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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巡的女人
朱朱

1

支助洗完澡,就在床上躺下來。月色很微暗,也沒有點燈,但是,即使他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他也能看見這個室內的全景:黑沉沉的四面牆之間,挂有籮筐的橫梁下,缺了條腿(他已經找了一根斷鍬的柄來代替)的桌子旁,是這張鋪下了新買的涼席的床,一個裸體男孩仰面躺著,雙腿張得大大地,兩條手臂向兩側伸平,掌心攤放著,指尖在抽動。這個全景,在腦海里旋轉、推遠或推近,想要驅散它很難。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感到它變成一小塊白亮的光斑,從枕席上漂浮而過,去了牆的深處,若隱若現。他竭力把目光對准在自己的鼻尖上,捕捉住微微凹陷的鼻梁。這樣地過了片刻,才變得清醒一些。

很快,他將自己的目光從鼻粱移离,沿著身體的中軸線往下,溜向隆起的胸肌,臍眼,腹股溝。他的右肋之間有一顆痣,又黑又大,他盯著它看了一會儿,它就開始虛幻不清。支助立刻搖搖頭,將目光從那里逃開。然后,望著自己的大腿根那里,那件東西軟耷著。支助從七歲就到丘家來做仆人,今年已經是第四個年頭,主人逝世之后,二十三歲的主母邵氏只在身邊留了三四個人,男仆都被辭退了,只因為支助小,才留在宅院之內。平日里主母對一班婢仆就管束得嚴,無事不准在街上逗留——支助想,或許擔心的就是他們交上得貴那樣的朋友。

得貴是王氏茶館里的一個跑堂,前天,支助偷偷地跑去找他。說到自己的那件東西,和得貴的根本就不能相比:前天,就在茶館后院的小房子里,得貴將一條腿蹺到板凳上,掏出那件東西,甩在桌面上敲打,放出的是錘子的聲響。如果不是親耳所聞,支助也不會相信。得貴白天侍侯客人,晚上還得看店;那件東西就好像他看店的武器一般。

支助被得貴的那件東西惊嚇住了。他原先以為男人的體魄不一,底下的話儿應該無甚區別,卻沒有想到差別大到令他目瞪口呆。

支助去找得貴,是為了一件几乎說不出口的怪事情;他已經苦悶了好多日子,覺得自己只剩一口气了,如果不在死之前和別人說一說,恐怕真的要“死不瞑目”了。可是,在主人的宅院里,全都是女人們。他想來想去,最終還是決定和得貴去說,雖然得貴愛揪他的耳朵,還經常慫恿他偷一些花瓶手鐲出來賣錢。

趁著買米的時候,他一口气先跑到茶館來。剛跨進門檻就看到掌柜的女儿圍了一塊白布圍裙,沖著比她高几頭的大胖子跑堂喝叫。支助的頭一下子就嚇得縮回門外去;可是,就像每回都注定了似地,蜜桃已經發現了他。她的喝叫還沒有完,但眼角已經漾起后一步的笑意來,整個瘦硬的身體登時軟下來,薄稠衫下的胸口變圓了。支助從門外街道的青石板上才逃出十几步,就听見她的一聲大喊:“你給我回來!”

支助把頭低到胸前,逃也不敢逃,退又不愿退,只能眼看著一條細長的黑影從他的兩腿之間一寸寸地爬過來,爬一段停一停,似乎有意等待他的反應。支助眼看著黑影的頭快要接近自己那影子的肩頭,汗水就從腋窩和后背淌下了;他的雙手不知道該護住哪里,耳朵、胳膊、腦勺、屁股、膝彎……哪里都有挨上一擊的可能。

“轉過來!”

這個命令就在他的耳邊發出,支助乖乖地轉過身,一抬頭,正好迎上白亮的太陽;他還沒有來得及躲閃,已經覺得眼前一黑,褲襠里被尖利的東西踹中,向后直摔倒地。

等他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了得貴在茶館后院的小房子里。得貴赤裸著上身,給自己擰著毛巾。井水冰涼的气味透過滿是汗味的毛巾,在房間里彌漫著,讓支助舒适了很多。看見他醒來,得貴又來揪他的耳朵,這一揪好像連著下面的刺痛,支助禁不住嚎叫起來。得貴看他格外疼得厲害,才放了手,“暫且饒你一回,害得老子忙前忙后地侍侯。”

“我找你,是有事的。”

“小子,沒看到我有多忙。你又有什么屁事?”得貴拿著毛巾在自己身上揩擦著,一邊望著窗外灶台房那邊的動靜。

“真的有事,我怕……我活不長了。”

听見這話,得貴才轉過臉來。漲紅著臉的支助指了指檔下,繼續說道:“每天晚上,都往外流膿血。”得貴扔了毛巾,走了過來。褲子被解開,倆個人一起望著那件東西,因為剛被蜜桃踹過,好像一根抽了筋的蚯蚓,緊貼在泥地般的肚皮上,小半截隱藏在稀疏的草叢里頭。得貴緊皺起眉頭,折了破涼席邊上的一根蔑片,翻看著支助的那件東西。眼看著它軟耷耷地,在蔑片上東靠一下,西靠一下,怎么也扶不正。得貴說:“你把它翻開。”支助睜大了眼睛,“什么叫……翻開啊?”得貴瞪了他一眼,忍住一股惡气才沒有再去揪他的耳朵,用手中的蔑片點一點龜頭,“媽的,這儿。”

支助努力把自己的臉湊得更近些,將信將疑地望了一會儿,不錯,那里的确有一個小洞被皮包裹。他伸手過去,一碰又疼得齜牙咧嘴起來。得貴大喝一聲:“快些!”那件東西平生第一回被他自己的手翻開,腫得紅紅的,有一兩處輕微的淤紫,不過,不像真的被踹斷了。得貴看來看去,看不出其他什么來。他問支助:“你說流了什么出來?”

膿血。支助可怜地望著他。

得貴的眼珠盯著支助的臉轉了一圈,忽然放聲大笑起來。

這一回,雖然明知他疼得厲害,得貴還是狠狠地揪住他的耳朵不放;倆人在涼席上打鬧了一會,然后安靜下來,躺在上邊說話。既然知道自己并非身患絕症,支助自然快活起來,話也比平時多出很多來。支助從做事起就學得守口很嚴,今天卻是得貴問什么他就答什么。話題漸漸扯到邵氏的身上。得貴突然問:“你有沒有見過她光屁股的樣子?”

支助慌忙搖頭,本來躺著的身體就往上直起來,又被得貴一只胳膊撳倒了。得貴翻到他的上邊去,笑嘻嘻地,逼他交代。支助發誓說真的沒有見過,得貴才一骨碌地翻回一邊去,過了一會儿,支助听見他嘆了口气,又在問:“那春花呢?”

春花是主母的貼身丫鬟。……這一回,支助遲疑著沒有回答。得貴又來勁了,將臉轉過來,對著支助說:“那就是見過嘍?”
海棠花每年五月都會盛開,可是,在前年的那個春夏之交,直到鄰舍街頭的海棠都已經盛開,丘家后園里一絲動靜還沒有。邵氏站在樓上臥房的北窗口望了很久,就下樓帶著春花往后園去,正好支助在假山后邊的馬廄里搬麥秸。主人逝世之后,几匹馬都變賣給了西門的街上一位姓金的布商,馬廄空落下來,正好用來儲放著灶台燃用的干草。

主母和丫鬟站在了花叢旁,從支助這邊望過去,能望見她們籠罩在裙紗里的身體。主母的身體渾圓一些,而且厚實,光不太容易穿透,不像春花的身影,細得好像海棠樹干,沒有枝節和簇擁招展的花朵;主母在腰椎末段的那部分,依然像春日雨霧里的遠山透現著,不像春花的那部分,完全被強光吞滅了,化為了虛幻;及至下邊的臀部才是黑黑的一團。沿著腿根往下邊分岔,情況也是一樣:主母的雙腿完全地顯露在那邊,而春花只有大腿根、膝關節、足踝。

從前這馬廄和園子都由胡老伯照看,主人一去,也就將他辭了。听灶台上的媽子說,那是難得的忠厚人,邵氏也舍不得他离去,只是為了避嫌,不得已地辭了他。

沒有胡老伯的園子里,虫害就出現了。揭開葉簇里的那些小花苞,能夠看到花心里的虫子,虫身泛著藤條的黃顏色。虫子多得像一塊石頭下的蠍子群。听見春花一聲尖叫。支助丟下手中的活計,往那邊跑去,他以為樹枝上盤繞著蟒蛇之類的怪物呢。
春花躺倒在邵氏的怀里,臉色煞白,連嘴唇也失去了血色。雖然這位主母的貼身丫鬟平日里就喜愛大惊小怪,這一回卻是真的被嚇暈了。邵氏吩咐支助將春花扛回房間去,自己留在后園里料理花事。

支助將春花扛上樓,春花的房間就在樓梯頂的拐角,窄門對著樓梯,室內只有東邊的一扇小窗,收拾得倒很素淨。將她放倒在床上后,又下樓問老媽子討万精油。老媽子正忙著揀菜,只說万精油就在壁龕前的案桌上,支助又到了客廳;拿了這醒腦的東西,再往樓上去。等他到了春花的房間里,將万精油的蓋子擰開,忽然呆呆地站在了床邊。

春花几乎是裸體的。

万精油抹在了那女孩的太陽穴上。支助的手抖動得厲害。早已經醒轉的春花假裝昏沉不醒,卻發出輕微的呻吟,身體不停地扭動著。她趁支助下樓的時候松開了胸襟,好讓她略帶青澀的桃子般的乳房呈送到支助的手邊。色欲的描畫真是一個問題,一切總是熟濫的——惟獨對于支助來說,它仍然恐怖而陌生,真教人忍俊不已。

莫泊桑有一篇小說題為《于松太太的貞洁少男》,講述的是法國一座小城里、有錢的于松太太想仿效巴黎評選貞洁少女的辦法,在本地評選出一位貞洁少女來,調查結果表明:沒有一個女孩子是白壁無瑕的。尋找的范圍一直擴大到附近的許多村庄,但是也沒有找到。后來,她選擇了女水果商的儿子伊西多爾,他二十多歲,高個儿,笨拙,遲鈍,膽小,整天坐在家門口的一把椅子上揀水果和蔬菜。“他對裙子有一种近乎病態的恐懼”,他的羞怯人所共知,放肆的話、粗俗的玩笑、下流的暗示,能使他的臉漲得通紅。女孩們在他面前稍有舉動,他就退縮到房子里去。她們約他幽會,完全是為了嚇唬他,向他說一大堆駭人听聞的事,從觀看他的反應里獲得樂趣。總之,這座小城里沒有人怀疑他對任何一條道德法則有過最輕微的違反,他被選上了:一個盛大的儀式和五百法郎的金幣。

如果在宣德年間的儀真城里,也有這么一位于松老太太的話,她一定會感到欣慰。因為至少有兩個人選夠得上這樣的條件,一位就是丘氏的遺孀,她的貞洁真是有口皆碑,雖然早已不算少女,理應專為她設一個貞洁寡婦的桂冠。另一位就是小支助,他真是一位活脫脫的伊西多爾。

王氏茶館掌柜的女儿蜜桃、主母的貼身丫鬟春花,還有就是米店隔壁賣煙花爆竹的喜姐……都是平時最愛戲弄支助的女孩子。春花离他最近,戲弄他的時候也最多;事情往往就是這樣,支助越是羞怯,女孩子們越是來勁。有一次春花拉著他去假山那邊,說有個事情要講給他听;倆個人在假山里坐定后,春花就說起得貴是一個坏蛋,他將自己騙到茶館去,說是給自己看一樣好東西……見支助听得全不明白,春花就用眼睛往下斜。元宵燈節的時候,邵氏允准婢仆們上街一游,春花引著支助,故意往荒僻處走,到了城牆邊一帶,燈火已然轉暗了,只听見哪處牆角傳來一聲輕笑,走出了蜜桃來,原來她們是約好了的。在那個晚上,支助被撳在暗地里,也不知道她們在自己身上做了些什么,等她們走遠之后,他赤裸著躺在那里,一陣陣的眩暈,過了很久,望著滿天的星斗,城頭的鐘樓輪廓,他忽然一個人哭了起來。

2

從涼席店里出來,支助去米店扛了米袋,覷著隔壁的喜姐不注意的當儿,用肩頭的米袋遮住自己的臉,匆匆往回赶。

沉重的不是腳下,而是他的腦袋。他的腦袋里滿是剛才得貴教他的一個瘋狂主意,他只覺得自己的嗓眼里直冒煙,可是,他的膽子卻慢慢地漲大著。

支助洗完澡,就在床上躺下來。月色很微暗,也沒有點燈,但是,他無法讓自己看不見。黑沉沉的四面牆之間,挂著籮筐的橫梁下,缺了腿的桌子已經用馬廄里找來的斷鍬柄撐得穩穩的,床上鋪了新買的涼席,黃昏時支助用濕毛巾擦洗了好几遍,在夏天的風中干得很快,只是到了晚上的這個時分,葦草的气味又濃烈地散發出來。支助躺下身又起來,因為用不了片刻,從他身體里滲出的汗弄濕了涼席,他只有一趟趟地起身,把席子和自己重又擦洗一遍。

眼下過了海棠的季節,支助從后園的小池塘里折了蓮蓬和荷葉,又尋出一只很大的破罐子,將它們插在里邊。荷花罐擺放在牆角,這個選址是依憑客廳里的荷花盆的位置而定的。現在,支助琢磨出其中一點妙處。蓮蓬略微地探出窗台半頭,又被月色影射著,纖長的影子橫過整個地面,确實很好看。

這個裸體的男孩仰面躺著,頭腦里一片空蕩,就听見鐘樓那邊的鐘聲和巡夜的梆子在空气里交響,余音停歇的時候,蟋蟀和知了的叫聲又在夜色里蕩漾,昂揚的蛙鳴仿佛能讓人看見它們鼓起的腮冒著泡沫。蓮蓬之影一寸寸傾斜,好像縣衙府院里的日晷;慢慢地到了亥時了。

在一陣腳步聲里,支助的身體變得僵直。一只挑起的燈籠抵近了窗戶,桔黃色的光暈自窗外穿透屋中,像一只桶里的水滿溢而動蕩,然后被牆再次遮掩;緊隨著這暗去的光暈,兩個挽著發髻的影子已經轉過窗口,燈光則穿過了門縫,栓窩里一聲嘶啞的轉動,就听見春花在發問:“怪事儿,什么聲音也沒有?”

主母的身影屹立在她的背后,沉寂不語。春花先讓燈籠在門內扭過彎來,然后抬腳跨進。燈籠往前探來,更進一步,就在堪堪挨近床頭的地方,忽然地在一陣受惊中亂晃,險險地摔向了一邊。支助能听見她只發到舌根的叫聲,隨即被壓下。然后燈籠往后退,又再往前來,在支助細細的眼縫里邊,迎來了貞洁寡婦的臉。

几秒鐘的沉寂。

丘家素來有夜巡的規矩。主人去世后,規矩沒有變。每日的亥時,春花提著燈籠,主母在后,到各處巡游一番。在這日漸空落的宅院之中,所謂的“各處”恐怕就是指支助這邊了。灶台那邊的老媽子做完了晚飯,就從偏門出去,回獅子橋那邊的女儿家,她的女儿喜梅嫁給了一個船老大的儿子,老媽子在丘家服侍完了,樂得回去讓女儿孝敬自己。如前邊所交代的,主人一去世,一批男仆就被辭退,胡老伯走得稍晚,卻還是走了——需知,在儀真城里,邵氏這樣美麗的寡婦自然是編織謠言時最出彩的一根絲線,有一日,她攜著春花去玉佛寺敬香時,隱隱听得耳邊有人在議論她流產的事情,并且牽扯了胡老伯。從寺院回家的途中,邵氏一直盤算著,她身上果斷的一面擊退了其他方面,走入家門后直接去了后園。在馬廄的檐下,胡老伯听完邵氏的理由,立即就明白了什么。邵氏的理由是家中的財政危机迫使自己不得不縮減人手。胡老伯去的時候,邵氏讓春花放進他行李里的銀兩證實了那僅僅是一個借口。

對于支助而言,胡老伯的离去几近喪父之痛。他在數月的恍惚中承擔起義父的工作,惟獨養花的事情他做不來。在我們古代的宅院里,建筑可以陳舊斑駁,然而一旦園中的花木荒蕪,衰敗的气象頓時會顯示。邵氏自己帶著春花照料著園子,這才發現其中需要耗費多少的心思。

也許在兩個夜巡的女人眼中,我們的這個少年在夜晚像一朵憨態可掬的雞冠花,他睡覺時會蜷成一團,雙臂抱著自己的肩膀,有時會發出輕微的鼾聲,或者在夢中伸手揩一揩嘴角的口水——巡游的燈籠在他臉上繞上一圈,母愛就無聲地蕩漾在邵氏的心間。不過,這种母愛并非真如血肉之親般根深蒂固,好像每夜的煙花,在這里點燃,在這里消失。

在邵氏看來,支助依舊是一個小男孩,正因為如此,她才留住他。

這一夜當燈籠照例著落在支助的床上,映入眼帘的卻是另一個身體,仰臥著,雙腿分開,褥單扯落在一旁,支助的那件東西傲然地聳立,刺目得就像夜河上的礁岩,將燈籠的光線粉碎在四周。這件物的長度和直徑足以說明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在這個仲夏之夜,她們遭遇了一個真正的男人。

在這几秒內,整個丘家一起沉寂下來,星空陡然地高遠,虫鳥隱伏著,時空儼然更換過,或者說,變成了一座虛空。這景象正像浪濤撞擊到礁岩上、迸射在空中的時刻,誰也來不及捕捉它的形狀,必須等到它落下來,在水面濺起的漣漪擴散一盡,在沙地上和泥沙混合、凝結在一起,以及,打在了觀看者的臉頰上再變干后,心理才產生出真切的反應。

在丘家,出現勃起的男根無疑是一次巨大的失敗的象征。這座宅第的性別經過邵氏的悉心閹割,已經可以媲美于深山里的寺院了。但在這個仲夏之夜,邵氏受到猝然的一擊,值得一說的奧妙所在,絕非在后來的夜晚她委身于支助時才毀掉貞洁之名,而是就在此刻,眼之所見已經令她的美德不整。

留住一個小男孩在宅第之中,難道沒有一絲的性的考慮嗎?若是真正地將支助与一班成年男仆全部辭退,恐怕是邵氏在潛意識的深處無法承受的。當整個宅第里成為徹底的單性沙漠,那种空虛与恐怖就不是現在所能比擬的了。雖然支助确實被視為一個性意味極其微弱的生命,有他与沒有他卻是天差地別。

正如窺視能獲得性滿足一般,視覺中有著男性的存在,必然地就慰籍了飢渴的女人。存在与烏有(可見与不可見)——這兩者之間的差別才是巨大的,相比之下,是否有真正的交媾退為次席了。這就好比一個身邊始終有著食物的人和一個身邊始終沒有食物的人各自度過一個星期、一個月……時間越長,差別越巨大。

支助的在場對于邵氏的意義,不啻一條暗道,替她宣泄著洶涌的情欲;倘若說得更淫穢一些,正如半個燈草和尚吧?她可以視之為自己內衣里、乳房上、大腿間的隱秘玩偶。當她站立于自己的臥室窗前,滿怀無際的空虛、對日复一日如此孤寂的生活的悲哀,想到了衰老,想到了腐爛的盡頭,忽然,自后園那假山邊上,穿行來一個抱著麥秸的少年,他那有些懵懂的神態、活力四濺的筋骨,不啻是永夜里的火焰,緩解了何等凶殘地層層堆壓在今生的災難!

3

對于支助而言,自從和主母上床之后,煩惱和快樂一樣陡增。從前的支助正像伊西多爾,雖然他住在女人堆里,讓得貴這樣的朋友嫉妒之極,可是他在女性的引誘面前總是手足無措,膽怯得如同那只塔慕爾教堂里的紫貂?。現在呢,他則是感覺自己已經四分五裂了。

伊西多爾得了五百法郎的金幣之后,突然就從小城里消失,一個星期之后,他才出現,爛醉如泥地躺在一戶人家的牆邊,金幣一枚也不剩。据馬車夫講,他去了巴黎,在那里狂歡縱欲,直到一文不名后還鄉。這真是莫大的諷刺。伊西多爾回來后,被人唾棄,而他的酗酒症保持了終生,作為一個碼頭上的搬運工早早地死去。

人們要伊西多爾成為怎樣的人呢?當他純洁、害羞時,所有人譏笑他,女孩子們放出千般的媚態來挑逗他,似乎要他盡快地熟悉這方面的事情,學會和所有人一樣,會調情,會使坏。可是,后來當他的确這樣做了之后——他做得有些過分了,而且用的是貞洁桂冠下的獎金——人們卻徹底地憎惡起他來。

伊西多爾触犯眾怒的所在,首先在于他得到了一份他人得不到的獎賞,肯定了他的与眾不同之處;其次是他玩起眾人的那一套來,出乎意料地比所有人都玩得轉,玩得瘋狂。他在兩個極端上行事,都不是眾人能夠涉足的——他總是一個异端。人們最終唾棄他,正是因為認識到這一點,即伊西多爾是絕不可能被改造為常人的,他不一樣,那就讓他死無葬身之地吧。

如果說伊西多爾有點像一個天才、一個瘋子的話,支助几乎沒有任何主見和個性而言,他不過有一點朦朧的欲望,并且像一個傀儡似地被得貴暗中操縱。很快他發現,這不是一個他有能力飾演的角色,他被分裂了。

和主母在床上做愛當然很不錯。但是,一旦下了床,他就要繼續做她的小?——這是支助的第一個煩惱,這方面我們暫且撇開不談;他煩惱的第二個所在,就是像現今的一個小公務員必須向局長述職一般,每隔上三五天就要去得貴那里,向后者備說他和主母之間的每個細節,每到得貴那里去一次,支助的快樂就減一分。雖說在誘引主母失身這件事上,全賴得貴出的主意,但是,這變成了一筆巨債怎么也償還不完!

那一夜兩個夜巡的女人停留在他的床邊,整個世界變得异常地沉寂。支助的心跳得飛快,拼命抑止著全身的顫抖,他在那一刻說:完了,完了,她們一定已經識破了他的詭計,該死的得貴,讓自己上了當。他几乎要睜開眼睛,向她們投降;同時,他感到自己的那件東西也在虛脫,軟耷下來,本來能夠意識到一根筋昂揚地支撐著它,微微的脹痛感蔓延至全身,如今這根筋好像在她們的注視下遁了形,四肢麻木,汗珠從掌心和腋窩里淌滴開來——支助的恐慌里确有這樣的一种恐慌,就是他的那件東西消失無蹤了。

其實是兩個女人都在盯著他的那件東西看呢。看著它慢慢地變軟、變短,將伏而未伏;根本不曾留意他的表情和其它。這個陽痿的過程遠比它直豎著更惊心動魄,它直豎著相當于一件稀罕的靜物,而它陽痿著則相當于一幕生動的戲,讓觀眾真正地在盡興。

第二日他往得貴那邊,說起前夜的事,同時責怪得貴害苦了自己。得貴的臉揚在空中,眼睛眯著,不停地掃視著支助,等他抱怨完了,得貴緩緩地點了點頭,說道:“這件事成了一大半咧。”

不過,支助卻不肯相信了。得貴搖搖頭,把臉轉向了窗外,隔了一會儿,猛然回頭對著支助的腦門敲了一個爆栗,罵道:你這個小毛孩,怎么運气都給你占了?赶緊滾回去吧。

支助就這樣回了家,他低著頭往后園里走,突然眼前又是一暗,腦門上又被敲了一個爆栗,并且就在得貴敲的那個地方。他抬起頭,捂住自己的腦袋,春花已經轉過身去,理也不理他,徑自往一邊去了。

這是什么意思呢?那又是什么意思呢?兩個沉重的爆栗疊合在一起,他忽然感到自己孤零零的,被什么拋棄了。

這一天過得非常的頹喪,入夜之前他始終沒有見到主母出來,他的心不斷往下沉墜,吃晚飯的時候,他和老媽子一道圍坐在廚房的小桌邊,春花給樓上的主母送去飯食,自己盛了一份,也不坐下,不知拿到什么地方去吃了。往常她總是緊挨著支助坐的,有時候將她在桌底下的腳踩在支助的踝骨上,她的腳慢慢往上,探進他的褲管,那樣的時候支助就會脹紅了臉,一口一口吃著。

晚上他又跑到馬廄那邊去劈柴,直到精力發泄一盡,東倒西歪地回到房間里。他望見不遠處樓上的燈透過紙窗,洒在空地之上,非常的柔和。這燈光好像點醒了他,告訴他,有人在等著夜巡的時刻。他的心中交織著困惑、好奇、緊張与惶恐,同樣,也決不缺乏一點報复的決心,猶在疼痛的腦門讓他變得堅決起來。他終于又按照前夜的一切,在床上等待著。

關于他如何讓自己勃起的事情,實在不該是一個奧秘。他躺在床上的時候,就一定會想著那次為春花涂万精油的場景,事情就是這么簡單。小支助翹首以待;大約在快近亥時的那會儿,他真的睡著了。
在丘家的宅院里,事情在這時辰有了輕喜劇的色彩。我們的男主人公竟然睡著了,而兩位醒著的女主人公破例沒有走在一塊。春花站在她自己的房間里,難以入眠。邵氏則自己提著燈籠,往支助的房間走來,她的心思已經昭然若揭。

而宅院之外,茶館里守夜的得貴听著更夫的梆子,忽然生出一點悔意,他恨自己成全了一個小白痴。

4

支助的故事出自《警世通言》第三十五卷“況太守斷死孩儿”,這本書是我在少年時候讀過的。從外祖父的箱子里,它被我翻尋出來,線裝本,紙質酥軟脆薄、呈象牙黃,濃烈的霉味儿;我坐在夏季的堂屋里讀完了它。后來,再到了暑假的時候,我回到這里,卻再也找不到這本書了。在《警世通言》里,就是這一卷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

讀者們已經看到了,我沒有自己的故事。我的故事是借來的。正好是因為在讀《于松太太的貞洁少男》,我重新想起了“況太守斷死孩儿”。兩個故事都講了一個從貞洁到放蕩的墮落過程。正如莫泊桑的那篇小說意在諷刺英國人,過去的作家們經常以訓誡的口吻來講故事,這一點往往教人看不下去,其實閱讀的辦法很簡單,就是躍過那些段落不看,直取故事本身;古代的作家在寫作時已經為讀者考慮得很周全,訓誡的段落往往安排在首尾,如同一件披在故事外部的袈裟,或者一只新娘頭上的紅巾,取下來一點也不費事。如果中間的某個情節過于色情,則會以一段訓誡性的韻文跟在后邊(為什么用韻文呢?也許是它的形狀在散文里頭很容易區分,并且短促,讀者讀与不讀都很方便),譬如說,說到邵氏失身于她的小?那一段,文字顯見的色情,作者跟著就用韻文來消解— —“一個久疏樂事,一個初試歡情。一個認著故物肯輕拋?一個嘗著甜頭難遽放。一個飢不擇食,豈嫌小?粗丑;一個狎恩恃愛,那怕主母威嚴。分明惡草藤羅,也共名花登架去;可惜清心冰雪,化為春水向東流。十年清白已成虛,一夕垢污難再洗。”

這一段韻文,在我看來,它完全是一种矛盾的心態。作者肯定著色欲的歡樂、甜蜜、美妙,卻又指責著它的齷齪,運用的武器是階級論——說問題出在主仆之間的不相匹配。那么,倘若事情發生在“郎才女貌”之間又會如何呢?在《警世通言》里頭,第二十九卷“宿香亭張浩遇鶯鶯”就說得明白,寫到兩人偷情的時候,是一派唯美主義的氛圍:

“寶炬搖紅,麝煙吐翠。金縷繡屏深掩,紺紗斗帳低垂。并蓮鴛枕,如雙雙比目同波;共展香衾,似對對春蠶作繭。向人尤滯春情爭,一搦纖腰怯未禁。”

這可真是支助的悲哀。

歌頌自然化的性,自然要推英國作家戴•赫• 勞倫斯,若是他來寫這篇故事,定然會安排邵氏在臥室窗口望著支助在后園子里劈柴,他渾身赤裸著,肌肉無比的發達,但是,我又沒有這方面的興趣,因此還可以說,我也沒有自己的主題。
?見《卡夫卡全集 第5卷》246—249頁,在該則隨筆里,描述了一只深隱于猶太教堂里的紫貂般的奇特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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