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詩十七首)
沐浴者
－“浴室裡有一朵杏花﹗”
－“杏花什麼樣”
－“電話鈴聲中也藏有一朵﹗”
－“還有誰看到了杏花”
－“杏花追隨我已多年……”
－“事事出於積怨”
－“大廳裡人滿為患﹐而杏花無需座位”
－“花﹕菊花﹐梨花﹐杜鵑﹐海棠……”
－“杏花終日飄浮”
－“植物學的考究”
－“沒人能征服它”
－“Ganesh*也不能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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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anesh﹐奈保爾小說《神秘的按摩師》中的主人公﹐
曾給一男孩驅邪﹐殺死了男孩幻覺中的令其惶恐不安的黑雲。
大學餐廳
年老的教工坐在我對面﹐
圓桌上一個力衰的塑料袋。
吃完了雞塊﹐
他想要我保管他的財產﹐
－－自己騰騰挪挪站起來﹐
去還餐具﹐去倒
中號杯的咖啡。
其時我讀完了“寶塔菜”﹐
正把書頁翻往
－－“皇帝最後的武士”*。
－－－－－
* “寶塔菜”和“皇帝最後的武士”為亨利•泰勒詩集
《飛馬騰空》中的兩首詩。
在 ST 城
1.
柴火需猛力摩擦
才能將煙草點燃
瓦普幾斯*夜﹐從不被
現代的小機械招安
2.
所有的女郎都露出翹臀﹐噴泉敲擊在
戲水者的寬輪廓上。
－－－－－
* 瓦普幾斯﹕Walpurgis﹐見《浮士德》第一部中
的《瓦普幾斯之夜》。
芭蕉斗室
a mean woman﹐坐在夕陽和芭蕉的
重奏中－－書寫和性事一樣﹐成為一件
半偽的事。循序而來的乾燥的氣候
使人的皮膚﹐比心靈更為敏感了。
旅遊者日記 • 十一章
（一）
樹才叫我猜謎﹐事關屋檐
或熱帶闊葉。行前﹐景物如此高深﹐
以什麼樣的速度﹐才可以
更快地到達海邊﹖
（二）
現在開始飛快﹐所以紙張要滑﹐
勝過澱粉……
情緒高漲﹐烏發全部豎立﹗
（三）
經過了那一路紙質的房屋﹐赤腳開車的
我們﹐抵達了這幢阡陌深處的艷美府邸。
現在是來到妥斯卡納的第四天﹐偶爾的
大風後﹐又是晴朗明麗的夏季。
（四）
庭院裡植物繁茂﹐樹和樹的交往友好而
有紳士風范……看過了大海﹐沙的軟度和水溫
使城市人失去自信。
（五）
去戶外用餐﹐這些獨腳桌
全都在艷陽下發燙。
年幼的雀在檯面跳舞﹐對食客好奇﹐
對香味慌張。如果﹐我們平靜地
將談話繼續﹐說不定今天的黃昏
會更快地到來。
（六）
蟻兵往返。一小枚日光幻燈在褲腳邊閃爍﹕
魚鱗﹐碎玻璃﹐校辦工廠合金的零件。
（七）
敞開宅院粗礪的木門﹐象真正的農戶
毫無顧忌－－蠅､蟻皆為座上賓。再﹐
象貴族一樣休憩－－打球､觀蛙﹐
喂給家貓食物﹐使它閑庭信步。
（八）
貓兒外出遊玩﹐晚間回來﹐草帽上別ぴ
一隻山間蝴蝶﹕看它
把什麼叼ぴ﹐衒耀﹗繞完一圈﹐
出去了……再使之蹦跳﹐將它甩高﹗
（九）
有了點小錢﹐就四處鋪張﹐
幾萬幾萬的裡拉﹐剛沾過我們的手指
便迅速跑出。
（十）
在傍晚﹐不含薄荷的煙
也陰涼。鬆弛下我的臂肘﹐藍色的微風
迎面吹來﹐書入懷﹐
好像純潔
正重新開始﹔灌木朝陽的臉﹐有了一絲
古銅的睡意。
（十一）
無數次將引文和杜撰並排﹕“赫魯賓
已死去﹐托馬斯
正在死去”。
鏡子裡的房間更寬敞﹕我在怎樣地
走動啊﹐令黑眼珠左右轉動﹐令黑夜
更深。
慣性﹐操縱了我的出行和幻想﹐
而不合群的慢
尤使旁人驚異。
寶藍色的陀螺
發生了什麼事﹐發生了
什麼事﹖什麼人生活在
一個怎樣的
單向的世界﹖
樹葉只有一面﹐鏡子也照不全
第二張相反的臉。
發生了什麼事﹐發生了
什麼事﹖哪一輪時間的圓圈
往復出了
重疊的墨點﹖
正在做的已完成﹐曾懮傷的
仍經歷歡欣。
發生了什麼事﹐發生了
什麼事﹖何處的河流有兩個
卯榫陰陽的
矛盾的名字﹖
背影代表凝視﹐說密切的話
卻愈發沉默。
某一夜
你從沒想過要把憤怒嘔吐﹐你的暴力
向來都極盡唯美。現在黑暗
搶先攻佔了你﹐你露出防不勝防的
暗自驚訝。
──喂﹐水﹐
──喂﹐對話﹗
處女的手指穿針引線﹐也不能
把你瞳仁深處的懮傷縫上。
看黃昏
他是一個內向的鬼﹐為趨潮流
也曾染髮九次﹐結狐朋狗友若干
末了﹐仍孑然一身
鬱悶難當
有醬醋傳言﹕
此人裹挾兩袖清風
蹲在寂寞牆頭﹐抽煙､看黃昏
藏青的落日怎叫他又一次
在合適的尺度外﹐浮想聯翩
頑童般地
“一個六歲的孩子﹐怎樣才能
更‘頑童般地’從逃難的車廂跳下﹐
跳入艷黃嘹亮的油菜地﹐跳離她的母親﹖”
你瞧﹐翻譯小說的過程有時
就象產婦面臨的算不上嚴重的問題﹐
在可疑的形容詞上劃圈､描線﹐就好比
衛生院出身的小護士突然心生一計﹐
自覺自願地給主治醫師提個醒､提綱挈領。
至於那些北歐親戚的蛛網關係﹐上下文裡已經
有所交代－－說到底﹐某些文學的難度
也就相當于一個蘊含了巧妙詩意的乏味字謎﹗
內心生活
－－“勿懮,宜日中”?
這一天來都做過些什麼﹖
走路､偽飾﹐並成功地循弗氏理論
解釋了自身的一個焦慮的夢。
路上的細節真是蜂擁向焦慮者的耳目﹕那些
地磚的細紋﹐電車的茶色玻璃﹔百里外年輕女子的鼻環﹐
好奇地轉動的遊客的眼珠。
一個人腹腔深處的惡﹐大概只能經由時間
被循序漸進地揭開。揭得如此之慢﹐叫那些
曾受猥褻的﹐個個不能容忍。
攜帶最舊和最新的惡﹐她（他）仍然穿衣吃飯。
甚至半閉眼﹐在芳香的廁所抽高盧香煙。
這一切多麼難以解釋啊﹗恰恰象遲緩和流逝之間﹐總有一片
原野空曠的﹐black-market baby* 一樣的
生活的難。
－－－－－
* Tom Waits的一句歌詞。
不礙事
我和我自己
滿意､處得來
穿來穿去
伸懶腰
做一切看上去
不依賴言語的動作
他們儘管散開
潑開
煮開他們的色情
敞開他們的胸膛
全不要緊
誰把桔汁潑到桌面的呢
誰讓鞋帶絆住了拴狗繩的呢
嗨。反正不礙事
總要令他一個人去那裡的
去他那個房子
搭他的木船
木船有五檔
可以作書架
身後有沒有人﹖
不知道
只知道
終於有一些快的事情了
有消息說
他也坐船
坐的卻是﹐宇航員遺忘的
五次方船
一個夢程就到了
紫羅蘭花開一開
簡直來不及謝
在ST城過聖誕節
理髮﹐把髮梢剪平。
安靜是閱讀中的立方體﹐
或許瀰漫煙霧﹐或許不。
長輩的想象力有時也能出人意料﹐核桃
和獼猴桃是如何啾鳴轉變成鳥的﹐魔術師
都不能說清。
而詩人總愛做些無謂的小事﹐心懷叵測地
使世間瑣事在忙碌中更零亂瑣碎。還自以為高明地給京城
發手機短信－－殊不知有電子､數碼時代﹐就有行止無定的
故障精英。
幻燈片又佈置了另一座時空的迷宮。母親的私密被
歷歷再現在兒媳的面前﹕那些抽煙斗的男友､老式的白涼鞋﹔
潮潤寬敞的甲板､泳衣裡丰滿的小腹。未見海鷗﹐卻有三兩艘
停泊在60年代香港的游輪……那會兒耆老的尚處年輕﹐滿面胡髭的
則仍待出生。
禮物是只嶄新的音樂盒子﹐
仿彿具有改造世人的特性﹕
令你這就去喜歡泡沫波普﹐
好像誰生來都是一架﹐沉
浮于酷時尚的塑殼永動船。
在香水店
在香水店﹐她往虛空裡吹一口氣
就變成了酒肆的婆娘﹔揮揮手
又變成了鏤金鋪學徒……
闌珊中的短裙妓女
－－虎紋蝴蝶的翅膀
也未必如此滯重
婉約
雨絲橫斜﹐紗帳後
才恍有羞澀的群山
Dorische Toccata und Fuge*
旋律象針劑﹐象
維他命藥丸。
象生津的青橄欖﹐一粒
完美地滾入腸胃的栗子。
又如同委婉洋溢開的潤膚露﹐
盤纏而上的旋律取悅少女
以及變老的侏儒。
間或﹐隔壁那一夜情的迅息
透過阻礙了好山水的磚牆﹐依然
不無動聽地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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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赫作品“多立克托卡他及賦格曲”。
夢見G
多年後﹐在一幢冷清的
機關大樓裡﹐我和他
互相看見。
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遲疑﹐卻有所確信。
1812
我發現我無力構建
一個新的世界。
修復﹐或拆除
也不能夠。
燕窩在網上筑宮殿﹐
銜草莖快活地往返﹔
鬍子砸碎又一個腳盆﹐
還把敘事的迷宮改頭換面。
我什麼都不能夠。
只能抽煙﹐
聽窗外馬達。
－－河水聲很遠﹐
有時隱約感到它﹐也不過是
虛構中的譫妄。
惟獨擅長磕碰﹐
于磕碰中
傷筋動骨。
偶爾也諳熟克隆。
克隆黎明驚醒時﹐
那龐大國度的
樂音的硝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