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鱼
谢晓虹
没有人知道是为了什么,但那些体型巨大的鱼忽然便从四方八面游进了城市的海域。从海岸向远处望去,海里延绵起伏著的并不是波浪,而是鱼群银灰色的背部。整个城市的空气里都瀰漫著鱼腥的气味,这种气味渗入人们衣衫的纤维里,在洗熨过后仍久久不散。港内的渡轮已经停航,为遊客而设的观光邮轮都滞留在新的码头,外来的货轮被迫转到其他口岸卸货。直升机每天早晚往返于市中心与岛屿,人们从直升机往下望,起伏的海面像在某一刻凝固了,一动不动的鱼群似乎进入了沉睡状态。有些人说,那些鱼会一直停留,直至秋天,长出双脚,像人一样在陆地上走动,当谁也无法从我们之间辨别出牠们来,一切便会回复正常。
「不要随便相信这些说法。」妹妹赤著脚从房间里奔跑出来,关上收音机,打开了所有的窗,带著腥味的风便从墙与墙的交界吹来。天空很低,人们穿著单薄的衣衫默默地行走,在十字路口聚拢然后流散。妹妹告诉我,自从四月起,她一直梦见许多奶白色的泡沫,在墙壁的中央,像喷泉一样不断湧出来。「渐渐的,一切都像蜜蜡一样开始软化。包括你,我,父亲,以及整个城市。不久以后,我们都会软化成海洋的生物,沉到海里去。」
妹妹最近常常幻想著一天她终要变成一尾鱼,每天洗澡时她都小心察看自己身体的各个部分,看有没有鳞片长出来。因为缺乏头发的遮掩,妹妹的头部和耳朵丑陋地袒露著,脱光了衣服在屋里奔走时,简直就像是另一种生物。我还记得,那是后山那一片树林被砍去时,妹妹要求年老的理发匠她剪去所有的头发(那是我们居住的地方里,最后一个会说故事的理发匠)。现在,后山的新楼房刚刚建起来,而妹妹的略带青色的发亦再次长出来。
「但愿她并不是为了记念它们。」坐在码头石壆上的父亲背向著我,而前面是片灰蒙蒙的海。「城市里消逝的事物那样多,谁能够把它们一一记住?」当父亲那样说的时候,母亲连同那些鸡只像垃圾一样被倾倒进海里的情景便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
「那些银灰色的庞大身体会否就是母亲和鸡只的幽灵?」
妹妹对这个说法毫丝不感兴趣,因为她根本没有一点关于母亲的记忆。对她来说,更值得怀念的也许只是后山那些老树,但最近她对岸上的一切似乎也不再抱任何希望了。「总有一天我们都将在海里生活。」妹妹说。妹妹似乎坚信这一点,她躺在我的大腿上,想像并期待著海,彷彿等待一个巨浪向我们扑过来。但鱼群使时间暂时停顿了下来,最好的证明就是进行中的码头拆卸工程被迫停止。海也许终不致于被填平吧?我回过头去想要问父亲,但他早已坐在那张老旧的椅子上熟睡。
拒绝读报的父亲应该比所有人更早的觉察到鱼群的来临。在码头被封起来前,父亲几乎没有一天不到海边去,那时,老旧码头的四周已架起竹棚,码头前的人群比往日多些,总有几个外国人在拍照,船准时抵岸,苍老的叮叮的声响依旧,父亲的身体恍如码头的一部分。在最后那天,父亲费力地站起来,那双短小的腿下聚拢了一团衰老的影。
现在,父亲似乎哪里都不去了,待在家里的时候既不读报也不看电视。父亲是否早已预知城市的未来,还是他只是习惯忍受?妹妹说,当她变成一尾鱼的时候,她将远离这个城市,也许不会再记得我们。
***
不知道这是第几天,我们的餐桌上几乎都是那些闯进城市水域的鱼。妹妹对于我们毫无顾忌地分吃著鱼肉及鱼汤,不时流露出她的愤怒。
「如果一天我变成了鱼,你们会否同样也把我吃掉?」妹妹抱著膝,坐在客厅的一角,以敌视的目光看著我们。
我提议妹妹在身上画一个红色的记号,那么在发现它时,我们便会把她放回海里去。「只是,如果你再次被其他渔人捉去,我们便再也无法拯救你。」但父亲摇摇头说:「像你这种大鱼,鱼贩会先把你的骨肉割得支离破碎,再分卖给不同的人。那时,无论是你的哥哥,还是我,将也无法辨认出,那就是你的身体。」
妹妹低著头,看著地板不再说话。我并不认为妹妹将会变成鱼,或是其他海洋生物,在她还没有长大以前,海也许便要消失了,但我开始怀疑我们是否正在分吃著母亲的身体。我们眼前的这些鱼是否曾以母亲或其他人的母亲裹腹。我向渔贩询问鱼群的来历,他们只是说:牠们的肉质异常鲜美,适合食用。
在码头附近,挤满了捕鱼的人。要捕捉那些巨鱼并没有难度,沉睡的鱼并不挣扎,只是任由陆地上的人把牠们抬走。湿滑地面上整齐地躺著的,几乎只有这些体积与人相仿的银灰色的鱼。而那些脸色黝黑,把毛巾盘在头上的人就是城市里最后一批渔民了。我指向聚集在码头的好几只小艇,它们彷彿被鱼群围困起来的岛,妹妹蹲在栏杆前,看著些人像打鼓一样,以木棍猛力地敲打已经糜烂的鱼肉,再剜出一颗颗雪白的鱼丸,排满了图形的竹盘。另外一些渔民把一大片一大片的鱼肉即席割下来,放在支起了的炉上烤熟,高声叫卖。
父亲曾经告诉我,这个城市的渔民早已不再出海捕鱼,并且快将在这个城市里消失。「那些仍坚持居住在船上的渔民只是在作毫无的抵抗,无论如何,在填海工程开始前,他们便会被送走,就像你的母亲当年被丢到海里去一样。」父亲在说这些话时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伤感,只是把鱼肉切成更容易咀嚼的碎块,就像渔民把鱼身割开时一样。
然而,无论人们如何捕杀,海面上那些鱼的数量似乎并没有丝毫减少。海面上很平静,依然没有人能够明白那些沉默的鱼,但人们对鱼群的恐惧却渐渐减退,有些人爬到鱼光滑的背上,让岸上的人替他们拍照,虽然有时会出现因为鱼身太滑而几乎掉进海里去的惊险镜头,但海边仍只是充满了笑声,以及喜气洋洋的血腥味。
回去时,我仍然从渔贩手上买来了鱼。但晚饭时却再也不敢碰牠们。人们似乎没有注意到,鱼的形体正在悄悄地起著变化。父亲把一盘雪白的鱼肉端出来时,我禁不住想起牠们修长的像人手一样的鱼鳍。我走进睡房,打算把沾满了腥味的衣服脱去,妹妹却突然跑进来却抱著我两腿,把鼻子凑近我,像狗一样大力嗅起来。
「我们都有相同的气味。」妹妹抬起头对我说。
我把妹妹推开,和妹妹不同,我已经吃过那些鱼,连血液里都满是牠们的气味,即使脱去衣服也无法改变。我无法不想起母亲,以及无数母亲的幽灵,而父亲对于一切却显得那样漠然,他安静地吃每一顿饭,洗淨自己的身体,然后沉默入睡,彷彿一个并不存在记忆的人。
***
人们开始把那些鱼称为「人鱼」的时候,海上的状态并没有任何改变。
回到家里,我把街上看到的一切告诉父亲,但父亲阖上眼睛说:「他们只是为自己已经厌倦的事物起一个新的名字,以便在牠们身上获得更多乐趣而已。」
我知道父亲将不会和我们一同到码头去,他并不知道,渔民编织了许多新的巨大的笼,把鱼养在自己的船上、岸上。那些被带到岸上的鱼似乎并不再需要海洋,牠们沉默的,竟都在陆地上生存下来。
远远看去,渔船上所囚禁的,像是许多蜷曲著身体的人,但走近便会看到那些其实仍然是鱼的身体,只是明亮的银灰色渐渐淡化成更白的颜色,牠们的前鳍变得更为修长圆浑,原来扁平的尾部亦从中间裂开,像是伤残的孩子张开了从手肘处切断的两截断肢。笼里的鱼吸引了不少围观的人,他们热烈地谈论著这些变化中的生物,像是谈论著这个城市里其他极为平常的新鲜事物。
「小妹妹,要和人鱼拍个照吗?不贵。」
妹妹没有理会那个脖子里挂著相机的渔民,她正专注地看著另外几个渔民把一尾鱼从笼里拉出来。「哪里像人呢?牠们真的能像人一样行走吗?」人群里不少这种质疑的声音。「瞧我们的吧!」一个手臂粗壮的渔民说。他从背后扶著「人鱼」的「腰」,左右另外两个渔民则各抓紧牠的「手」,开始把鱼在地上拖行。鱼的尾部与地面磨擦时,发出沙沙的声响,但鱼只是默默地忍受著。让鱼在路上「行走」了一段后,他们便互通眼色,在同一时间放开了手。在一声巨响中,鱼倒在地上,眼睛没有焦点地向著天空,然后便再也不动了。那几个渔民似乎很有些失望,但其中两个很快便返回艇上,剩下一个还没有死心的,仍然端视著鱼的身体。他从腰间里拔出一把刀,试著沿鱼的两「腿」之间割开,但鱼并没有变更像真正的「人」,那里只是汩汩地流出无法止住的鲜血。渔人似乎很是沮丧,鱼却始终那样沉默,不一会,牠的身体便被割开,分卖给路上的人经过的人。
我们终于什么也没有买回家去。但牠们真的会变得像人一样吗?在回去的路上,妹妹问。
「报纸里不是这样写吗?牠们大概是一种两栖的动物,冬天的时候在海里生活,夏天的时候长出双脚,爬到陆地上去。虽然拥有双脚,牠们与人并不尽相同──牠们的肤色苍白,没有眉毛,嘴唇呈淡紫色,微微厥起像鱼唇;体形虽然像未发育的女孩,但下体没有阳具也没有阴道……」
妹妹对我所说的一切似乎并没有兴趣,我知道,她仍然记著理发匠告诉她的另外一个故事。年老的理发匠把一只干瘦的手按在妹妹的头上,另一只拿著剃刀,慢慢地削去她新长出来的头发。
「……那是一个没有男人生活的岛屿,只有那些长得和你一样漂亮的女孩住在上面,她们渐渐长大,到了夏天,成群的女人总会赤裸著身体,躺在美丽沙滩上,让阳光把她们的身体晒成金黄的颜色,但她们真正等待的,是鱼群的来临……」
「……那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海,当潮涨的时候,海水带著鲜活鱼群,爬上她们的身体,带给她们莫大的快乐。然后,部分女人会在第二年诞下婴孩。这些在孩子出生后,便被他们的母亲抛到海里去。他们像其他鱼类一样在海中生活,直到第二年夏天,重新长出双脚,便会爬上岸,寻找自己的母亲……」
「那么人鱼会找到他们母亲吗?」
理发匠摇了摇头:「那些只寻求肉体快乐的女人根本拒绝承认她们的孩子,于是人鱼又会重新回到海里生活。如果他们没法遗忘他们的母亲,那么他们的一生只能怀著不能实现的盼望,来回于陆地与海洋之间,而他们的母亲却在岛上无忧地生活,直至她们的种族灭绝……」
妹妹说,没有母亲有什么稀奇呢?我不是也没有母亲吗?理发匠露出淒惨的笑容,不再说什么了(妹妹并不知道,理发匠的妻子和我们的母亲在同一年里,被抛进大海)。如果有一天,妹妹真的化身成鱼,她会在海里遇上母亲吗?但即使她们相遇,恐怕也将无法辨认出彼此。
***
我们发现,屋里强烈的鱼腥味来自父亲的房间。
「我在打开门的时候便发现了牠,谁知道牠是怎样爬到这里来的。」父亲皱著眉,提著一桶水在门前出现,我们便看到具大的鱼的身体出现在父亲的床上。妹妹像是意识到什么,她弯身从父亲的两腿间穿过,跑进了厨房,把所有刀藏了起来。父亲没有理会妹妹,只是用湿了水的毛巾把鱼身上的沙泥擦去。
这天的餐桌上只有蔬菜煮成的汤和米饭。晚上,我们悄悄打开了父亲的房门,看到鱼仍然躺在父亲的床上,而父亲却在床边席地而睡。妹妹似乎相信父亲不会再杀死牠,便很安心的躺到父亲的身边。
然而,鱼群真的会在夏季大举的爬到岸上来吗?理发匠说,即使不是,也总会有另外一些「人」,想要把我们挤走。理发匠说著便低下头去,把带有锈渍的剪刀与残旧的发卷收进铁皮箱去。这时我才注意到,在我们附近的许多店铺都关上了门,那些人在什么我不察觉的时候,已经迁离了这个地方。理发匠把结业的告示贴在理发店的门外后,便在街角里消失了,四周变得更为宁静。
那是一个闷热的清晨,我独自到街上随处行走,奇怪地,街上并没有一个行人。灯柱后却藏著好些身体──那都是一些赤裸的人体,沉默、油亮,像柔软的瓷器。「他们」其中一个微微扭曲著腰肢,立在灯柱下,把一只苍白的手臂伸向半空,好像正仔细地检查自己的皮肤,而另一个却以一条狗的姿态坐在地上,脸上彷彿没有五官。清晨的街道上并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们」,沉默的,都把脸向著我,既不微笑,也不显示其他表情。我记得,那天,街道上几乎无处不是「他们」。
当我再次打开父亲的门,床上的鱼似乎变得更具「人形」了,当我走近牠,才发现那是父亲赤裸的身体,父亲松弛的肉体像重新注满了水,很丰满很油滑,然而,他既没有毛发,也没有阳具。父亲已经失去了性别,而且长出了尾巴,鱼的尾巴,闪亮的,全是鳞片。
我以为一切就会这样结束,但我终于还是在另一个清晨再次醒来。妹妹说,你也梦见了吗?原来不是我,而是父亲,终于变成了鱼。
大清早上,父亲和鱼都不见了,我和妹妹一同来到海边,才发现码头、渔民,以及鱼群已经在一夜之间消失。这是一个异常毒热的日子,几乎每一个人都躲在屋里,只有湿漉漉的父亲从海面上冒出头来,当父亲向我们招手的时候,我们发现鱼已经回到海里去,渐渐游进海的中心。
我将会记得,那是这个夏季里我们唯一一次到海里游泳。然后,初秋将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到来。海旁的道路上仍然会聚结一些看海的人,但他们都看不到人鱼了,海面上只有许多泛白的泡沫,他们看著那些泡沫在大厦投射的光前渐渐消失,直至夜深以后,才愿意归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