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尘
已经是凌晨两点
谁也不能看见我们
连我们相互也不能看见
这黑暗的夜燃烧我对你的渴望
这黑暗的夜也燃烧我对你的绝望
这望不到尽头的漫漫长夜啊
请睁开，请睁开你那令人晕眩的眼睛吧！
——《第十一个夜晚》
“你爬到山顶上了吗？”
“我爬到哪儿都跟你没有关系。”
“你真这么想吗？”
“我干嘛不这么想?!”
“你生我的气了？”
“只有鬼才会生你的气。”
“可是我们的生活中从没见过鬼。”
“我算是见到了！”
“你真的生气了。”
“我在生谁的气?!”
“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生谁的气也不会生你的气！”
“哦，亲爱的，我求你，我求求你千万别这么说，我情愿你在生我的气。”
“我干嘛为了你的情愿去生你的气?!”
“傻瓜……别说蠢话了……你还愿意见我吗？”
“我谁也不想见，我连自己都不想见啦。”
“可你说的全是气话。”
……
李晃已经站在山顶上好一会儿了。手机的信号时好时坏，他只好不停地调整自己的方位，以便选择和她对话的最佳信号。山顶上的风很大，能听到呼呼的响动。就像他的心跳。他都感觉到了。他转了几个圈，感到一阵晕眩。信号突然变得微弱起来，然后他什么也听不见了。放下电话，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寻找起她所在的方位。可他是一个没有方向感的人，试判断了几回，心里还是一点把握也没有。他感到这样做有些吃力，比爬山还要累。索性闭上了眼睛。他见到了好多个不一样的她在自己的四周出现。
当他睁开眼睛，她们就消失了。他只看到头陀岭上一个巨大的丑陋的建筑物，和它投射在地面上的怪模怪样的阴影。他用脚使劲地踹了几下，试图把这古怪的东西赶走。可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的力气白费了。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阴影，发觉它很大很大，根本看不到它的尽头。而他自己也全然被阴影照进去了。
李晃带厌恶的心情离开了那黑森森的阴影，一直看到自己的影子被自己踩在脚下，才停了下来。他的目光停在影子旁边的阳光上好一会儿，他觉得心里很乱，想在那里把自己集中起来。后来他抬起头，猛然朝太阳的正中看去。但他很快低下了头，太阳刺得他的眼中只有一团火，他感到脑门发烫，汗水正一点一滴地从额头上蔓延下来。他口渴得厉害，心里迫切需要饮水，可是水放在一个朋友的背包里。而他还没有爬上来。他们都没有爬上来，这个八九个人的爬山小组，居然被自己抛在了身后。他想不起来自己何时离开了他们。
他开始移动自己，发现在山顶上逗留的人并不算多，仅有的几个男女正朝他迎面走来，他们大概开始准备下山。他盯其中的一个小伙子手中的矿泉水看了看，真想过去借点儿止渴。小伙子的旁边还跟两位姑娘，她们都以为他是在看自己，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不敢再和他对视。跟在她们屁股后面的还有一个小伙子。李晃分辨不出他是否和她们一伙。小伙子看他，目光显得很凶。
李晃很快和他们擦肩而过，他看到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店，仍有三三两两的人从里面走出来。他判断那里一定有水。他也是三三两两的向小店走去的人群中的一个。
几乎来不及等服务员把零钱找回，李晃就迫不及待地喝光了一瓶矿泉水。当那个满脸青春痘的姑娘把零钱递给他的时候，他顺势又推还给了她。他又要了一瓶。解了渴，心里就没有了刚才的慌乱。他在一个有窗口的位置坐了下来。旁边有一张白色的桌子，桌子上很脏，有许多残羹。他拿矿泉水瓶子，不知所措地看桌面，他在考虑是否有必要把它放在桌子上。在他身体左侧的隔两张桌子远的地方，正有两对年轻的恋人在用餐。他们窃窃私语，李晃什么也听不清。他只看到他们不停地张开嘴巴，在四张交替张开的嘴巴里他判断不出他们是在发出声音还是吞进食物。而他自己却一点胃口也没有。
一阵风吹了过来，把他的注意力引向了窗外。山下的景物历历在目，他能看到远处公路上爬虫般的汽车，以及鸽子笼状的楼群……这就是他现在生活的城市，他坐在一个离它不远的地方，如此陌生地看它。它把它的怪异的头顶袒露在他的眼前，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一直生活在眼皮下的那块看不清的地方。他发呆，心里有些茫然，看看就只看到了一片空茫的白，里面什么也没有。
屋子里的人不知何时开始多了起来，他们都在那里放声说话。而他却看不到一个自己熟悉的人。那些朋友怎么还没有爬上来？他觉得自己活在这群人当中真有点多余，就像那路边的一块可有可无的石头。也许他今天来到这里，就是要成为这个场景的陪衬物，就像那路边的石头成为他的陪衬物一样。我们和石头互相填补对方的空缺，我们人人都在填补这块石头的空缺，我们互相填缺补漏，对吗？当李晃睡了一觉，被那些爬上来的朋友们弄醒了的时候，
他感到自己又成了这帮家伙的陪衬物。所以他更懒得动弹自己，随他们在自己的身边走来走去，做小动作，开玩笑，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来吧，大家来吧，来吧，我们和石头一起共同发呆，我们陪这块石头就像这块石头陪我们一样吧。他只半睁了一只眼睛，这种感觉就尤为烈了。他只好又闭上了眼睛。在他们的嬉笑、讽刺挖苦、互相揶揄的尖叫声中慢慢地又睡了。
“你听到我的声音了吗，你怎么不说话啊？”
“我干嘛非得说话……我什么也不想说！”
“你还和你的朋友们在一起吗？”
“他们？我们早就走散了……你就别担心……即使没有走散，还不是一样各走各的路……我们迟早是要走散的，今天不散，明天，后天，总有一天会散的。”
“天哪，你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真让人难过。”
“难过……我会让你难过?!别和我开玩笑了！”
“真的，我现在心里难受得要命。”
“我想像不出你的难受，你不是去找你的快乐了吗？”
“不，亲爱的，只有你能带给我快乐。”
“可是你现在难受……你和我在一起就感到难受对吧！”
“不……不……不是这样！我求你别这么说了。”
“事实不正是如此?!”
“不，亲爱的，你对我是那么重要！”
“重要的不止我一个对吗？”
“不。”
“可我觉得自己可有可无。”
“不！”
“你现在后悔认识我了吧。”
“不！不！”
……
他一边说，一边离开了刚才坐的地方，不知不觉地又走进了那个丑陋的建筑物投射下来的阴影里。手机的信号很快又像刚来时一样，又消失了。他很高兴，他不用再和她对话了。他揉了揉眼睛，耸了耸肩，把自己的身体左右晃动了几下。好像刚刚从一场梦里走出来。他回望四周，发觉阴影已经改变了最初看到的形状，至少没有以前大了。而太阳也已向西走了很远，现在他几乎不用仰起脖子，就能看到太阳。它也没有刚才刺眼了。
李晃回到小店重新坐了下来，想找一个同伴说说话。当他用目光扫视他们的时候，发觉全都昏睡在桌子上。他们的样子都很奇怪，失却了往日他所熟悉的形状。他真有点难以接受。小朱离他最近，发出的鼾声也最为响亮，他的嘴巴张，流出了长长的涎水。其余的却没有任何动静，无声无息的现实使李晃把目光转到了先前对视过的那块石头上。他们和石头的沉默，使李晃浑身极不自在。他真感到害怕。
这场乏味的郊游，让李晃觉得非常后悔。他不再憧憬先前期待的生机勃勃的东西了，他本以为在这里可以找到它。但现在他几乎绝望了。而那相反的令人窒息的东西，正在四周弥漫，挡也挡不住。
那个满脸青春痘的姑娘似乎也情不自禁地溶进了这个场景，她在一边打盹儿，看样子，离昏睡也不远了。李晃从小顾放在桌子上的包里找出一瓶矿泉水来，他咕噜咕噜地喝了半瓶。然后顺势把它拿在手里，离开了那里。
那团怪模怪样的阴影好像正在前面等他。但他看也不看就从它们的身体上穿了过去。慢慢地，他离它们的位置越来越远了。
“哎，宝贝，你就真的这么讨厌和我说话吗？那么长的时间，怎么也打不通，你别故意好吗？你还在生我的气吧！？我都跟你说了，我再也不会那样做了……你找到你的朋友们了吗？”
“嗯，你别担心，我好好的，真的，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干嘛要生你的气?!”
“你嘴里说的总是和心里不太一样，我可了解你啦，哦，宝贝，真的请你别生我的气了，我求你，求求你啦。”
“我干嘛还要生气……我干嘛为了和你生气才来爬山？别胡说啦，我现在好好的，真的……你别担心，我已经找到他们了……对，我们正在一起吃东西呢。”
“我现在很想你，你知道那种感觉的……你知道吗？宝贝……”
“嗯……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要去买吃的东西，对，那些带来的全都吃光了，我的胃口好极啦，我吃得比他们任何人都要多！”
……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唉，女人啊女人，当你需要她们的时候，她们全都躲得远远的；当你开始厌烦她们的时候，她们似乎全部串通一气，不停地来扰乱你，纠缠你。你真感到他妈的绝望。你的生活全部被她们搞乱了。你们谁也别想，谁也别想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好吗？让那一部分生活见鬼去吧！可是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事先会安排好自己以后的生活，尤其是跟女人相处，我们都不是机器人，对吧?!我们谁也不能保证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生活，对吧?!那生活的一部分就是要学会和女人打交道，除非你能保证自己再也不需要那一部分生活，再也不需要她们。
李晃涨红脸，他吃不准自己以后是否还需要她们，可是眼下他对她们却连一丝一毫的想法也没有，他真希望她们在他需要她们消失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他已经开始下山了，那些朋友被他抛在了身后。他现在谁也不需要。他们全部昏睡在那里，让你觉得他们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是，他们还会活过来的，当他们从昏睡中清醒过来，他们就会张开一张无形的网，牢牢地把你罩住，即使你走到天边也逃脱不了。好吧，趁他们还没有活过来，你就逃吧，逃得越远越好。
李晃只想离开他们，但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几乎连想都没有想，就手忙脚乱地选择了一条下山的路。
这条路根本就不能算路，大概还从来没有人走过。李晃不能沿一条直走下去，他只能不停地弯下身体，左右迂回，用双手拨开挡在前面的树枝。这是一道斜坡，脚下全是乱石，稍不留意，就有可能一脚踩空。好在斜坡上到处都是疯长的野树，李晃攀一根根树杆，向前左冲右突，虽然姿势笨拙，速度缓慢，但他还是一点点向前移动自己。
也不知走了多久，李晃几乎耗光了自己的体力。他知道，这就是走错了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他摔了一跤，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堆乱石丛中，再也不想爬起来。身体四周的杂草，不断被穿过树林的风吹弯了腰，不失时机地触摸他的脸。他感到一阵奇痒，神经被刺得紧张，他好不自在，因为他不想动弹自己，他已经饿了，饿坏了。他只能勉睁开眼睛，可他既看不到天空，也看不到自己熟悉的一景一物，他还失去了方向的判断。
他躺在那里并不急，虽然饿得发慌，但他的心情要比刚才下山时稍有好转。浓荫遮住了他的视野，却使他在密密麻麻的树叶间发现了一个鸟窝。他现在的听觉好极了，四周不知名的虫鸣和头顶上布谷鸟的啼叫音乐般地响在他的身边。他几乎没用任何动作，就张开嘴巴叼住了一片树叶，并且情不自禁地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一股苦涩的味道使他集中了自己，心里顿时感到顺畅了许多，他几乎忘记了刚才在山顶上的一切。一只虫子在他的左臂上蠕动，他还听到了蚊子的叫声，神经虽然被调动起来，但他还是没有动。四周静静的，斑驳的阳光使他想起了头顶上的天空。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在一阵离奇的幻想之后，终于沉沉地睡了。那些和他有关系的人此刻与他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连他自己也与自己没有了关系。
“喂，你在听我说话吗？你听到我的声音了吗？”
“……”
“你大概是不想理我了吧？”
“……”
“你就别再故意生我的气了，好吗？”
“……”
“你别再故意了，好不好？”
“……”
电话被他掐断了，他真的不想再和她说什么啦。你真囉嗦，你干嘛还要再来纠缠我，你知道你毁了我的一个多好的梦吗？他嘟嚷嘴，从地上爬起来，抖了抖不知何时落在身上的杂草和树叶，甚至随手还掸掉了右臂上的一只不知名的小爬虫。可是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他的动作只是一种惯性罢了。
他伸展四肢，睁开刚刚睡醒的眼睛打量四周。一切都是那么陌生。他见不到一个人影，听不到任何声音，连东西南北也无法分辨。在一阵很短暂的奇怪心情之后，他又开始与失去联系的自己的生活接上了轨道。他想起了他的那些朋友们。想起了自己的生活。
他开始朝山下走去，依靠的完全是直觉。很长一段时间，你干任何事情凭的就是直觉，对吧，你觉得你现在的直觉好吗？你的直觉能否把你不需要的生活从你需要的生活赶出去吗？哦，亲爱的朋友，我能帮你吗？我真想帮帮你，可是你的直觉告诉我，你从来就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对吧?!谁也不能帮你，除了你自己。对吧?!何你现在也没有碰到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李晃依靠直觉选择了一个方位，他相信自己只要一直向下向下，从高处往低处去，他就一定能走到山脚下。他根本不担心自己走不回去。
“哦，宝贝，你能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吗？你不要再挂断我的电话了。”
“我能告诉你什么呢？”
“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你还在生我的气，是吗？”
“根本没有。你说，我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能告诉你什么呢？”
“你真的迷路了吗？请你别再吓我好吗！”
“当然……我干嘛要去吓你？这是我自找的……这下你该高兴了吧，你终于可以不用再见到我了，我再也不能回去了，我将消失得无影无。”
“噢，宝贝，不是的，根本不是这样。你可以原谅我的，真的，你知道我是多么需要你。你知道的。”
“你别哭了，你就知道哭，除了哭你还能干些什么？求求你，别再用哭来烦我了。”
“可是我难过，亲爱的，你知道的，我感到自己疼得厉害，你能理解我的，对吧？亲爱的，我知道你能的，你别故意了……好不好?!”
“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有你才会故意呢！”
“我求求你，你别生我的气了，好吗？”
……
有一阵，他一直沉默，他走得那么激昂，那么踉踉跄跄，那么理直气壮。但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只听到她的哭泣声。这哭泣声在寂静的树林里使他感到不安。
“告诉我，亲爱的，我还会见到你的，我们还会像从前一样对吧？你不会迷路，你怎么可能会迷路呢？”
……
他仍然一声不吭地走，虽然他现在已经听到了不远处的汽笛声，但他什么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