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革 十 日
阿陀
搶 槍
(一)
一九六七年夏天。
中國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第二年﹐正進入 “全面武斗”高潮階段。
那年我將滿十七歲。
八月九日﹐午后校園里。
一排排鳳凰樹上﹐殷紅殷紅的鳳凰花連綿成片,開瘋了似的﹐一眼望過去﹐恍若熊熊燃燒的漫天大火……
成千上万只伏在樹上的蟬儿,發出沙啞的巨大共鳴之聲﹐在熱得發燙的空气中崩出一陣陣 “錚錚”的裂帛顫音……
“瞿--瞿--瞿--”
“紅色造反團”司令胡頭突然吹響了緊急集合的口哨。我們 “激流縱隊”几個同學正在課室邊吃飯,邊下軍棋打扑克﹐听到哨聲大家立刻扔下飯盆沖出門去。
“…… 現在廣州已經打成一鍋粥啦,到處都在搶槍。‘老保’*有軍區撐腰﹐槍枝彈藥明搶暗送﹐如果我們造反派再不行動﹐手無寸鐵﹐等死呀?!
‘文攻武衛’,抗暴有理!今日目標——廣鋼和廣船 ‘民兵武裝部’。工人造反派大佬會配合我們﹐車馬上就到。我們白鶴洞山頂好似孤島﹐下山闖入老保地頭﹐肯定是玩命!現在給一分鐘﹐每人自己決定﹐不愿去的可以退出。”
我后悔今天回學校了。
我知道最近造反團己分出一部分身強膽大的男同學﹐組成一支“武工隊”﹐隨時准備應付突發情況。我既非武工隊員﹐甚至也己經脫离學校運動有一段時間了。(其時我代表造反團參加一個跨校的獨立宣傳組織
“紅司吶喊”﹐常駐市內。)我完全可以有籍口不參加這次行動。別看咱大小也算個頭目﹐千把人的大埸面上不打講稿就能慷慨激昂一番﹐其實本人膽子特小﹐從小到大就沒真打過架﹐此時更緊張害怕得膽汁往上翻--口都苦了。
“不怕死的,上前!”胡頭舉起拳頭大吼一聲。
一排十几個人,大半都站出去了--全是武工隊的。我的身子本能地想往后縮--可是遠离大腦指揮中樞的腳卻不由自主地向前跨去……
若干年后﹐在海南島听一個參加過 “西沙之戰”的 “戰斗英雄”調侃自己﹕“登上無人島﹐冷不防迎面撞上一個越南兵﹐我的一個反應就是要舉手……沒料到他舉得比我還快﹐結果我只好成‘英雄’了……”
我跨出了這一步,雖然成不了“英雄”﹐但在當時﹐若要當“狗熊”﹐同樣也是要很大勇气的。自尊心差一點讓我在這次行動中成為冤枉送命的“英烈”。
( 二 )
兩部吉普“嘎”地齊齊剎在教室前面。
車上跳出几個手拿長短槍的工人﹐其中還有我認識的綽號“黑皮”的廣船學徒小呂﹐他抬起手上的步槍,槍口指著我們邊晃邊叫﹕“快上車﹐快上車”。旁邊的人連忙把他的搶頭撥到一邊。
“這回來真的了﹗”我的心吊到嗓子眼上﹐眼睛盯著黑皮手上那杆老掉牙的“三八大蓋”(一九三八年造)﹐兩腳象釘在地上﹐一動也不會動。
就在我楞神的這一會儿﹐參加行動的人己經分別上了車﹐我大概是最后一個﹐糊里胡涂被安排在准備打頭的大吉普車外。車頭右邊是武工隊二把手“拼命三郎”。他腰扎武裝帶,手提駁殼槍,反戴著軍帽,威風凜凜地站在外踏板上。我的位置是鄰著司机的左踏板。手上唯一的“武器”是三郎褪下來的皮槍套。
兩部車一前一后風馳電掣沖出校園。
熱風灼面。我的腦袋亂哄哄的。 廣卅四大重工業企業﹐就有造船厂和鋼鐵厂兩個集中在我們白鶴洞地區。產業工人大部分都參加了保守派(又稱“東風派”)。兩厂之間夾著一個“白鶴洞人民公社”﹐也是保守派農民組織的重鎮。我們這趟行動簡直是“虎口拔牙”﹐夠玄乎的。
驕陽下﹐行人稀少﹐只有一條老癩皮狗大模大樣地躺在路當中晒得滾燙的沙土上打盹。汽車擦背而過﹐老狗只是抖抖耳朵,身子紋絲不動。
我現在明白了自己的角色﹕一旦中埋伏﹐決定全車人命運的只能是司机。我的任務是掩護司机,怎么掩護﹖難道用槍套﹖--恐怕只能靠身體了。
我心中突然涌起一种“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壯豪情……
(三)
出師不利一大忌。
我們的第一個目標是鋼厂。車剛到門口﹐傳達室就有接應的人出來揮手攔截﹐告知武器己被轉移。我們只好立即掉頭扑向船厂。
廣卅造船厂負軍工生產任務﹐因此不同于廣鋼﹐戒備森嚴﹐有荷槍實彈的解放軍守衛大門。
才透過樹蔭瞥見船厂的大鐵門﹐我們打頭這車己經倏地急剎在哨兵跟前。“干--干--干什么﹖你﹐你們要--干--干什么﹖”小個子兵煞白了臉﹐端起搶指著我們﹐一個勁想往后縮。沒等他完全反應過來﹐另一輛車己從側后兜上來截住他。趁哨兵回首分神一剎那﹐三郎從車上縱身一跳,居高臨下就勢來了個﹐“餓虎擒羊”,把他扑倒在地,死死壓住。胡頭和另外兩個人圍上去﹐擰胳膊掰手指﹐費了好大力气才卸下哨兵手里的半自動步搶。我和其他人連忙拉開大鐵門﹐隨后紛紛追著跳上車﹐扔下那气急敗坏在后面跺腳大罵的哨兵﹐絕塵而去……
因為半年前我曾在廣船參加過一段“學工”勞動﹐兩個月前又到該厂“靜坐”,聲援同一派的工人﹐并進入厂部大樓參与和軍代表的談判﹐知道“武裝部”就設在大樓內。此時工厂正值中午用膳和交接班時間﹐主道上熙熙攘攘全是人。為了不打草惊蛇﹐汽車繞了一個彎﹐從側面駛到樓前。所有人都跳下車﹐正准備沖進去﹐忽然一個干部模樣的人從台階上气急敗坏地跑下來﹐擺手叫我們快撤。
--一定是消息泄漏﹐槍枝又被轉移了。大伙都意識到情況不妙﹐一個個爭先恐后爬回車上﹐逃命要緊。司机這回也不走原路了﹐一踩油門就繞過大樓前的噴水池﹐沖上主大道。汽車立時被滿坑滿谷穿藍色工作服的人潮堵住了。司机只得狂捺喇叭﹐喇叭聲瞬間便淹沒在四周嘈雜人聲和頭頂上高音喇叭播放的震耳欲聾的進行曲之中。汽車如泥牛入海寸步難行。再拖延下去﹐關門打狗,瓮中捉鰲……想都不敢想。
“啪、 啪、啪”……三郎情急之下突然朝天鳴槍﹐兩輛車上四五條長短槍隨后也爆豆似地亂響起來。剎時間雞飛狗走﹐路上行人惊恐四散奔逃。瞧三郎一臉得意之色,此時我感覺我們就象一群土匪﹐就像電影里的“鬼子進村”。我站在車頭分外扎眼﹐恨不得地上可以裂開個口鑽進去﹐只好側過臉對著司机﹐生怕碰上熟悉的工人師傅……
汽車一路暢通無阻沖出船厂。
--阿彌陀佛,平安無事!娘娘的﹐玩不過﹐玩不過﹐以后再也不逞這個能了。還好﹐沒尿褲子﹐回去還可以向手下的弟兄們吹噓吹噓。我一手緊扳著車框﹐另一只手別著搶套,叉腰挺胸,昂首迎風,努力作颯爽英雄狀,覺得現在自己特象電影《鐵道游擊隊》那深入敵后扒火車﹐搶軍火的英雄劉洪。
眼下“劉洪”最大的愿望是赶緊回學校﹐戰完那盤軍棋……
天下事難遂人意。無奈英雄的上司繼續革命意志堅決﹐不甘心就撈到那么一條槍--三家聯合行動﹐分給誰都不合适﹐是不是﹖原來他們還有另一個備用目標--十几里外的一個派出所。于是車頭一轉,又殺將過去……
(四)
芳村派出所。
這是座落在城鄉接合部﹐三面水田環繞的一個院子。綠樹掩影﹐花木扶疏﹐午后的靜謐中﹐就象座農家小院﹐透著一种淡淡的田園詩意。
寂靜﹐可以是詩意﹐也可以令人窒息。
我只感到恐懼。
我只听見撕心裂肺的蟬嗚﹐腦袋嗡嗡直響。
多少年過去了﹐我始終記得﹐也始終不明白﹐那天前晌在校園里﹐后晌在派出所小院內﹐樹上的蟬儿﹐為什么都一齊發瘋似地狂嗚﹐連空气都為之顫抖﹐真有點天搖地動的感覺﹐前所未聞。据說蟬要在地里長眠好多好多年才出土﹐那一定憋得慌﹐叫起來自然就瘋。那天是這樣嗎?不知道。我宁可相信﹐冥冥之中﹐蟬儿是在警告我﹕有危險﹐別去﹗別去﹗
“繳槍不殺﹗”
“不許動﹐舉起手來﹗”
電影里學的詞一句也沒用上。
沖進去了﹐毫無抵抗﹐不﹐根本連人影都沒一個。類似北方四合院的四間平房﹐門戶洞開﹐安靜得令人生疑。
我第一個反應是“空城計”﹖ 隨著大伙闖入主廳,有人忙著先割電話線﹐沖在我前面的黑皮直奔柜台后那高大的槍柜﹐反手舉起上了膛的步槍﹐就用槍托往大鐵鎖猛砸……這時我剛側轉身﹐接過傳遞給我的電話机﹐准備送出去。
“轟”一聲巨響﹐雙手貼胸捧著的電話机被槍彈打得粉碎。剎時眼前金星亂晃﹐左眼什么都看不見了﹐隱隱約約覺得左手血肉模糊﹐灼熱灼熱的。
當時我頭腦中立刻產生一個幻覺﹕中埋伏了!我仿佛看見一個若隱若現的男人﹐跪在靠近天花板的小閣樓護欄后舉槍瞄准﹕他還狠狠地罵了句--“丟那媽﹐死了去”﹐隨即扣響了板机……
与幻覺同時并存的是直覺。其實我心里明白﹐就是我一直盯著的黑皮手上那杆老破槍﹐撞擊大柜時終于走火了。
該來的終歸要來﹐跑不掉的。
在“吊勞改犯”的日子里
(一)
長堤﹐“廣州市中山醫附屬第二醫院”。
“澎”地﹐喧嚷聲被關在門外了。白晃晃的牆壁﹐白晃晃的天花板﹐白晃晃的布幔……連充溢整個房間的來蘇味都是白的。
我忽然有一种想吼叫的沖動﹐于是放開嗓子大唱起來﹕毛主席詩詞、語錄歌、樣板戲、“少年先鋒隊隊歌”“紅梅頌”以及電影“英雄儿女”和“女跳水隊員”插曲……想到什么唱什么﹐越激昂越好。
我平常不是一個愛唱歌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不感到孤獨。女人會用絮絮叨叨的言語和不盡的淚水來渲泄自己的寂寞。男人常常是有話不多言。有的男人喜歡在淋浴時高歌--當你赤身裸體﹐又回到嬰儿般的原始狀態時﹐便自然會產生一种想縱情釋放的沖動。你傾訴﹐在嘩嘩的水聲中﹐得到一种奇异的迥音共嗚。
此刻高歌是一种什么心理驅使?
我手上的血早己不流了﹐也不疼﹐只是還那么燙﹐麻辣麻辣的。我知道姆指己經飛走了﹐再也不會回來。左眼還在不停地流淚﹐明天會不會變成“獨眼龍”?怎么告訴爸爸媽媽......?
我沒有哭。我拼命唱。
那不是勇敢。也許只有歌聲﹐才可以填滿所有恐懼和惶惑的空間。
不知什么時侯﹐我睡著了。
當我醒過來時﹐手上已裹了厚厚的白紗布。我又被轉送到西關的“廣卅市第二人民醫院”做了一次詳細的眼科檢查。阿彌陀佛﹐平安無事﹗大約只是電話机的碎片彈擊到眼皮﹐沒有直接傷到眼球。醫生說我命大﹐不但擦著心臟過的子彈放了我一馬﹐連眼晴也是完好無損﹐敷兩天紗布就沒事了。我該喜該悲﹖
第二天晚上﹐胡頭帶著几個人全套軍裝荷槍實彈到醫院來看我,還拎來一大网兜水果罐頭。我詫异問道:“都是窮學生窮學徒,哪來的錢?”三郎撥開眾人,蹦上一張椅子,把頭上的軍帽甩在地上,叉著腰,模仿電影“列宁在十月”里的列宁,摸摸額頭,揮手往前用力一劈:
“會有的,會有的,糧食會有的,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跟著毛主席造反,一切都會有的!”眾人哄堂大笑。大伙七嘴八舌告訴我,從昨天晚上開始,廣州市已經“毋王管”。現在各派組織實行“軍事割据”﹐提槍闖進商店“以革命的名義”征用點慰問傷員的東西,誰敢反對?--小意思啦。這時,胡頭把一直躲在背后不吱聲的黑皮拎著脖子揪到我床前:
“快,低頭認罪!” 黑皮撓頭搓手,臉都憋紅了,就是吐不出“對不起”三個字來。胡頭看到場面有點尷尬,連忙圓場說: “黑皮說啦,向毛主席保證,一定給你弄枝小手槍。”我瞄瞄比我還矮半個頭的小學徒工黑皮,捶了他一拳:
“憎死你!你就不怕我會用那支槍把你的手指打斷?”黑皮只是呵呵傻笑。
臨走,胡頭對我說: “現在外面很亂,在醫院里住多几天也好,這里的醫生大部分都是造反派,不會赶你出院的。”
第二天上午﹐我把罐頭留給同房病友﹐將沒用過的止痛片扔進垃圾桶﹐扯掉眼晴上的紗布﹐就自行出院了。
我知道現在是非常時期﹐一個手纏白紗布,脖子還吊著繃帶的中學生在街頭走﹐會惹人注目。于是我解下吊帶,又從醫院小賣部買了一條毛巾﹐把左手包起來才上路。
走出大門﹐ 眩目的陽光象無數飛針剌過來﹐好半天都睜不開眼。待低頭閉目靜息片刻﹐慢慢抬起頭來﹐我突然嚇了一大跳--就在頭頂上方不遠﹐樹上有兩只光腳丫從濃蔭中垂吊下來--是一具尸體﹗下面圍著一圈人﹐象一群仰著脖子的鵝,嘰里呱啦,議論紛紛……
空中彌漫著一股怪异的腥臭味。 我忍不住嘔吐起來。
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七年八月十日﹐在素有“花城”之稱的中國南方名城廣州﹐發生了駭人听聞的全市範圍內市民濫用私刑處死所謂“勞改犯”的暴行。
這次民間俗稱“吊勞改犯”的事件﹐大約始于八月十日夜間﹐高潮持續了三四天。當時廣州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從市區到郊區﹐到處可見吊尸﹐尤以市區繁華路段為多。死者大部份是被打昏打死后吊在電線杆或路邊樹上的﹐也有不少就倒斃在人行道上。整個事件約一個星期后才漸平息。前后死了多少人﹖死的是什么人﹖前因后果如何﹖從文革后公開的歷史文獻資料﹐很難找到任何完整的答案。
上身赤裸的死尸,腫脹發黑的死尸,滿面血污的死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這里躺一具,那里吊一雙……光天化日之下,美麗的“花城”廣州,一夜之間,成了一個恐怖的“尸城”。
醫院才兩日,外面已千年。我掩鼻而行,一路上不時要蹲在路邊干嘔。
震惊,恐懼,惡心,然而沒有怜憫--据說這些人都是勞改犯,對敵人是不能有絲毫同情的,革命讓我們冷血。可我還沒有完全麻木,當我崇尚追求的神圣的革命--“無產階級的盛大節日”(列宁語),冷不丁以如此崢嶸恐怖的面貌出現時,我深受刺激,內心更多的是惶惑和不安……
經過兩個多小時的跋涉﹐离家漸近﹐沿途不再見到死尸﹐但气氛并沒有輕松下來。路上人流絡繹不絕﹐人們都爭先恐后地涌向 “曉港公園”﹐伐木砍竹﹐或抬或拖﹐搬回自己居住地修筑“工事”。打听了一下﹐有說是“勞改犯”要血洗廣州﹐有說是“旗派”和“總派”馬上就要大打……總之是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踏進美術學院大門﹐傳達室己空無一人。路上碰到一個神色慌張的鄰居阿姨﹐她對我說﹕“柴油机厂工人馬上要來進攻美院造反派的据點﹐大家都四散投親靠友避風頭,你們一家昨晚也連夜离開了……”我半信半疑﹐撒開腿往家奔去。
看到門口石榴樹下靠著爸爸的鳳凰牌自行車﹐大門洞開﹐我心里才踏實一點。爸爸正和陳老師在談事﹐見我突然回來﹐連聲對我說﹕“好啦﹐好啦﹐你回來就好啦﹐你媽都急死了。她和你兩個妹妹昨晚己進城﹐住在表姑姑家,因為不放心你﹐才讓我回來等你……赶快收拾一下﹐我們馬上走。”陳老師見狀也識趣地匆匆告辭而去。
我倚著門口并不挪動腳步﹐几番欲言又止﹐父親便覺有些蹊蹺。這時他開始注意到我手上裹的那團毛巾。我抬起手說﹕“爸﹐我打開給你看﹐你先不要緊張啊﹐沒事的﹐真的沒事﹐是別人﹐別人﹐不小心﹐走火﹐就、就打到我啦……”
父親看著我逐層解開紗布﹐露出剩下四個指頭的左手掌﹐他捧起我的手﹐擰著眉研究了好一會儿…… 我的心七上八下﹐正等著挨罵﹐沒料父親突然冒出一句﹕“還好﹐傷的是左手﹐不要緊。”我的心一下子松了。父親又繼續說﹐將來看看能不能配只假姆指﹐如果不行﹐自己用木頭做一個…….
我一听就樂了﹐只知道咱爹打油畫框木工一流﹐還不知道他有製假肢駁斷指的絕技。(后來他還真的鋸了自家門前的石榴樹﹐給我做了一個木手指﹐又設計了好些草圖﹐要讓木指具有彎折活動的實用功能﹐可惜一直沒完成﹐否則中華文明就不止“四大發明”啦。)我當時可不敢笑出聲來﹐趁机反催父親快動身离開﹐免得他追問下去。
(二)
父親用自行車載著我﹐從南到北穿過交通停頓﹐到處亂哄哄的城市﹐來到表姑姑家。當著父母和收留我們的表姑及姑丈的面﹐我不得不交待受傷經過。但我怎能把真實情況講出來呢?一則會令父母擔心﹐二則姑丈又是個“鐵杆”保守派﹐据說還是小頭目。收留我們這從“敵營”里逃出來一家,(父親還是待罪之身﹐是暫時因為無人看管而擅离“牛欄”的“牛鬼蛇神”,)己是勉為其難﹐他們又早听說我是造反派﹐如果再知道我這般
“反動”﹐豈不馬上掃地出門﹖兵慌馬亂之時﹐現在到處都在亂打亂殺﹐我們一家大小五口﹐何以藏身﹖我只好輕描淡寫地說﹐是學校同學玩槍不小心走火打的。那一夜﹐气氛始終有點尷尬﹐表姑﹐姑丈沒說什么,可已經烏云上臉,開始挂不住了。雖然這里住得寬敞﹐表姑丈還不至于連夜下逐客令﹐父母己坐立不安。商量到深夜﹐第二天一大早﹐父親就騎車到市內另一表叔家求援﹐征得同意﹐我們便千恩万謝告別表姑一家﹐赶緊轉移了。
我這個表叔的父親--即我的舅爺,早年在廣卅沙訶擁有大片竹園﹐出產的“吊絲丹”竹筍遠近馳名﹐固此是個殷實的地主兼商人。后來大軍閥李烈鈞垂涎這片土地﹐強行霸占﹐舅爺又沾上大煙﹐家道便中落下來﹐解放前夕己經一貧如洗﹐五個子女更無法受到完整教育﹐非工即農。文革來了,“階級出身好”的人最吃香。當時在“環衛隊”開垃圾車的“工人階級”表叔,成了“響當當”的“領導階級”不說﹐還參加了得勢的“東風派”﹐更是神气得了不得。我自然是極不愿意去投靠這個表叔的﹐不光是因為派性原因﹐還為了“三年困難時期”
(60,61,62年)﹐他跑來攛掇我祖母說﹐人都不夠吃﹐還養什么貓﹖自告奮勇背著我把我的“四蹄踏雪”給“處理”了。說是說在自由市場賣掉﹐我一直耿耿于怀﹐疑心我的愛貓己經祭了他的五臟廟。
住到表叔家很不自在。一房一廳﹐老老少少﹐原來就擠了七八口人﹐現在一下子加入我們大小五個﹐局促可知。好在客廳靠近天花板搭建有一個小閣樓﹐我們一家被安置在閣樓上。雖然連腰都直不起來﹐總算有了個臨時栖身之處。最難忍受的是表叔的嘮叨。以前他到我家﹐總要和我爸喝兩盅。他愛喝的一种燒酒叫“肉冰燒”。只要酒一下肚,表叔的大鼻頭立馬變紅。我私下就給他起了的外號叫“肉冰燒”。肉冰燒酒后特別多怪論。我記得他常批評我爸媽浪費錢--“油畫顏料這么貴一支﹐公家不報銷﹐畫又不能變錢﹐畫來干什么﹖我要是有你們這么高工資﹐我餐餐‘斬件’(指斬燒鵝、雞、鴨等)日日肉冰燒﹐賽過活神仙﹗”現在知識分子成了“臭老九”﹐父母也倒了霉﹐
肉冰燒豈不更得意﹐更有話說啦?肉冰燒是得意﹐不過這回矛頭卻是沖我來了﹕“昂漆九九(傻B)﹐你都懵漆漆,人仔細細﹐學人造反反﹖好啦﹐現在反到連手指公公都不見了﹐知死未﹖你估共產党個江山這么容易被你們這幫‘柴娃娃’反轉過來呀﹖什么‘造反派’﹐丟那媽﹐真係不知所謂。你都毋腦,你地几支破旗旗,斗得過我地‘東風’﹖”我一邊听,一邊恨得牙痒痒﹐心里直罵﹕“臭老保﹐死老保﹐我爸我媽還沒開口呢,輪到你教訓我?臭老保﹐臭臭老保﹐肉冰燒﹐酒快點燒爛你個鼻……”表面上卻不得不唯唯諾諾﹐俯首低頭﹐努力作出侮不當初﹐發誓痛改前非之誠懇狀。用廣州方言說﹐就是“認屎認屁”啦。好在此刻沒人用刑逼我﹐也實在沒有“党的情報”可以出賣﹐那狼狽﹐那沒骨气﹐己經和“紅燈記”里的叛徒王連舉不相上下了。唉﹐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頭?一家五口流离失所﹐被人當“勞改犯”打死,曝尸街頭--想想都膽發毛﹐你還硬得起來嗎?
罵歸罵﹐表叔口不饒人﹐心地還是好的。廣卅人只要流過血﹐動過手術﹐事后最講究吃“生魚”(又稱“烏魚”),据說有滋補活血生肌作用。現在農民不敢進城﹐連蔬萊都很難買到﹐何來生魚﹖表叔叫表嬸和我表弟妹阿堅,美娥﹐美蓮﹐穿街過巷四處尋找﹐居然奇跡般搜羅到几尾。那時侯外面世界白日里到處打打斗斗﹐血濺街頭﹔夜里不時鑼盆亂響﹐殺聲震天。表叔一家大小進進出出﹐忙于四處搶購糧食和蔬菜。我們一家大小躲在閣樓上無處可去﹐只好吃了睡﹐睡醒吃。我喝著鮮美的魚湯﹐有時和輪流爬上閣摟來的老表們斗牌斗得天昏地暗﹐就這樣渡過了文革中難得的几天消遙輕松的日子。
真應該好好感謝我的“肉冰燒”“臭老保”表叔。唉﹐小人不記大人過﹐“新仇舊恨”就此一筆勾消了吧。--“革命大聯合万歲﹗”
八月十六日﹐也就是受傷一個星期后﹐父親陪我到中山二院拆線﹐并交了三十多元的手術費。這時形勢稍稍緩和一些﹐我們又搬回家住了。拆線后的第二天,我惦著學校里的同學,提出要回去﹐父母堅決不同意。
第三天大清早﹐母親正在廚房弄早餐﹐我踱到母親背后﹐ 輕聲說﹕“媽﹐我今天一定要走……”
沉默。
……
“房間柜面上有三十塊錢﹐你收好了。吃好一點﹐補一補身子﹐其它不要亂花。兵荒馬亂的﹐身邊總要留點錢應急。”停頓一下﹐母親繼續說﹕“知道留不住你﹐自己小心一點﹐听到沒有﹖”母親最后說﹕“如果戰爭真打起來﹐你回家找不到我們﹐就打開床頭柜的暗格﹐里面會有一些錢和糧票。万一將來一家人失散了﹐你要想辦法先找到表叔﹐我們都通過表叔取得聯系……”
說這番話的時候﹐母親始終是背對著我的。
( 當時,曾任領導的父親傾向保守派觀點,留過洋的母親也并不贊成過于激烈的造反行為。我每次回家都有爭論。但是他們從來不把自己的觀點強加于我,即使在那非常時期,甚至是我遇險受傷以后,他們也仍然以極大的理解和包容,繼續讓我--四代單傳的獨生子,在
“大風大浪中學游泳”。我承認我在文革中做過許多錯事,荒唐事,但我可以坦然地說,我從來沒有昧著良心做過一件坏事﹔我一生也許只是平平凡凡,不會有多大成就,但我決不怠惰,決不庸庸碌碌,隨波逐流。文革令我從此淡薄了權力的野心,同時也培養起我的獨立人格,激發了我對真理的渴求--還有什么比追求真理的人生更有意義呢?
謝謝親愛的父母。當我長大成人,為人父以后,我才越來越深地體會到:在某些時候,信任,對于父母一方來說,可能就意味著難以承受的風險。那巨大的壓力常常是無以言傳的。但信任對于孩子而言卻是無价的--可能就成為他用畢生回報父母的動力。)
一九六七年八月十九日﹐正是文革中發生廣州造反派攻打“省總”大型武斗的日子。事先并不知情的我﹐選擇這天重返學校﹐剛剛才逃過生命中一劫﹐又陷入另一險境……
白鶴風云
(一)
八月十九日﹐上午十時。
我乘坐的十四路公共汽車﹐剛到海珠橋腳便停下來不走了。原來离橋僅二,三百米之遙的省總工會大樓正爆發激烈槍戰。听車上的人議論,是造反派在圍攻据守大樓的保守派。起因于几天前保守派在
“白鵝潭”江面上﹐包圍打翻了對方准備去搶槍的一條船﹐并把落水的21個人當“勞改犯”掃射﹐當埸打死了18人﹐現在造反派要復仇……
下車過橋西行﹐上一德路﹐經過“省總”附近﹐只見大樓對面几個街口都擠滿了圍觀者﹐時而嘩嘩涌前﹐時而嘩嘩倒后﹐隨著搶聲的疏密節奏﹐象波浪般起起伏伏﹐埸面蔚為壯觀。時不時有人脫出人群﹐貓腰小跑沖入大樓四周交戰雙方之間無人區﹐撿起還在迪遛遛打轉的子彈頭或樓上窗台掉下來的子彈殼﹐歸來便引起哄然一片喝彩聲。
文革武斗﹐其激烈以四川湖北為甚 。川人好斗﹐那時節吵架辨論﹐三句不合﹐就要 “放你的血”。湖人更是自古便有“天上九頭烏﹐地上湖北佬”之美譽。廣東武斗和外省相比﹐只能算小巫見大巫而己。此皆因南方气候溫和﹐粵人性非剛烈。粵人之“精”﹐是早有聞名的。但這打架怕死﹐睇(看)打架冒死之“今古奇觀”﹐又該作何解釋呢?其實也是民性使然。廣卅可以說是近代中國開埠最早的商業城市﹐長期形成了一种非常獨特的市民文化﹐這种文化的其中一個特徵﹐就是表現為異乎尋常的好奇心。街上店鋪若是有人登高在寫招牌﹐第一個路人抬頭看見﹐停步﹐眨眼之間整街的人都會停下來﹐個個伸長脖子仰望﹐交通便為之阻塞……
廣卅人自嘲“倒瀉屎都睇”,那是真話。連農民打翻屎桶﹐臭味熏天﹐都還能引起圍觀﹐現在人生難得一見的真槍實彈的“街頭劇”就在自家門前上演﹐豈能錯過﹖所以說廣卅人精亦有笨﹐笨亦有精﹐蠻可笑﹐也蠻可愛的。(
后來“打西村水厂”一役,圍觀者終被手榴彈炸得血肉橫飛……)
有人打仗﹐有人睇打仗﹐有人睇睇打仗之人。吾亦好奇﹐吾亦廣卅人也。
這一耽誤﹐待斜穿過廣州城﹐步行到達西門口十九路車總站時﹐己經日過三杆﹐飯鋪飄香了。早上怕母親改變主意﹐匆匆离家,早餐都來不及吃,后來又走了這么長一段路﹐焉能不餓﹖我順步拐進路邊一個熟悉的小飯鋪。此地是往郊區學校的中轉站﹐文革以來學校市區兩頭跑。常常就在這里打尖歇腳﹐順便解決“肚子問題”。以往我和其他同學一樣﹐多半會要四分錢(四兩)白飯﹐五分錢青菜就搞掂。有時甚至不叫菜﹐只要白飯﹐澆點醬油﹐或者買三分錢菜湯泡飯﹐也能對付一頓。今天坐下來﹐心慌腿軟﹐感情是餓乏了。我要了五兩白飯﹐找位置放下飯碗﹐正準備像以往一樣去打青菜﹐忽然想起离開家時母親叮囑我要補充營養……攥著口袋里的几張
“大票子”﹐我躊躇了一下﹐終于決定今天就“資產階級”一回。可是我沒有經驗﹐一時又不知該點什么菜好。這時﹐同桌對面的一個袒胸露怀的“咕哩佬”(搬運工),正叫來一碟田雞炒芥蘭和一碗肉湯準備用餐。他見我對著白飯發楞﹐以為我沒錢買菜﹐便順手把那碟小炒推過來﹐“細佬﹐學生哥呀﹐我未掂過﹐你吃啦,我再叫多一碟……”我毫無思想准備﹐被這突然而來的慷慨鬧了個大紅臉﹐連忙甩手擰頭﹐謝絕了對方的好意。但与此同時﹐眼前這碗面上漂著几片白花花肥肉的香噴噴的肉湯,也助我拿定了主意。我學著工人叫菜的樣子﹐敞開嗓門吆喝店家送來一碗三毛五分錢的肉湯,用湯泡飯﹐美滋滋地“大吃”一气--文革兩年中﹐這大概是我在外面吃過的最奢侈的一頓了。
(二)
下午兩點多﹐我又回到學校。
廣卅八中﹐前身是有上百年歷史的教會學校--“培英中學”。半個多世紀前﹐我的祖父就是從這間學校畢業的。(我祖母也畢業于緊鄰的二十二中--“真光女子中學”)
這是一座非常美麗的學校﹕ 座山臨江﹐半山宿舍區都是一幢幢被濃蔭環抱的獨立西式別墅。綠茵鋪連﹐棕櫚夾道﹐非常整齊美觀。校本部設在山頂﹐更是紅牆綠瓦﹐琉璃飛檐﹐气勢非凡。學校有大禮堂﹐科學館﹐大型體育場和江邊游泳埸……這樣的條件﹐找遍全中國恐怕也不多見。
此刻﹐諾大的校園空蕩蕩的不見人影﹐只有几只在課室窗台上懶洋洋攤開四肢呼呼大睡的野貓﹐還有不時穿梭在竹叢樹林中耬草拾柴的附近農家孩子。
我轉了一圈才在校門口“鐘樓”下面的傳達室遇到造反團的二把手﹐高三級的同學“四眼”。四眼一手扶著用膠布纏住的搖搖欲墜的一只眼鏡腿﹐另一手戳戳我﹕“雞蛋頭,你回來得正好﹐我們晚上要安排值班﹐武工隊人都不在﹐只剩几個女同學﹐人手不夠。”我本來只是打算回校看看就返回市內總部﹐既然如此﹐便只好留下來了。原來學校形勢也很緊張﹐留守學校的十几個同學此時都己經集中撤進了鐘摟。這座三層樓高的塔式建筑﹐是整個白鶴洞地區的至高點﹐雖易守難攻﹐卻也孤立無援﹐雙方一旦開火﹐被圍困在里面恐難有生路。當時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想的卻是晚上值班肚子餓怎么解決﹖四眼說還有一包煮漿糊用的木薯粉。我拍拍口袋:“鈔票大大的有,黃糖米西米西的不成問題。”四眼大喜﹐兩人便結伴前往白鶴洞墟鎮采購。
下得山來,正要穿過“廣佛公路”﹐對面就是墟鎮口寫有“白鶴洞人民公社”几個大字的大禮堂,忽然有兩輛恰在面前交會的對行汽車引起我倆注意﹕我覺得下行的小吉普似曾相識﹐好象就是搶槍那天隨后的第二部車。四眼扶扶眼鏡﹐一臉不屑地死死盯著上行那部大卡車﹐車上人人手持長槍﹐個個殺气騰騰。四眼說認得他們﹐就是船厂“X青”--一伙臭名昭著﹐無惡不作的流氓。我倆邊議論邊穿過公路。就在此時﹐忽然背后響起
“啪、啪”兩聲槍響﹐几秒鐘的沈寂之后﹐“轟”然一聲巨響﹐吉普沖出大路﹐翻倒在農田里。隨后大卡車也在半坡上停下來﹐車上的人紛紛持槍跳下來﹐散開在公路兩旁﹐找尋射擊掩體﹐居高臨下﹐舉搶瞄向吉普……
當時兩車相距約百米﹐我倆處在中間偏近吉普的位置。
__一九六七年八月十九日下午三時許﹐廣卅白鶴洞地區就這樣打響了文革兩派武斗的第一槍。
槍聲再起﹐我赶緊彎腰跑向禮堂躲避﹐可是跑了一段﹐回頭不見四眼跟上來﹐原來他還直楞楞站在路上﹐雙手扶著眼鏡﹐伸長脖子向吉普車處張望……我只好硬著頭皮跑回去拉他﹕“有沒搞錯﹐喂,四眼司令,放下你那‘望遠鏡’﹐快點逃命吧。”這個“眼鏡仔”﹐別看他斯斯文文﹐頭殼大大身肢細細﹐手無縛雞之力﹐卻認真是個不怕死之士。此刻他無視槍林彈雨﹐赤手空拳﹐一心只想救援別人。我心急腳顫﹐用盡吃奶之力也拽他不動。就在我倆拉扯僵持的這一會儿﹐附近的路人已紛紛越過我們﹐跑進禮堂。四眼不但不走﹐還趨前几步--原來是后面有一個老頭和一個怀抱嬰儿的婦女﹐夾擁著一個少女迎面奔來。那女子長髮垂肩﹐柳眉杏眼﹐臉皙白﹐唇微張﹐胸脯一起一伏﹐白襯衣上散布著許多殷紅的細血點。(如果不是瞥見胸前“第一師范”的校徽﹐我還以為是觀音下凡呢。)未見她身上有傷﹐想必是車上其它傷者濺上的血。果然﹐就在后面十几步遠﹐跟上來一個血流披臉﹐側身手提駁殼搶的工人(估計是司机)。但他沒有繼續跑向我們﹐而是轉彎拐進墟鎮街道﹐身后留下一路血滴……
此時路上已空無一人﹐子彈在頭上 “啾、 啾”飛過﹐我們几個赶緊互相擁簇著掩護“落難觀音”躲進禮堂。
禮堂里己經有老老少少二三十人﹐有的蹲在地上﹐有縮在椅間﹐個個神色惊惶。我們剛剛混入人群中﹐門口就沖進兩個端槍的赤腳光頭的農民﹐凶神惡煞掃視了一圈﹐大聲喝問﹕“你們都是什么人﹖﹗”如果此刻他們走近逐個檢查﹐勢必會看到梨花帶血的“落難觀音”。一旦把我們扣起來﹐四眼是頭頭﹐在武斗己打響以后﹐如被認出來,處境會很不妙。更加上我新傷在手﹐10天前在廣船搶槍又曾“充分亮相”……我們實在非常危險。但當時我們并沒顧其他﹐只是下意識地盡量把“觀音”擋在后面。幸虧這時外面槍聲更促﹐大漢無暇細察﹐轉身蹬蹬爬上二樓電影放映間﹐很快就听到樓上也響起爆豆似的重机槍聲。大約過了十分鐘﹐搶聲停息﹐接著是一群人雜亂的腳步聲跑過﹐估計是遁血跡穿墟鎮追蹤去了。乘此机會﹐避彈的群眾紛紛站起來﹐我們便隨著人群﹐從側門涌出禮堂﹐跟著几個熟悉環境的當地居民﹐翻過禮堂背后的土牆﹐進入鎮西側的街巷。人群很快各自四散了。那抱孩子的婦女原來就住附近,眼睜睜看著她把“觀音”領回自己家﹐我好失落--“英雄救美”好戲才剛開始嘛﹐這么快就完啦﹖“喂﹐雞蛋頭﹐不如你也跟去吧﹖”四眼摘下眼鏡,眨眨眼,推了我一把﹐把我鬧了個大紅臉。
街上最后剩下六個人﹐交談之下﹐知道原來都是我校和鄰校22中的同一派學生。這時槍聲又起﹐我們無處藏身﹐幸好有居民主動把我們帶進自家小院。槍聲一陣緊一陣松﹐也不知道在打什么目標。四眼惦著鐘樓那邊群龍無首﹐几次轉移想突出去﹐都不成功。街上不斷有持槍的對立派在警戒搜索﹐我們只好左閃右避﹐危急時侯﹐不得不躲入飯店﹐藏進民居。最后還是一個好心的單身漢把我們六個學生都領進他那狹窄得僅容下一張大床的小住房﹐讓我們并排躺在床上﹐他用將軍鎖把門從外面鎖上,直到傍晚槍聲平息﹐他才回來開鎖﹐指引我們趁暮色從鎮側田野遁走。(事后四眼和我曾專門登門拜謝)
(三)
回到學校﹐才知道過去的三個來小時﹐形勢巳經急轉直下。自從下午對方突然打響笫一槍﹐廣船保守派就把鐘樓當作目標,從隔牆的船厂宿舍區向我們射擊﹐有几發子彈直接射進三樓窗戶﹐在水泥牆上撞扁了的銅彈頭就跌落在地上。這座塔樓空間窄小﹐以前大概是挂大鐘的地方﹐因此六角型的窗洞特別大﹐通透不設窗框窗門﹐以便鐘聲遠播。現在這些高高大大的窗洞正好成了靶子。幸虧當時三樓沒人﹐否則非死即傷﹐難逃一劫。但我們有好几個同學還是在出入學校后門時被抓走了。四眼一回來馬上安排組織救援﹐同時指揮大家搬來桌椅﹐把鐘樓內的羅旋樓梯堆塞得每次僅能容一個人側身上下﹐据說是防對方夜襲。這一夜﹐四眼負責通宵在摟上守望﹐其余的男女搭配三人一組﹐分成三班﹐輪流到校外的半山腰上放流動哨……
下半夜﹐我在朦朧中被推醒了﹐迷迷糊糊從權作睡床的大字報堆里爬出來﹐跟隨著握有一枝手槍的同學下了摟。
穿過分隔兩校的竹叢﹐我們進入二十二中﹐在半山坡一處以前民兵訓練用過的廢戰壕里趴下來﹐居高臨下監視公路--這正是几小時前發生射擊翻車的地方。
圓圓的月亮﹐象個黃澄澄的大銅盤懸在天際。山野被一層柔柔的暈光罩蓋著。蟋蟀的脆嗚﹐紡織娘的沙吟﹐蚯蚓的吭叫﹐還有山下水塘里蟾蜍此起彼伏的低音合唱……熱烈中透著一种詳和宁靜。這是一個非常美妙的夏夜。下次月圓之時,將是中秋節﹐也就到我17歲的生日了。我忽然想到﹐半個多世紀前﹐我的祖父母也是這個年齡﹐也曾求學生活在這同一片土地上。后來祖父投身孫中山的國民政府﹐協助廖仲凱工作﹐為中國(舊)民主革命操持奔走﹔祖母則是最早接受西方教育的新女性﹐后來辦教育﹐振新學﹐也算是中國婦女革命的先行者。但他們又怎么可以和我們今天相比呢?別說他們﹐就是后來我父親加入地下党﹐參加了推翻“三座大山”﹐建立新中國的新民主主義革命﹐也都俱為歷史了。我們今天進行的“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才真正是“解放全人類”的最徹底的革命。我為自己能有幸生活在一個大時代﹐從事一項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偉大事業而自豪。千古江山﹐英雄何覓﹖今夜里﹐我就是在用我17歲的青春熱血﹐守衛這片土地﹐守衛我崇高的理想。革命﹐就象頭頂上的明月﹐那么美麗﹐那么庄嚴﹐那么圣洁……
酣夢中的墟鎮偶爾傳來几聲狗吠﹐很快就沈寂下去。 月漸西斜﹐ 看來今夜無戰事了。
有些許失落吧?其實你是如釋重負。如果對方真的來襲﹐你們又能做什么?你真的盼望戰斗嗎?你只是渴望當英雄罷了。你膽子小﹐心慈性善﹐而革命的英雄必須是熱衷暴力的﹐你行嗎?你不愛暴力﹐你只是愿意象丹柯那樣為真理獻身﹐可真理又在哪里?你們這一代人頂禮膜拜的理想﹐真的就如天上的月神娘娘那么美麗圣洁﹐值得你付出生命代价嗎?
……文革以來﹐特別是最近這十天經歷的事﹐一幕一幕象過電影似地在我腦海中閃過。革命﹐和課堂里書本里歌曲里電影里唱的大不一樣嘛﹔革命﹐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是如此血腥﹐如此野蠻﹐如此荒誕,如此……﹖
凌晨﹐大地竄升起一股寒气﹐從我的腳心透過全身直沖天門蓋。我打了個冷噤。
起霧了﹐月漸蒼白﹐一切都漸漸變得模糊不清……
后 記
我是8月20日离開學校的。數天以后,留守學校的全部二十多個同學﹐也不得不乘坐總部派來救援的卡車﹐撤出己經完全孤立的白鶴洞山頂。因為當時郊區公路沿線都為對立派控制﹐撤退行動非常隱敞,車廂己用帆篷遮得嚴嚴實實。不料車行至“花地大橋”﹐司机擔心橋頭對立派据點攔截﹐加大油門﹐
翻過橋頂準備沖下坡時﹐迎面突然遇上兩個搭載同一輛自行車的農民﹐正搖搖晃晃橫在路當中﹐汽車閃避不及﹐一下子就輾過去了。
司机當埸嚇得把不住方向盤﹐汽車失控沖向路邊﹐連續撞斷了兩個護路的花崗岩石碑柱﹐眼看翻車傷亡不說﹐就算事故不死﹐也難逃過憤怒的當地農民及据點的對立派武裝。幸好司机右座的化工厂工人郭紹權扑過去﹐拼命扳回方向盤。全車人大難不死﹐逃過一劫。不幸的是﹐几天以后的
“西村水厂爭奪戰”中﹐郭被不明方向飛來的子彈擊中頸動脈當埸死亡……
八月二十日當天﹐發生了震動全市的“八二0事件”--造反派几批車隊好几百人分別前往郊區三元里部隊倉庫搶槍﹐結果先后中了保守派埋伏﹐當埸被打死及被俘后槍殺數十人﹐是廣州文革武斗中死亡人數最多的一次大屠殺事件。
事發時﹐我正回到市中心的海珠廣埸“廣交會”陳列館造反派大本營。中午我在陳列館食堂打了飯﹐上樓以后從玻璃窗看見大樓后面大院里停了好几部卡車﹐听說是準備出發往三元里搶槍(其時已經有几批人先后中伏了﹐這邊大本營竟然毫無所聞﹐還繼續自投羅网)。參与行動的工人、干部、大學生、中學生……男男女女什么人都有﹐以中學生居多。當時埸面非常混亂﹐人們四面八方呼朋喚友涌向汽車﹐從前后左右爭先恐后往上爬--仿佛三元里己擺滿槍枝彈藥等著大家去任意搬取。“手快有﹐手慢無”。上了車的人許多可能互不認識﹐更不見有組織者點名布置﹐車己起動還有人追著扒上去……
目睹外面的熱鬧情形﹐只要一念之差﹐我也就扔下飯盆跑出去了。但此時我竟沒有一絲一毫要跟上去的沖動。倒不是我有什么先知先覺的不詳予感﹐其實當時連我都對自己置身事外的冷漠感到有點吃惊。也許﹐經歷過死亡以后﹐我開始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了吧。
下午不久﹐遇伏的惡噩陸續傳來﹐愁云慘霧朧罩了整棟大樓﹐高層燈火通明徹夜開會。什么“內奸”“朝鮮間牒”等傳言滿天飛…….
至于那几部汽車﹐就再也不見回來了﹐其中多少人遇難﹖多少人受傷﹐被俘或失蹤了﹖恐怕己經永遠沒人能回答。
八月二十一日一大早﹐ 有關 “八二0血案”的大字報大標語己貼滿全城。我獨自跑到西門口“廣州市第一人民醫院”﹐ 在臨時擴大的停尸間里﹐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感受到死亡。我穿塑料涼鞋的光腳﹐就浸在溢流滿地的福爾馬林(防腐劑)和血水的混合液里。地上一排排躺了几十具尸體﹐從屋里延伸到走廊﹐直至擺到屋外。迄今難忘的是一個英俊魁梧的青年工人--走在路上﹐見到這樣壯碩健美的男子﹐你都會不由自主多看兩眼﹐那仿佛就是生命和力量的化身啊!可是他現在躺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印有“新中國造船厂”字樣的工作服敞開著,胸前有一個結著血茄的小小彈孔。他永遠不會再醒過來了。一個披頭散髮的女孩﹐听說是他妹妹﹐正嘶心裂肺地嚎哭﹐拼命要從勸阻的人手中掙脫扑上去……。
還有一個嬌小的女學生﹐一身當時流行的綠軍裝﹐雖然寬松不合體﹐但衣著整齊﹐看不出任何中彈受傷的痕跡,留意看才發覺﹐蓋著她臉上的手帕是凹陷下去的--原來是被“達姆彈”--一种日內瓦國際公約禁止使用的灌鉛子彈﹐炸去了半張臉。我不敢想象手帕揭開會是怎樣的恐怖。我忽然想到了“觀音”﹐只覺得心臟被狠狠抽了一下。我并非沒見過死亡﹐一個星期前那滿街的吊尸﹐只是令我嘔心、厭惡和恐懼。談不上﹐也不敢有對“非我族類”的怜憫同情。文革﹐己經使我們每個人的心腸變得象石頭一般硬﹐一般麻木。可是此刻﹐我不僅僅有兔死孤悲的震撼﹐也有一种美麗被褻瀆被毀坏被砸碎的破滅。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憎恨暴力﹐我千千万万遍詛咒暴力!
离開停尸間﹐我最迫切想做的事是找一處公用電話。我終于找到了--嘈嘈雜雜圍了許多激動的人--終于輪到我。
接電話的正是美院傳達室的光伯。那時沒有什么私人電話﹐單位電話一般又只能公用﹐不負傳呼之責﹐但我和光伯關係特好,(因為文革前放暑假﹐我都“學雷鋒”﹐幫光伯送報紙,)我知道光伯一定會幫忙的。
我緊緊抓住話筒﹐大聲喊叫﹕“光伯,告訴我爸爸媽媽﹐不用擔心﹐我沒事﹐我很平安﹐我很快就會回家了。”
謹以此文紀念文革四十周年
深切悼念文革中死難的同胞
* 造反派稱自己的對立面為保守派或“老保”。文革時期,一般而言,所謂“保守派”,是指“保”各級党政領導,對毛澤東“揪党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的文革方針感到不理解的一派群眾。文革前這些人大部分是積極分子,勞動模范,党員骨干……他們往往出身貧苦,是共產党的依靠對象。“造反派”即指積極起來造當權派反的另一派群眾。造反派成分比較复雜,一方面,許多人固然是出于對毛澤東的信仰,崇拜,對毛文革路線的認同而造反;另一方面,起來造反的人往往也是因為自己曾經受過某种程度的壓制打擊。保守派通常以產業工人為主,人數較多,而且得到原當權派和軍隊暗中支持,在兩派斗爭中大部分時間都占了上風。造反派在學生中占多數,工人中則以青年工人為主。造反派在文革頭兩年高潮中曾得到中央文革的大力支持,一九六八年“革委會”逐步建立起來以后,造反派逐漸失勢,在一些地區受到軍隊的圍剿鎮壓,在其余地區雖然是被以“兩派大聯合”的方式和平瓦解,但其骨干分子無一能夠逃過隨之而來的“秋后算賬”--一九七零年的“清理階級隊伍”運動,乃至文革后的“清查三种人”運動。這种情況全國各地基本上是大同小异的。
廣州當時的造反派分成許多山頭,因為几個影響較大的組織都命名為“XX旗”,
而且周總理在接見時肯定了“中大紅旗”和“三面紅旗”是革命派,因此他們自稱“旗派”。保守派因為兩個最大的工人組織命名為 “XX總部”,一般稱為“總派”。但他們也自稱“東風”,緣自他們堅稱六七年三月鎮壓造反派的行動好得很,是“三月東風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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