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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有九扇窗户的男人(外三首)
一个有九扇窗户的男人
在入睡前小心翼翼地拉上了
十八匹白色亚麻布窗帘。
他知道这无济于事:深夜里
十米之外的墨西哥湾
还是会一浪接一浪地闯进
他的小木屋,拧开他的台灯
看他没看完的书,摸出
他的打火机,把他没有抽完的烟
抽到大陆架的肺里去,最后
它甚至还会钻进他的大皮箱里,
将他一周后准备带回亚洲的东西
全都变成大西洋的一部分:
水母,海星,海水里懒洋洋的盐。
对此他将一无所知。
在大贝壳一样的白色床单上,
他像梦游的寄居蟹,挥出一只
瘦巴巴的螯,和壮硕的星星们
用黑魆魆的海浪的语言争吵:
有种你们丫给我下来!
2008.11.18,Manasota Key/Florida
一个拣鲨鱼牙齿的男人
一个拣鲨鱼牙齿的男人,
弓着腰、撅着已近中年的屁股,
在沙与海水之间搜寻。
换做在他的故乡、他的童年,
这个姿势更像是在把少年水稻
插进东亚泥土旺盛的生殖循环里。
但请相信我,此刻他的确是在
拣鲨鱼的牙齿,在佛罗里达的
萨拉索塔县,在一个
叫做玛纳索塔的狭长的小岛西侧
濒临墨西哥湾的海滩上。
像着了魔一般,他已经拣了
整整一个下午,虽然灼人的烈日
似要将他熔成一团白光,但
每拣得一颗牙齿,他就感觉身上
多了一条鲨鱼的元气。那些
乌黑、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
撕咬的迫切性的牙齿,是被海水
挽留下来的力量的颗粒,是
静止在细沙里的嗜血的加速度,
是大海深处巨大的残暴之美被潮汐
颠倒了过来,变成了小小一枚
美之残暴。他紧攥着这些
余威尚存的尖利的小东西,这些
没有皮肉的鲨鱼,想象着
在深海一样昏暗的中年生活里,
自己偶尔也能朝着迎面撞来的厄运
亮出成千上万颗鲨鱼的牙齿。
2008.11.20,Manasota Key/Florida
一个在海滩上朗诵的男人
一个在海滩上朗诵的男人
从来都没有想到他会像现在这样
盘腿坐在沙滩上,跟海浪
比赛大嗓门。他的听众,一群
追逐夕阳定居在佛罗里达西海岸的
退休老人,从各自的家中带来了
沙滩折叠椅,笑眯眯地,
听他沙哑的嗓音如何在半空中一种
叫做诗的透明的容器里翻扬,而后
落在地上,变成他们脚下
细小的沙砾。只有他自己注意到:
每首诗,当他用汉语朗诵的时候,
成群的海鸟会在他头顶上
用友善的翅膀标示出每个字的
声调;而当他用笨拙的英语
朗诵译本的时候,不是他,
而是一个蹩脚的演员,躲在
他的喉结里,练习一个外国配角
古怪的台词。朗诵中,他抬头
望向远方,天尽头,贤惠的大海
正在唤回劳作了一整天的太阳。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也成了
听众的一员,一个名字叫风的
伟大的诗人,不知何时凑近了
别在他衣领上的麦克风,在他
稍事停顿之时,风开始用
从每一扇贝壳、每一片树叶上
借来的声音,朗诵最不朽的诗句:
沉默,每小时17英里的沉默。
2008.11.23 Manasota Key/Florida
一个离开玛纳索塔岛的男人
一个离开玛纳索塔岛的男人
被闹钟里海浪的胳膊推醒,
他提着一大皮箱的海水、波光、
柔软的海平线,走出了他的
凌晨四点的小木屋。他抬头,
看见壮士一般的星星们
列队在空中抱拳相送,他身边
有几只仗义的海鸟在灌木丛中
用翅膀扑打黑夜的喉咙,让它
发出混沌的告别之声。别了,
由地壳上最天真的词汇
构成的海滩天堂,别了,
把六十公斤的海风一行接一行
敲进电脑的写作时光。他被
两个鲸鱼一样庞大的本地好人
接到了鲸鱼一样伤感的车中,
沿着滨海公路径直开往
坦帕机场。在阳光还未出来的
阳光天路大桥上,他感到
张开大口的坦帕湾正把他
像一枚误食到腹中的石子一样
从黑暗中吐了出去。他没想到
这枚石子比想象中更快地
落回了它原来的羞愤的位置:
几个小时之后,在华盛顿的
杜勒斯国际机场,他坐在一架
即将起飞的波音777客机上,
他周围是半个客舱说河南话的
县城干部考察团,他们掏出
方便面和火腿肠,把袜子
晾在座椅靠背上,大声地炫耀
自己在拉斯维加斯赢了多少场。
2008.11.26~11.27
Tampa-Washington D.C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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