗跳過水洼,在橋頭張望
雨水一度中止生活
現在又恢复了往日流逝的韻律
像小鎮一位平和的居民
我愛著菜市場里的气息和叫賣
像今生今世的留戀
雨滴仍在屠夫們的案板上跳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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