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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
劉自立
你好。——她說。
對方和她應付。然后挂斷了。
時隔十分鐘。她又說了同樣的話。對方說,你說過了……對不起。就先她挂斷了。
又隔了十分鐘。她又向對方打過去。
時間很長。這次是忙音。忙音中,她把對方想象成為复數的几個人。因為每一次通電話,她都處在一個無法确定前提的心態;那個要接電話和應接電話的人,是影子和實體的輪換,再輪換。所以,就像學習哲學的學生,不知道應該如何分辨那些本來就不應該分辨的前提。于是,我們只是在虛擬的對話里才偶一使用詩歌辨正法。我們在這個人和那個人中間進行轉換,轉換時代和背景什么的。
首先是時代在變,也未變——對于某些人,時代在變;對于她,沒有變。或者說,對于以前的她,時代在變,而后來,是她在變。究竟是什么在變呢?
人。那些被她記錄電話號碼者。那些老朋友。那些本來在她記憶里根本也不老的人。及以這些符號傳達的記憶,聯想,幻覺。那些老面孔,面孔后面的牆壁,牆壁上的門,門外的街道,這個城市和那個城市,春夏秋冬,雨和風,政治上的雷區,冰雹,薄冰,忽上忽下,忽遠忽近。他們在電話里呈現的是几個人?是還原和未還原者。是她,他,或者你。也不是。他們,本來就是她心中的一個部分,和他們沒有本質的關系。所以,他們不想听到電話,她的電話。以前呢,以前,事情還沒有出現本質。是沒有本質的來往,人不老,离開死亡遠,現在不是,就本質了。
我沒有必要說明某個人的聲音對于她的意味。一個熟悉的老者。第二個。第三個。每一個身后有一個背影,一個背景,一個悲劇——也許;像她一樣。把時間鎖定在某年某月某日,悲劇曾經上演,還會上演。于是,不是他——她的老伴,打電話告訴她——是別人。
他曾經告訴她:遠离這個城市!——但是,她還是等待著,等待他的電話。
她坐在客廳的一個角落里。周圍都是他的影子,像牆上的照片。照片中的人出出進進。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她還梳著粗粗的辮子的時候,就知道,某一日,他,會打電話。這是一個象征。一首所有人寫,雷同的詩。但是因為有青春,電話號碼就是詩句。這一切忽然陳舊,腐爛和潰敗了。他,驀然消失,雖然,也許在她看來,他沒有消失,不會死。
向墳墓打電話嗎?
忙音在小客廳持續著。這聲音忽然變得極其質感,触之可握。他是斷線的蜘蛛淚,有黏著物。是星空浩大空間里極其微小的聲波粒,回憶流,塵埃和渣子。聲音閃著异樣的光。也許光和光組成數字。組成數字流。出現號碼。
在月光變大的瞬間,圖畫的操作者,躲在聲音的操作者后面,暫時沒有出聲。他在等待她的等待——那樣的話,就可以結束忙音。忙音沒有文字和圖畫的個性特征。他有節奏持續,并且極其頑強。好像要推論什么,又好像放棄了。他在結論前打盹,蓄意做出某种等待狀態。沒有人知道她和忙音達成的妥協。
她不耐煩的表情后面是一張布滿皺紋的臉。但是,輪廓清楚。撥開皺紋,那張清秀的面孔就挂在她的臉龐。她們可以分開,合攏。一張臉是很美,沉默;另一張,焦慮。面對電話和几個可怜的號碼。
然而她還是在心里說,你好。——
對方躲在月亮里?
從月亮到她的屋子有很長的路要走。這并不取決于她在哪里打電話。在家,在路上,在醫院或者病房的過道或者大廳里;是第几層大廳?是呼吸病房,還是腸胃病房,或者高級病房——每一層大廳只放一部電話。
對方說,你好。——可能,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現在他不說“你好”了。不說“你”,也不說“好”了。几乎是無話可說,万般無奈。因為許多的他,發現她沒有對他們說話的意思,只是完成一個打電話的程序。她的年齡早就到了失去牙齒的壽數,但是她,還是以她的聲音占据一個記憶的空間,并且把記憶塞給對方。這件事當然嚴重。“他”如果活著,大約也是八十歲上下了。他就這樣被她的記憶呼喚著。
在這座剛剛擴建的醫院里,他年輕時的身影經常在以前未擴建的各個角落里游蕩。他的确時時出現。雖然,不像我們看到的那些電影和小說中活靈活現的鬼——她們動作婀娜,輕飄;談吐溫柔,文雅,如風似雨。影子,在絲織的秀袍中顯得夢華如煙。他們/她們去而复來,帶著今天年輕人無法模仿的倩影,語調。出沒,并再次出沒。在這里。
是的,這個“這里”——只是一种托詞和借口,在“那里”,也可以。在任何一個地點和場所,也行。
對方回答——說了,還是沒說?沒說和沒說,不同。你們是對過話的,說過几年,十几年?五年,十年,二十年,這很不同。話語和話語的份量不同。有的話語解密了,有的沒有解密;有的沒有秘密;尚未建立秘密結构。話語輕重緩急,他一點到,就被理解。甚至不用說話,話中的話,一說,就傳達了。解釋,是多余的。打電話時候就是這樣。只是說;你好嗎?……就可以。現在,打電話要說什么、什么也不要說。只是完成一個動作,甚至一個儀式。因為,沒人懂她要說什么。說了,也沒人懂。懂,也是誤會,是誤解,亂解。一個神秘的信號躲在電線或者其他角落里。一個神秘的信號借用她的面孔,眼睛,眼神和皺紋。他們說皺紋是魚尾,帶著海的秘密,波浪和哀嘆。神秘者的沉默借用她的羅嗦和意欲,做詩。沒人懂。
她說了好多話。那些話沒有逃出話之門。那門關著。始終上鎖。是很重的,很大的鎖。
于是,她遠离沉默。失去了沉默的嗜好。反抗沉默。這是危險的;像保持他一樣危險。沉默里,語言形成內斂的張力,像一首詩。
“你好”……
他說了好久,她也听了好久。這是一個瞬間。几乎沒有戰胜忙音的能力。忙音近乎永?。
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夜晚。那夜晚是一個分水岭。一個瞬間的分水岭。這是她最近一次的回憶。她重复這個回憶一百次。現在,在醫生面前,還在重复。但是醫生教她指自己的五官,前額,胸膛,四肢。就像組操,有一套動作。動作有數字代替。變成信息和號碼。她的指向是一個人嗎?
她指向自身嗎?
做完檢查,我遵醫囑,把她橫放在一張巨大的活動床上,离開病房,向實驗室轉移。
床下有六個輪子。床頭有推手。我推動床。輪子旋轉。是的,床開始移動。在上坡和下坡上移動;在几座樓房中間移動;在晝夜之間和歲月之間移動。她安靜,或者并不安靜地躺在那里。她在半路上喊出一個字母:啊,K!!!
我看見陽光刺在她的眼睛上。她閉上眼睛。任由陽光打量她的面頰。一個橫呈的人體在移動。看到這里,我有點尷尬和悲傷。其實,人體是在眾目睽睽中移動的;但是我覺得天地間的荒涼已達極點。后來,這個印象,我再揮之不去。
我們進入地下室狹長的,陰濕的,霉味刺鼻的狹長的通道。這個通道好像是專門為我和她准備的。雖然有個護士跟在身邊。但是我覺得通道里只有我們。
“啊!!!”她叫喊。
因為,通道的入口處像墳墓的入口。
要給墳墓打電話嗎?
——你好!
——那聲音于是穿越時空和生命,直達另界。
沒有人接。
沒有——人——接!
是的。
人。這是一個空白。
沒有人,就對了。但是沒有人接,何必要打電話。
如果不是人接?又如何?
有人接嗎?(她問電話机。)
沒有。
電話机回答。
于是,忙音。
我听見忙音。在移動中。
我不是听見移動電話,而是听見從每一部電話机里傳出的忙音。這聲音圍繞在我的身邊。這聲音圍繞她。現在,我繼續在忙音里推動床。
時間漫長。移動床的時間漫長。雖然只有几分鐘。
“沒有人接。”
我納納成木。木,移動。和床上的一俱半僵尸。只有電話忙音提醒我,她還活著。
輪子嘎吱嘎吱作響。忙音嘀嘀嘀嘀作響。我的腦袋里靜靜的轟鳴聲徹天徹地——我從來沒有听見如此惊天動地的雷聲,在我的體內炸響。
女護士打開了通向地下室二層的鐵門。
向下行進。這是事實。再向下嗎?
床,移動著。她躺在床上。躺在移動的床上。
她。是誰?一個打電話,卻沒有“人”接的打電話者。如此而已乎?
試驗和醫生現在化為一體。要給她做試驗。和打電話沒有必然聯系。不,和打電話有必然聯系。
“謝謝你,醫生。”她說。“我回去打電話謝謝你。”
醫生吃了一惊。馬上鎮靜下來。
那么,有“人”要接電話了。她想。
但是我不這樣想。醫生看的病人是病,不是人;或者一部分不是。而病人看的醫生,是人;也許——不,我不這樣看,病人看的醫生,是人,也不全是;雖然多數人反對此見。
通道里有一線光,發生自慘白的日光燈,卻照樣產生陰影。水泥鋪在牆上,還是水泥,但是,已經是另一种水泥,帶著歲月的斑駁。看見死尸出入和病菌撒播的,据說還有sas病毒出入的這個空間。一個蛇型的水泥身體。被掏空的隧道。這個冠狀病毒在微笑,在水泥里外自由出入。出入那堵堅固的牆!
她的影子出現在牆上。人的影子。影子跟隨我們。我們跟隨自己。我跟隨她。她跟隨水泥。等等。
沒有人給牆打電話。按照這個邏輯,沒有人給牆打電話,是電話的第一個原則——雖然麗男倩女總是面壁而立,說,啊,你好!好像和牆打電話——或者和牆分享之。
分享。這是一個龐大的命題。
……和靈魂和魔鬼和人和植物和動物和影子和實體和火水和灰塵和污垢……和電話對方的……分享語匯,分享分享的語匯……
這是我要替她轉告你的——她在醫院接受一种或者几种精神和身體檢查。
“她還好嗎?”對方是一個被身份保護的親戚。
他在電話里說。在地下室接到手机。
而我,沒有身份。
沒有手机。
我,雇工;她,護士:身材好或者不好的女人;第几代:遠房的親戚,孫女的孫女,儿子的儿子,孫子:拖著一件件月亮衫。
她被放進了玻璃和金屬合成的一個容器。她閉著眼睛。八十歲,或者十八歲,黑色頭發,打開髻簪,披在頸下。忙音,像頭發的點綴,布滿其間。每一根發絲,都是通向電話對方的,一根強有力的電線。發絲在容器里和一些微笑的金屬片,發生摩擦,迸發火花,是葉綠色的火。在一個無形的微笑中,我听見她用微弱的聲音說,你好……她是用發絲傳達電訊的。
是的,現在,忙音止。
我分明听見她極其微弱地叫著她的丈夫的名字,那個名字是大寫的K.,K。K!K!!!
于是,事情變得簡單易懂——她要在一、二、三、N個電話談天者身上發現什么。
這個發現就是記憶。
雖然,她的遠方記憶比較眼前的記憶好——這是老人的特征嗎?一個八十歲老人滿頭的黑發所產生的發絲狀四面延伸的記憶讓她對數字獲得敏感被數字驅使或者相反這很合她的意志美學雖然美學在她老嫗的身上死去了又不能像死不死活不活的异域的思想者一樣彎腰沉思并不給什么人打電話。她常說,你好啊!然后坐下來彈琴一樣撥號。
她的手指放在電話机上的形狀,是一种記憶指法。這個指法,畫成圖畫。雖然這份圖畫沒有艾舍爾的新潮畫或者趙佶的老派字那樣有名望,可是,我很迷戀她的指法。她對指法無意識。她忘記了對方是誰。但是,數字,電話號碼和降b小調奏鳴曲,讓她興奮。她說,你好……其實,是說給一個靈體听的。對方的反映對她而言等于靈/零或者簡直就鋪天蓋地等于一切。于是,在我們此刻的敘述中,她和他,凌空而起,在我眼前升起,升華。牆和壁,靈和魂,二者合一外,多了一种元素,溝通天地的一個短句:你好。
這就多了一种元素:叫──數字。
她徹底記憶數字。這是讓那天晚上變得越來越低垂的黑夜極為吃惊的事情。月亮上,她用几個音符,寫上几個號碼,改變了月亮的邏輯。這當然令人想起星星這音符。這比附庸俗。雖然,我沒有說,星星是音符。
你好!——她或許是說給星星听的。
但是,我分明看見她這樣說:你好!——星星掉在她腳下。
星星說:你已經打過好几次!——他們這些明星極為憤怒。
她,挂斷了電話。
可是,當她看見第二顆星星升上來,就又拿起听筒,開始撥號。
你已經打過好几次!——星星們還是極為憤怒。
她,看見第三顆星星升上來。接著,繁星密布,音符成譜。忙音。對方是忙音。忙星和忙音;忙得很。誰有功夫听你胡言亂語。
她無奈回到琴上。她的指尖輕触琴鍵。琴說,你好!她說,你好!你好——無論是文怀沙還是趙朴初吟唱的詩詞里,都沒有“你好”這般美麗的辭藻。他們只是在人間唱鬼。她于是彈出一個星星符號。詭秘。堅定。綿長。艾麗絲說,你好!她。老態龍鐘的臉。鮮花。破綻。淚痕。片刻。我看見她居然彈奏了一曲我從來沒有听見過的旋律——忙音1,31,
31,31,31,31,31,31,31,31,31,3,……然后是4,4,4,4,4,44444,444444……我愕然。
我看見她蒼老的面孔上閃現著滿足的微笑。因為,這時候,她說K----這個字,是一個調。一個派。一個格。這時,她在醫院狹長的地下室走廊里悲哀四濺時說出的K,居然身影畢現。不一樣的K。
畢竟,她的頭腦處在極度混亂中,疼痛中。血栓,成為她記憶的第一個休止符;那是紅色時代的縮影。以后,這個休止符越來越多,越來越密。K-----她說,你好!K——成為她的血寶貝。嚴重啊,事態。
這個字离開她已經半個世紀。在她的琴譜和字典里,這個字,本來已經死了。而她要反抗這個現實。她在休止符的周圍寫上了無數的電話號碼。就像查閱字典和總普一樣,在所有這些人名和調性中查找K字。在她的電話生涯里,你好——之后,就會出現K這個字。這种K,當然大于-—你好——這含義。
情形是這樣的。
她第N次告訴對方,他/她,是K.。于是,出現以下的一系列麻煩。
首先,對方不是K;第二,她本人不是;再者,K死了半個世紀了,有人提及他,但是這种提及,也要死了。第三,延續下來的故事是,她發展死者的故事。她像太陽罩住世界一樣,要把她的全部黑發延及所有的電話終端。一如博德里雅爾說的,她制造一維世界以對應多維世界。
第四,我愿意為她辯護。我排除干擾。超越道德律。我發現,她的琴聲和電話一樣。如我朋友說的,是三种藝術觀齊置:裝置,觀念,行為。電話——裝置;打電話——行為;觀念——K。當然這是個秘密。我沒有偌大的篇幅敘述于此。但是我要說,這是個觀念。是活在她心靈的觀念;她在別人身上尋找他,就像拉康說的,在自己身上尋找別人。第五,她開始說話,把詞,變成句子;把短句子,變成長句;把長句子,變成雄辯。這樣一來,在電話的另一方,就形成了一個龐大的敵對群落,甚至包括我本人了。但是,我還是把事情一分為二: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因為,我為她開啟的夢端,一角蟄伏,一角惊蟄。
從道理上說,死人,不可复活,打電話,沒有用;但是,在她心目中,死人,是不死人,可以打電話,這叫感情彌篤,愛烏及電;你說,你不是她說話的對象,她說,是,至少是一部分,沒錯,你中有他,他中有你——尤其是同一所大學出身的,如北大,燕大,金陵,校風一律,律下人同;又如,都是教書的,辦報館的,甚至唱戲,拉琴,說書的;書下人同。人以群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以,她,沒有錯。錯的是你。你要告她騷擾,一點人情也沒有。
說歸說,事情還是在起變化。人們要阻止她的干擾,應該如何去做?
至少,我不知道。
我看到的內涵太多,像复雜的曲式。忙音,音符,人,鬼,神……都是她打電話的理由;忙音,是一种阻止,但是,可以被克服,只要等待——等待——你可以看到許多人在電話線里排隊,就是等待;音符,更是一种多義的解釋,是她自己的解釋,自由的解釋;這和忙音有著千絲万縷的關系,因為,音樂也要等待,有預設的高潮和自然的高潮,有空白,死人和自殺,有建筑般的形式感,你可以順路走到大街-——和走到遠方城市的“舒伯特”大街上毫無二致——你也可以走回頭路,一條道走到黑,走到太陽出來,像她;于是,就下雨了;跌倒,看見尸體,看見K---這個字對我來說也是多義的。一個起碼的含義,不,兩個起碼的含義:一,是生死循環二主體對位發展出來的白色和黑色,白夜和黑夜,白晝和黑晝;二是,他,我的上帝,不可以冒犯的一种身份!!!
說到這里,你們或許可以懂得一點我的道理了!
再接下來,我們要看到的,是她被分析的話語的段落。
這比她說的“你好,K……”——要复雜得多。我們可以超越K的身份和生死;她對生命和死命一視同仁。“……你好,……我看你還是躲起來。我和孩子等你,等你回來……”
于是,對方說,你又搞錯了,人不對,年代不對……
解釋。但是,解釋沒有用。
“你還是不要回來!”
對方把電話挂斷了。
“他不同意嗎?”還是有監視者站在他的身邊。強迫他說這和那。另一只手挂上了電話机。他沒有适當的權限。是被看守的囚犯。
她在那件事情發生的第一時間這樣想。以后,她就在第二,第三,第N時間也這樣反反复复這樣想。她告訴別人。即便別人已經對此沒有興趣。她這樣打電話,持續了多少年!
“他失蹤了……他會回來的。”
這是兩個對位的主題。
于是,她建設了這個龐大的企望場。這個企望場在日常生活中拉起了記憶的鐵絲网。鐵藜棘刺出血。這行為影響了許多人。朋友,同事,親戚,孩子,直系和旁系的后代,后代的后代。
當打電話成為她的晨課以后,她甚至忘記給花澆水。她在嚴重和不嚴重的時刻,漸漸將花看成一朵朵火焰。她不停地,每隔個把小時,就來給各种花澆水。因為她僅僅知道打電話會導致忘記給花澆水。火焰被澆滅了。她移動那一朵朵,一盆盆死去的花,那些花的尸體。她想到晨課以后的午課和夜課。
在每一朵死去的花的面前,她默立,志哀。花走了,她要給花打一個吊唁電,或者說,告訴每一個人,花,死了。這是特殊的儀式。在一個個人的追悼會上,她想起花。綠色的,紅色的,針葉和闊葉的。其實,她記得為他獻花的場面。遺照,靈柩,哀樂。她知道一切。但是,也不知道。她不相信那是真的。
太陽落山的時候,她辭去一份工作。年复一年,她發現,周圍的人像落潮一樣离她而去了。她不再需要分辨他們和他。這樣的分辨,是一個短暫的錯誤。她擺脫錯誤。
他,好像就在隔壁,一個可以打電話的場所。
于是,她開始打電話。電話線現在錯亂了時序。晝夜倒置。看不見早晨和黃昏的區別。太陽和月亮疊壘在一起。一天的兩個三,四點鐘,現在合為一體。她等待第二天,是因為她忘記第一天。有時候,她一人坐在輪椅上,出沒于黃昏交織黎明的街道。那些冬日的樹為她花開花落。而血上,有老人的汗水滴落,化開,形成一個無形的融洞。炎熱而冰冷。甚至一個夢境,也會像傘,撐起在有霧的廣場上。她消失在中心和邊緣。中心和邊緣,在她心里消失。她,消失在自己身上,心里。那個小保姆像幽靈跟在身后。
(這是一個被拋棄的空間。從那一年開始,到這一年結束,其間三十年空白。兩頭是真,中間是假。兩頭也許也是假的。什么是真的?沒有人知道。
可能,在另一個交接點,生和死是真的,別的都是假的。其間有几千年。
也許,生死,也是假的。一切,是假的,也就是真的。這個觀念,是筆者插進來的。為了和讀者辯論的。——于是,就無法說,這,是一個空間,而那,就不是。)
她一開始認為一切人,是他人,不是他。以后,她悄悄搬掉了一個前提,就是,他們,也許是他;再以后,她就說,你——你,就是他。你──好,我的儿子。
也許就是如此。
也許事實是,她,一個老太龍鐘的中性人。我們沒有必要發現性別;雖然,我們看到她年輕時的倩照。那手捏話筒的身姿,是一個具體的性別,具體的性格。但是,她現在混同于那些自以為有身份,有名號,有個性,其實一無所有者。
他們說,她不認人了。可是,她難道全錯了嗎﹗至少我,不這樣看法。
她的“你好”,与眾不同。這,也是一种哲學。其間的你,是你,也不是你——這難道不對嗎!
你,什么時候才全部是你呢?
你忘記万物皆備于你身乎?
我猶如此,你何以堪!
我改動庚信的話,沒有經他同意。因為他太老了。
哈哈。
是的,我沒有依照你的說法來苟合他/她的說法,反之亦然。這是大家的缺點。你的,或者我的,有時候是他的缺點。這很正常!
并不是要強迫她改變什么,可是,她的習慣還是在悄悄改變。忘卻,終于和記憶糾纏起來。她在月光下撥動她記憶中的電話號碼。她看見微弱的燈光下月光無私的影子。她透過月光辨識電話號瑪。她以為她可以看見月光,即便摘下眼鏡;就像她以為可以搬動月亮到另一個時代,比如,逆反時序。她喜歡在月亮下面撥號。
一次次,一次次,……直到清晨。
我下夜班回來,突然看見她佇立在燈光俱滅的客廳里,只剩下一個影子。手腕上落下一連串閃閃發光的數字。張三李四王五的電話號碼像看不見的灰塵落在地板上。她被數字照亮的臉很老,憔悴,但很執著,精神,燃燒。
“你回來了?!”
她說。
這個“你”,多疑,多義,多情;冰冷,麻木,丑陋。
我躲開她去洗漱。
她站在黑暗中,沉默。是哪類沉默?我不知道。雖然,我知道沉默被寫進梅特林克的書里,被贊譽和傳揚,說,沉默是金。
——對著電話沉默嗎?
她想。或者我想。
這可是件大事。
沉默,在數字燃燒前沉默。數字放大,縮小,等于或不等于零。
她的沉默在火焰里波動。這是永?和不朽之先兆啊。
從一個簡單的期盼發展到期盼的沉默和沉默本身是對于沉默的又反抗又遷就的人們的一种選擇而不選擇的人是難以沉默直到永久的他們終于沖破沉默的呼喊令人顫抖而顫抖是在沉默的身體上顫抖因為沉默難耐一個呼喊連天的時刻就要來臨就要就要像海潮迫岸這是一個先兆好像你忽然發現沉默的電話机向你召喚但是沒有振動他的偉大的數字鏈數字鏈數字鏈上的鏽鐵在沉默中變得滾燙像火在燃燒連同人體的燃燒,毀滅,复活,不朽,和沉默有關。
她,會沉默嗎?
電話號碼會沉默嗎?
——透過沉默,我看見他。
同樣在那座醫院狹窄的地下通道里。她穿過人群,闖過人群的注視,把他送進一個試驗室。他躺在可以移動的床上。這個活動床鋪下面有六個輪子。床在光天化日或者漆黑的夜晚移動。她對他說,“我回去就打電話給你……”
他沒有回去。永遠沒有。
但是她還是打了電話……那時候,沒有人可以阻止她這樣做。——她告訴我
──我有一個預感。這是一种經驗。有人要打電話的時候,會有一個預感。我就會先給他打過去。反正,他會打電話來。我打過去,也好。以后——她說,這個感覺變得很微弱。微弱,懂嗎?微弱,但是不是消失——從他身上傳來的場,很弱,可是,畢竟有場,有感覺。所以,我打過去……但是,其實沒有“人”接。“見鬼!”
這樣,別人就替代了他。
——啊,K!
她長嘆了一口气。
又嘆了一口气。
她有停下來的時候。
她停下來,就給她孩子們打電話。孩子,是她/他的影子。
影子們圍在她周圍。那是她活下來唯一的支撐。但是,當晝夜交替的時候,孩子們的靈魂全部聚居在他的身上。她對他輕嘆一聲。電話忙音。她走到屋外的陽台上。晨光照耀她,触動她,撫慰她。她有了溫暖的感覺。“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年是何年。
她看見無腦的電線杆子,看見無腦樹,看見無腦的街燈和無腦星。她沒有表情地移動手指,指鼻子,指眼睛,指天,指地,指人,指神。她記得有個醫生命令她這樣指,停止,再指,再停止。她放棄指自己。用手指沿著月暈畫了一個大圓圈。嘴巴里念出一系列號碼。在她念出第十三個號碼的時候,電話鈴聲響起。
她赶回房子里,拿起听筒——
“你好!”她和對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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