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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三首
黄灿然
瘦竹竿
我想起一个爬山者,他非常瘦,像我家乡人们所称的瘦竹竿。两条腿尤其瘦长,而他总是穿短裤,还束了两个醒目的白护膝,彷彿大小腿间的关节必须这样捆牢才不会一骨碌塌下来。他走路没有声响,像走在空气里,而且你会因为听不见预期中的声响而感到一阵寂静向你扩散。他从来没有也不必跟人打招呼,因为他不会引起爬山者之间如果不打招呼会发生的那种尴尬和不安,例如低下头或别过脸。你跟他擦身而过就像你在大街上跟任何人擦身而过那样自然;你永远看不清他的面貌,因为你总是先被他那两条腿吸引住,而且注意力再也无法收回来。
高楼吟
那些高楼大厦,我爱它们,它们像人一样忍辱负重,而且把千万个忍辱负重的人藏在心窝里,它们比人更接近人,比人更接近天,比人更接近大自然,但它们像人,它们的苦和爱是无边的,像我,它们的泪水是看不见的,像我,它们的灵魂是纯洁的,像我,它们像人一样,像人一样,互相挨著互相拥抱互相凝视,它们眼睛硕大,炯炯有神,它们通神,它们是神,但它们像人一样,像人一样,它们年轻、健壮、衰老,皮肤剥落,身体崩溃,像人一样,像人一样来自尘土,归于尘土。
母子图
在上班的巴士上,前面右边第一排坐著一个高大、健康、英俊的少年,他身边坐著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显然是他母亲。他不时指点窗外的景物,一边描述和评论。不是絮絮叨叨那种,而是声音坚实,吐字清晰,听起来特别享受。他母亲总是点点头,或低声回答,像情人一样。她看上去非常普通,不惹眼,但因为她儿子的缘故,你会愈看愈觉得她漂亮、美丽、迷人、性感,她染了淡淡的赤色头发,一绺绺发丝轻柔地散在颈上,一个大耳环偶尔摇晃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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