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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花人

孟明

插花的頭,我這樣稱呼她,
她坐在桌前,長發飄拂,頭上纏著藤
我想起小時候看花,鄉村的或母親
扎出來的,一座里爾克式的
果園。現在放在你頭上,你用我買來的
兩根銀針搭起一座花梯。光從
左側窗帘透進來。我站在門廳暗處
站在暗處總有很多灰暗的東西,
灰暗的詞,書架、陰影和雞毛撣子
我從后面偷看,不敢用手去碰
怕掉下來,花熄滅或什么的。迷信的
嬸嬸說手會脫落,人頭掉地,削好的鉛筆和
保留至今的中學生筆記本
會像花痴朽爛。不,是我那時說要
寫作,貪戀綴在黑暗里的花
我可以看見,你坐在那里
簪花人,年齡成熟又喜又懮的女人
你在早晨的霧里,在路上
我們說好一起出門
中午在東單吃小豆冰棍,乘地鐵去苹果園
參加一個朋友的葬禮(他不久前
死了)你在四月,在七月,在十二月
像絲綢人,坐在胡同的
鏡子里,在絲的夢里。你非要梳妝
還戴上不是很合常理的紅玫瑰。為了那個葬禮
(你說那是他的血。他死的時候我站
在窗前;我儒弱,拿著書)可是
這儿還有生活,原諒我,我們很少使用
這個詞,它屬於遙遠的公民

當我站在門廳
不管什么時候,你是不是在那里梳頭
我都聞到果園的花香和被葬的
東西;光從左側窗子投進來
你長發飄拂,頭上插著兩根我用沙紙擦亮的
銀針。一朵梔子花,讓夜大白,
一串茶糜子在我周圍挂滿紅黃綠的小燈籠
要么一束藍藍的雨久花
從夏季的胡同飄過,濕漉漉的
你推著那輛透明藍色自行車,
或者一串傷心鳳仙花,呵,白、黃或
粉紅,難以描述
像那弱冠之年前來療救一個人,敷著薄薄一層
詩。或者一朵山茶,跳動著大紅的火焰
在夜里,當你躺在床上;或者一朵,

我們總是這么說

給高放和田君

1
該你了,總是听見這聲音
我已自放,像子書里的惠施制瓢毀瓢
毒藥流入身體,文字倒回了瓶子
也許有一天我們坐在雪中
對弈一夜。好,我們總是這么說
你一定記得,他老是說起一种海南咖啡
在那大如圣夜的時刻。兩個少年人
一個自命李白,一個自比達利
你給他畫像,一個人最后的肖像
肩要畫得大:大肩膀,女人靠在上面
我能把她帶走。你們談論女色
等待,在那圣夜,不知等待什么
在那個夢里,我們望著星空
期待好人多於武器。本來計划
秋游去香山鬼見愁或山東蓬萊島
我听見圣夜的士兵的腳步,一下一下
如殺戮擊向未來。這該是最后的
少年夢了:少年李白和達利
坐在夜之上頭顱灌滿長安街的風
你答應了,帶走她。如今我來与你再弈
擺下棋子,場所卻變得可疑
該怎樣寫一個人的私人生活呢?

2

在山上,孩子們用腳,我用回憶
我們一起馳向大雪中的學校。教練
已從网柵放走小熊。人們收拾滑雪具開車下山
說起童年,呵,就像拽動的小車
突然脫手滑向山崖:僅僅是一片風雪
不該為之迷惘,可我們又僅僅是在世之生存者嗎
那儿不是有一個聲音嗎,一個不在的自我
那被往事收留的“一截儿”時時回首
我抓住它,如一個人夢見自己的死并走過去
這天圣卡特琳娜大街一直落著雪
我們下山了。鈴儿響著,孩子們喧鬧
我用腳,也用回憶。在傍晚
陰影和死的東西總是砰然擊床,拖曳於后
這天我過了三十五歲
夢的雪橇一直來到這不祥之年

3

今天是二月的某一天。見到你們
如同一個愛斯基摩人回到他的村庄
坐在雪中,捧著心,傾听久已陌生的言語
我們靜靜听著,喝茶,回憶著
你雙手交垂在胸前。一場大雪一直來到
心中;仿佛是天意的逼迫,你無須痛哭
也不必有太多的詩意,不知怎地
就回到另一座城市,它灰色的街道
塑造過許多年輕的夭亡者
那還是不久以前的事,在回望中有如
秋天的紅葉,有死的灰,有美麗的疤痕
人們還會像以前那樣說起嗎?那些不甚明了的
期盼,直到今天依然是理性的失敗

4

握住!我們總是這么說。可是
在一個人孤獨的體驗中我們該怎樣去握住
那屬於集體的天命?我只有書寫和
對完美的嫉妒,它在內心對抗自我的毀滅
最好讓毛毛領路,去羅亞爾山
堆几個雪人。童年使人自由。記得几年前
我們把小的生命放在雪地,夜里我看見
他們出來把雪人帶進屋。而在另一個夢里
一群著象牙色裝束的鳥語者
像凋謝的物种從我們的黑暗中跑出來
据說這是一個詩人富足的時代
他們的額頭印著紋章,—— 的确是
鳥語者,圣經中未成形的體質,啾啾地叫
卻是我們制造出來放在大地上的影子
當我們附麗於死的健康造物
被死本身襯托著,為何一只來自童話的手
如此有力地把我們從那里剝開?

5

表達不可表達的東西是困難的
誰又能說它不是俗世生存者的一部分?
談談生活吧:出門,泡吧,与人聊天
生存本來就是瑣碎的。我們總是這么說,對吧
生命中有這樣輕的語句
隨便拯救了孩子的世界,可是
我們分辨的事物,詩歌和年月中縮小的
心靈,如果它是坦誠的,我真擔心
我們自身無比駭人地露出比死還灰縞的遺忘
那是比劫難還要深的,自由者
失去了自由的想象
他惟有在怀疑中親近他的記憶之物
母語於是可以居住。我是說 ——
內在的,個人的,我們不可逆轉地生活於其中
它會走到家園的對立面
以它那令人難堪的方式從一切古老的情感中穿過
而我們將痛苦地怀疑
那個在語言中尋找祖國的人

6

今天我們打碎了一只小神
我們拾綴它,屋里屋外,小的,更瑣碎的
這可好,五分鐘里提起那么多舊事
東門以東,七月槐花飄落著
路上有野芹。心是對應物。兩個夜鬼在云端抽煙
(假如那個時代留下個別的肖像
我想大概如此):賈島對馬雅可夫斯基
就像歌謠體的人對夢的論辯者
他們要解決一個獅身人面的方案
一份朦朧的時代文獻。直到
他們行走在破碎的季節之上并目睹了
獅身的暴力。我會寫下很多東西,因為
記憶是一個永遠的擅入者
它總是以灰暗的方式到來
令你惊慌:輕,有力,像水面的浮光
戀人的手,而触痛時,它的刀尖能划破常年保養
的外表。它必回來撞擊,因為它
拒絕殘酷的美,不管你用何种美麗的修辭

7

同學,往事乃托付之事
也許應該把舊瓶重新打開,讓夢
幻再流出來。那不可表達者總是拒絕
我拿在手上的可疑的鮮花
唯一的可能是讓敘事留下詩的真誠
這理由就像那年一個騎自行車路過的女孩
她對疲倦的我說:你好,
我認得你,听我念一段奈良時代的和歌
於是我坐下。間或有風、雨和雪
我們書信往來,偶爾相遇,更多的是奔忙
在庸碌的天空下還惦記那樁心事
於是她把頭埋在一個人的肩膀
我們活著,並且做著好夢
他們夢見死。夢見北京那個肖像式的黃昏
你們領著毛毛走過堆了雪人的大街
生活不時以明亮的片斷闖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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