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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在北京

丁麗英

1

初春﹐在北京﹐
故意去踩踏樹根上的雪﹔
這些泡沫塑料變得又臟又碎﹐
很難聽見刺耳的磨擦聲。

好像它們不是降自天空﹐
而是從平庸的車間裡產生﹔
袋裝的加碘鹽﹐日常生活多麼容易受潮變質?
我的手竟握不住它一公斤的死。

人們的憐憫也少得可憐﹐
很難積攢一個雪人的頭或嘴。
要更節約、更大限度地生存﹐
哪怕每一秒鐘都有希望被攥緊﹐被溶化──

滋出水。它的身體兩側﹐
街道卻抖開灰白的長袖﹐
和瓦紅色的建築殷情地握手﹐
吸它的血﹐迎接奧委會的抽檢。

雪的展示廳裡﹐沉默所製造的混亂
灰色而潮濕﹐像浪尖上的泡沫﹔
像集體照﹐收集了
一代人的叫喊。

而我懊惱沒能趕上傾聽
他們剛被拋下時的簇簇新語﹐
沒能注視他們剎剎的生命
眼睫毛似地一生一滅。

也後悔沒能趕上前一個戀愛的好季節﹐
柔軟的冷﹐釋放蓬松的熱情──
男友將滑雪板輕輕一推﹐“落﹗落﹗”
倆人便徑直墮入快活的深淵。

我們也曾玩過雪崩的游戲﹐
掩埋之後忽地驚起﹐爭吵以前先已背叛。
哦﹐那都是為了引起對方更多的注意──
“都是為了愛﹐為了愛”。

如今我仍然寂寞地獨行﹐
竟毫不在乎那些傷心的往事歷歷在目。
只是詫異如此破舊的房屋照樣不羞不澀地站立﹐
把生活的真相大度地披露。

什麼時候我也能學得幽默──
既然披露過﹐一閃身就聰明地隱沒﹖
這也是人們要求記憶做的事情﹕
什麼也不留下痕跡﹐包括無法實現的完美。

車窗外﹐馬路將人行橋拋遠﹐拋得比行人更遠﹔
雪的蹤跡嘎然而止﹐抓住了鳥尾。
這時﹐乞丐跪爬過來﹐做出無謂而誇張的姿勢──
“喏﹐拿去吧﹗”假如要的話﹐請拿走我的過去。

2

白天受電視劇的折磨﹐夜裡
睡在軍隊招待所﹐在鐵柵內的空地迷路﹔
白枕巾、白被褥裹住帶刺刀的哨兵﹐
不﹐那是冰霜和時光的心理作用。

月色浮動﹐
樹枝浮出了皮膚。
驚愕的睡意將我們舔撫﹐
在依戀中抹上甜蜜的果凍﹔

你熱氣鮮活﹐給我帶來
剛剛剝制好的夢﹔貓頭鷹
做成激情的標本﹐它固定在半空的翅膀
將我遠距離地守護。

一臺復讀機在你的睡眠中反復放ぴ﹐
呼嚕的藍調﹐平穩的小色情﹐傷感──
月亮﹐月亮﹐請增厚我扁扁的胸脯﹐
逃離心智中那個幼稚的女童﹗

3

早晨﹐當你把暖意帶出被窩後﹐
我便滑入另一個助跑器﹐向幻相狂奔﹐
向無數不在現場的借口──反復練習
將夜間釋放的溫情成功地回收。

窗外一片灰白。
這是我多年來頭一次遇上的降雪﹐
意料之中卻也稱幸加額。
微弱的雪量並不妨害觀看或咀嚼﹐
回味許久﹐那是微涼而驚心的感覺──
將人生不變的景致
凝固在幾塊無法搬動的記憶之中。

是奢侈的慾望仿造了這檯佈景﹐
仿造了這塊美麗的雪的松糕﹐
還有你謹慎的體溫。把它們
藏進冰箱﹐看看會不會更冷?

結果是﹐雪不到中午
就消失不見了(並非溶化了)。
這場短促的戀愛造成干爽的錯覺。
那是一次欣喜的彩排﹐想不到
總有一個泥濘的導演跟在身後。
於是﹐我頭腦中長久地飄起了雪花﹐
原來已到了關機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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