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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斗牌記事
梁小斌

我和小學音樂老師家的孩子去觀看持槍造反派戰士對著鵝卵石甬道練習射擊的場面。這一條鵝卵石甬道緊緊地環繞著校園內一個被荒置的游泳池,甬道上可以挖動的石子都被我和同伴挖去當彈弓子彈了,挖不動的鵝卵石卻碩大,堅硬地嵌在原地。

練習射擊的槍聲啪啪,老師的孩子說:“你看,鵝卵石都站起來了。”的确,我原以為會亂石飛迸的鵝卵石只是緩緩地動彈,相互擠來擠去,大一點的鵝卵石被擠到小一點的圓潤腦袋前面,然后它們象豪豬身上的硬刺一根根地豎立著。我很惊异,覺得鵝卵石只是懶洋洋离開它們躺著的深窩。

老師的孩子叫我看鵝卵石被射擊的奇觀,他便獨自哄搶從槍膛里蹦出來的子彈殼。連續蹦出的彈殼很難辨別落地之處,我每次几乎要抓到手的滾燙之物,都被他伸出的黃牛皮鞋穩穩踏住,哪怕踏扁了彈殼也不松腳。我只好紅著臉喃喃自語:“听說剛飛出來的子彈是滾燙的。”老師的孩子嘲弄地回答:“我也听說了。”

我本期冀著,他能送我一枚彈殼,但他沒有。再以后,他在教室里把這些藏在衣兜里的玩意用手触摸得嘎吱亂響,卻從來不愿拿出來讓大家參觀。那個時候,班上同學誰有几枚子彈殼,并且屬于什么槍型,我都羡慕地了如指掌。一枚閃亮的“馬克沁”机槍的子彈殼今天在誰手里,明日又歸誰珍藏,一直是我心里所追蹤的圣物,它只能在有頭有臉的孩子之間神秘地傳承。

不久,班主任號召同學們捐獻廢銅支援深山溝里面的兵工生產。每天上課都製造嘎吱聲響的彈殼持有人卻毫不吝惜地將那些寶貝示形于人。彈殼在展開的烏黑手帕里面,已被它伺候得亮泛白,不用說,他是愿意將其捐獻出去。這事也怪,捐物不知在什么地方繞了一圈之后,廢銅收集人很慎重又把彈殼退還給他,原因是,子彈殼根本不是銅質的。

這時,我也很怀疑,老師家的孩子恐怕早已知曉彈殼是鐵製的,因而要把它們搓磨成銅。不是就不是,為什么不隨便扔掉而非要退還呢?那時候,班級的秩序還沒有亂到凡事沒有交代的地步,連抄家抄出某家爐膛里的灰燼,也是讓被抄家者簽字后才拿走,這團灰燼以后是要還的,子彈殼又退還給他的寓意很快就跟著來了,小學音樂老師因為歷史問題受到清查,從她家里搜出了子彈殼。其實,在關于音樂老師的“窩藏”事件暴露之前,這件事已經有了一些苗頭。她家的儿子為子彈殼沒能捐獻出去很沮喪,但他的手照樣在衣兜里動彈,過一會就往嘴里塞點東西吃。他在吃什么?當掃地的值日生掀起他的座位時才發現有許多碎屑從桌肚內被倒了出來,撒了一地。

“哎呀,”值日的女生在惊叫:“他吃的是脫了皮的花生米。”這事立刻向已經戴著紅袖章的自然課老師報告,他察看后吩咐:“其余的過道全部掃干淨,唯獨這里保持原樣。”依照這個精神,值日生從別的過道掃出的廢紙甚至都不想倒掉了,只須掃到這個“保持原樣”的地方就可以了,但這种做法被否定了。于是,在下午的這堂自然課上,戴紅袖章的教員先是娓娓道出麥皮和谷糠的營養价值,然后又說到花生米外面的紅顏色的皮叫衣胞,其實更有營養。他這么一字一頓地講授,就無意踱到那個吃脫皮花生米的孩子面前,他輕輕地說道:“請你站起來,看看地上。”老師的孩子看了地上的情景連忙辯解:“怎么全都倒在地上了,我是放在抽屜里的。”教員又徑直往講台上走,他回轉身后斬釘截鐵地運用著辭令:“我的論斷是,花生米搓掉紅色衣胞再吃的吃法是一种資產階級吃法。”有好几個迷戀造句的學生在鼓掌,我當然認為此話很精彩,這個孩子曾把牛油藏在袖筒里,過一會就舔一下,這實在很丑陋,我只是總結不出這類躲閃行徑是什么性質的問題。

我看被罰站者有何反應,他正孤零零地站在那個被命名為資產階級吃法的一小塊掃帚沒有掃到的領地,大概正想要赶快回家通風報信。

我的這位鄰居吃生米的方法肯定是繼承了他母親私生活中的某些傳統,如對音樂老師實施突擊搜查,當也能找到花生米碎屑。但是,自然課老師已經公然對她儿子所為表示憤概,當我們再去搜查,家里的碎屑恐怕早已妥善處理了,找不到碎屑,這將成為世界上最著名的尷尬。有人建議:把她儿子留在教室里令其掃地,不讓他回家報告事態的端倪,但自然老師說;“這太小家之气了,難道我們是鬼鬼崇崇的盜墓人。我們的正義行動沒有一樁不是提前聲明的,我們要公開我們的法寶。”

他是兼管廢銅收集的自然課老師,他胸有成竹地說:“既然她能教唆自家儿子以鐵彈殼冒充銅欺騙我們,那她的欺騙本性是很難改變的,等我們淡化了對這事的警覺或者是我不負責這件事了,他們還會把子彈殼捐獻出來,以撈取我們對她的信任。因此,我退還子彈殼的考慮是,斷定她儿子不會就此把子彈殼扔進校園內池塘,而是更深的窩藏在家里,這就基本符合我的原意了。”

我是尾隨抄家的隊伍來到音樂老師家的。在鋼琴台上,揉緊的紙團里我們果然發現了花生米的碎屑,抄家人立刻都洋溢著一种猜想到得驗證的狂喜。我們圍攏著紙團,有人用手指撥弄想看個究竟。帶隊的自然課教員在問:“這是什么?”音樂老師在家里有吃零食習慣,而且吃法講究,這自然有點不好意思,就說:“這是准備扔掉的。”教員很老練地說:“扔掉可以,但不是現在,這包東西我們要帶回去。”這時,我們在碗柜后面的角落里搜出了在當時并不多見的白面饅頭,教員立刻命令呈給音樂老師看。她起初并不想理睬,教員掂著饅頭分量似地嘲弄:“這是你的牙齒咬的?”音樂老師瞟了饅頭一眼,饅頭上的牙痕清晰可見。教員說:“你吃這么好的饅頭,并且只吃一口就扔掉了,你咬得好凶啊。”音樂老師顯得目光無措地望窗外,她背對著我們厲聲反駁:“我從來沒有這樣吃過饅頭,是我家孩子放學……”她又不便往下說了。

一句厲聲反駁,令我愕然。音樂老師的私人生活形象在瞬間變得异常醒目。在這之前,她在教室里教我們唱語錄歌的時候,我曾經听到她這么厲聲地喊過一次。因為我們總是盯著老師的嘴學習唱歌,她唱著唱著,歌聲突然中斷,我們都看見了從老師的嘴里竟掉下來一塊硬糖,她沒有伸手接住它,只是木訥地站著。起哄的教室里我們都伸頭住課桌下面看,几只腳正把這塊硬糖踢來踢去,最后又踢到老師腳下。這時,竟有好心的女生發表見解:“踢臟了就不能吃了”,更有女生反駁:“不踢臟也不能吃了。”終于,音樂老師失聲尖叫:“不要再踢了﹗”她彎腰去拾硬糖,大概嫌臟正在遲疑,受她尖聲呼吁的召喚,她手上的語錄本里卻救她性命似地飄出一張玻璃糖紙,她趁勢用糖紙包住那粘稠黑塊出了教室,過了好一會才回來。

我相信音樂老師此刻正在全神貫注看到了這個正在教室里起哄的核心:那塊硬糖。由于自己的不慎遺落,這個原來可以在嘴里悄然溶化的滋味,成為她親眼目睹的一個硬糖蛻變整個過程,她看硬糖,以前她未曾看過,怎么會被她吃成這般陌生、丑陋的模樣,而且,讓毫不相干的學生們也看得清清楚楚,這塊硬糖的面貌是她所為,粘稠的黑糖塊伸出細絲將她的手指纏繞,她甩都甩不掉它。

還有,那張夾在語錄本里的玻璃糖紙幫助她掩飾。音樂老師肯定不是為了收集什么漂亮的花紙,她要把私生活的殘留之物在書頁里壓得很平整,甚至還要放一段時間,得到确認后,才將它扔掉;或許讓學生們撿走,也毫無惊動之意。

但是,音樂老師從嘴里掉下糖之前,就曾經趁著天黑在垃圾箱周圍徘徊過,她惊動過我的好奇心。我在雜草叢中很容易就找到了她丟下的兩只形狀一模一樣的玻璃罐,我把它們抱回家后,放在桌子上,覺得很稀罕,因為玻璃罐底是鼓出來的,所以總是放不平穩,但它可以裝我在池塘里抓來的蝌蚪。結果是先摔碎了一只,我仍固執地用另一只來盛小魚小蝦,小魚小蝦在罐內激烈蹦跳,惹得罐子又滾到地上摔碎了,眼見小魚蝦在碎玻璃片上亂蹦,我有所警覺,這么易碎的罐子,在垃圾堆里怎么是完整的。我所看見到的所有倒垃圾的人,從來就不走近垃圾箱,如同我一樣,站在馬路中央,眼神大致瞄准那個方向,將罈罈罐罐投拋出去。我瞧著玻璃碎片的鋒利光芒,聯想到音樂老師在月色里謹慎蹲下身,她在得到一個玻璃罐已經被放穩當的确認后才轉身离開。順便指出,被我誤認的玻璃罐,竟是她家牆上“罐底”當朝上安置的壁燈燈罩,這昔日的牆上光斑將她今天的生活照得一片蒼白。謹慎地放穩易碎品,旨在消滅她本應和我們一樣的天然投拋舉止。她正有所動作,我柔弱的脊背絲絲發涼。

音樂老師究竟要确認什么?她妥善地處理私生活的殘存,這樣,我就是偷窺她家的窗戶,始終也沒有看見過餐桌上有被她吃的食物,哪怕是饅頭,也沒有被她吃剩的任何痕跡,至多是少了几片。蘸上紅色蕃茄醬的白色饅頭片,在台燈照耀下矜持如靜物。此時,梳著一根大辮子的音樂老師坐在了鋼琴旁。她的整個身體俯向鋼琴,似乎正在細看樂譜,這時卻從琴台上騰起一團飛絮。

我很納悶,不知那飛絮究竟是什么,原來,她是在用嘴吹琴台上的花生碎屑,只是為了讓手指不离開鍵盤。

但是,她關于饅頭究竟是誰咬的這一追問的厲聲反駁,也令抄家的帶隊人不得不岔開話題:“好了,好了,誰吃饅頭不留下牙印?我不明白,你為什么這么緊張?看來,這個饅頭我們得帶回去,請你在這個清單上簽字吧。”我們仿佛取走了音樂老師的靈魂。我走到門口,听見身后有椅子倒地的聲音,我回過頭時,見她正扶起椅子,接著又一甩頭髮厲聲喊叫:“你們站住,快把這包廢銅爛鐵也拿去吧,只是永遠不要再還給我家孩子。”我們實在不懂她從什么地方摸出了我們沒有搜到的那包子彈殼,那位教員當然飛快地接過去,他說:“不慌。”并且從藍布衣口袋里掏出一塊吸鐵石隔著手帕去碰那包東西,以證實是否是原物,他又將磁鐵放回原處,甚至也不便掩蓋喜形于色了:“我們早有查明,你家里窩藏了這种東西,窩藏彈殼,离窩藏子彈也就不遠了。你主動交出來是對的,我現在可以糾正你的錯誤說法,這包子彈殼里并不存在你所說的廢銅之類,也就是說,并不存在值得你去捐獻的价值,就這樣吧,我們用過以后仍然要還給你。”

我們已經獲得了音樂老師私生活的一些素材,自然課教員開始對著我說這番話了:“你成天跟在我們后面要求進步,但你的表現僅限于拎拎漿糊桶和抱抱卷筒紙,你喊起口號來像蚊子一樣哼,當然,你住過很長時間醫院,我們也很體諒你,現在,你去做一塊游斗牌,懂嗎﹖就是准備挂在她脖子上的黑牌,具體怎么做,你去跟木工房的師傅商量。”

我領命來到校木工房,看見師傅正蹲在一堆破爛課桌椅旁邊喝稀飯。一根長長的咸豆角拖到紅瓷缸外面,他把一大缸稀飯都喝完了,咸豆角仍象擺設似的沒咬上一口,他是端詳著咸味就能喝稀飯的人。

我見他拾掇工具箱准備要走,就掏出類似介紹信的紙條請他看清楚我的來意。他擺擺手說:“我不用看,一遞紙條就是要我做活,你站遠一點,別踩到我的茶缸。”我繞開了茶缸,卻繞到了破爛課桌椅的邊上,伸手去拉一根木頭而沒有拉動,只好作罷,几乎是懇求了:“這黑牌子只有你能做得很好的。”

木匠呷了一口茶,身體開始動彈了:“你要做的是挂在脖子上的黑牌,還是要做讓她拿在手上的那一种﹖”我猜測木匠想偷工減料或者馬虎從事,但覺得這話還真不好回答,我這樣想,游斗牌當然要結實一點,如象馬糞紙一般用兩天就散了,還得重做。我說:“至少不能象馬糞紙那樣。”

木匠又說:“我不是問你要不要做得漂亮,而是問要不要做出木匠活的本色出來。”我說:“你看著做就是了,我在旁邊等著。”

木匠于是轟然有聲地掀起一根橫木,把一張黑色桌面翻了上來,他掰去桌面旁殘留的桌腿,瞄了瞄桌面的大小,大概覺得游斗牌沒必要做那么大,就找來鋸子截去了一段。他鋸了一會,鋸子遇到了躲在桌面里面的鐵釘,就對我說著閑話:“我最看不起打桌椅用鐵釘的人,好木匠是從來不用釘子的。”鏽釘子倒是一古腦儿啟掉了,桌面卻散開了,他就在木板的側面鑽了几個眼,從嘴里吐出几根小竹簽,把兩塊窄木板對接起來,扔到地上踹了几腳,證明很結實。他說:“這板子本來就是黑色的,不要再刨了。”他粗糙的雙手代替刨子在黑牌四周習慣地摸了一遍,准備遞給我。

我說:“你還沒有干完。”就從挎包里取出一把彈殼和那個印有牙痕的白面饅頭,要木匠把它們固定在黑牌子上。他接過子彈殼在動腦筋:“這彈殼可以用鐵絲拴好,可這饅頭不太好侍候。”

我說:“用釘子把它釘在板上不就行了。”木匠說:“釘不住的,饅頭干了會掉下來,而且我這里沒有釘子,你要釘,就去找愛用釘子的木匠。”最后,他用黑膠布將饅頭十字交叉地固定在板面上。

在把彈殼往板上拴的時候,木匠很納悶,說這彈殼不象是窩藏很久的樣子。我說:“這怎么辦﹖”

木匠微微一笑:“你把黑牌在露天放上一夜,夜里露气大,什么鐵啊,銅啊,誰能敵得過露气哩。”

木匠說音剛落,經他的手摸過的彈殼,立刻長出微弱的鏽斑。果然不出木匠預言,等我第二天清晨去取黑牌的時候,彈殼已被鏽跡覆蓋了全身,而饅頭已如石頭般堅硬,饅頭上的牙痕更為醒目。

我對木匠說:“我要把牌子拿走了。”他依舊蹲在老地方喝稀飯,筷子一指,示意能夠拿走。

我要把黑牌子送到批斗會現場去,這得經過校園內一個很大的操場。我生怕碰掉牌子上的固定之物,就把黑牌面朝外夾帶在腋窩下面。我正走過操場,有生以來第一次體驗到了能夠獨立完成一件製作后的愉快心情,那是表揚即將在望的幸福感覺。

我想:我要是碰上了我的政治監護人,也就是那個自然課老師含蓄的目光,他先是翻來复去看看牌子,然后表揚我几句,我肯定會羞澀。因為黑牌并非我親手製作,我至今未摸過斧頭和任何勞動工具。但我又退一步想,我至少在木匠身旁發表了一些指導意見,是我說要做游斗牌,木匠才能把牌子做出來的。另外,是那個偌大的露气令彈殼迅速地生鏽,解決了“彈殼在陰暗角落藏匿很久”這個批斗會上關鍵的立意。我的鞋子也被露水打濕了。

我的政治監護人肯定不會去表揚精通黑牌制作的木匠。一塊木頭,一旦從桌面上被鋸下來掉到地上,就叫游斗牌了。這不是在抹煞木匠的功勞,恰恰相反,我記得鐵匠在打鐵時,那最后的一錘落在鐵砧上,冒煙的鐮刀掉到了地上,鐵匠看也不看。遂心落地的東西,就是他嫻熟手藝的成果,木匠內心充滿著木工手藝進入嫻熟時期的傲慢,以漫不經心的慵懶姿態,表達製作成果的無瑕和飽滿。任何時代,他都會受到欣賞和吆喝。有如那個自然課教員站在木工房外朝里面吆喝,只要涉及木頭之事,木匠就閉目養神,似乎并不理會,但到黃昏時辰,教員只管派人去抬那塊將要埋在校園門口專門用來表揚好人好事的光榮欄,師傅到底老辣。

因而,表揚的言詞往往會落到正在書生气般地考慮“游斗牌究竟要做多重才算合适”的徒弟身上,這就留有被啟發的余地,留有生龍活虎般被教導的過程,那自然很美。

我從鋸末飛揚的木工房出來,雖然絲毫未問及木工之事,教員同志仍然親切地抹去我肩上的鋸末問我:“累不累﹖”他會繼續說:“咳,我不要你親自動手,關鍵是你心里要有一塊成熟的游斗牌的樣板。如果你覺得黑牌很重,那是你心里很累,世界上還沒有一塊游斗牌做出來之后,你會感到重。”

我格外仔細地護著黑牌孤零零地快要走到操場,我還不時側身看牌子上的東西有沒有掉下來。這時有三二個低年級學生跟著我走,我忽然察覺,做得很漂亮的游斗牌在挂到音樂老師的脖子上之前,現在至少是附在了我的身上。難道他們看不出牌子不是為我而製作的﹖我很能隨意地用胳膊夾住它,象夾講義夾一樣。

我感到牌子上固定彈殼的鐵絲在勾我的袖口,我騰手狠狠地將它扳直了,為了表達我自由的心態,就把黑牌往跑道旁的一棵樹枝上挂。我蹲下來系鞋帶,又站起身准備踏鞋下的濕泥土,跟蹤我久矣的孩子們向著黑牌一擁而上,原來他們是要哄搶彈殼。孩子散盡,黑牌子一片空白,地上還掉了一顆彈殼,但這空白之處,還剩有被拉直了的鐵絲,仿佛是黑牌體內拽出來的一根細腸,它想恢复蜷縮狀已不可能,空白之處還剩有黑膠布垂挂,已失去做十字交叉狀時的靜穆風度。我盯住黑牌,真沒想到“桌面”上有鉛筆刀刻的字:“蘇生是丑八怪”,我不知道蘇生是誰。我只好思量游斗牌回到桌面也真容易。

后來,我用桌面去抵堵在批斗會場門口學生們的后腰,擁進教室,只能呈上空牌子了。 批斗會場負責人是個同班的女生,她說:“好不容易挖了出來,你又把它們弄沒了,沒有罪證,怎么展覽﹖”這句話听來有點象防盜玻璃都有了,絨布也鋪滿了柜底,文物卻弄丟了。我很歉意地說:“不是還有一包花生米碎屑嗎﹖”她用手按按背著的軍用挎包,果然那包東西還在。又說:“幸虧我知道你辦不好事,但卻總是希望被表揚。”我說:“我這里還剩一顆,是我搶回來的。”她有些不耐煩了:“一顆子彈殼,后排革命群眾看不清楚是什么,算了,算了,你自己裝著吧。”

接著,我看見了花生米紅色衣胞飄落。音樂老師捂住嘴,死活不愿接受台下口誅筆伐者的勒令,必須接受一种朴素的吃法,必須當眾把碎屑吃下去。几個女生和老師推搡,但老師捂住嘴的那只手始終沒能掰開。這引發了女生們的奇想:花生米衣胞開始在音樂女教師的頭頂抖落,懲罰者也是女人,女人往女人身上傾倒花生皮,襲用了打谷場上女人舉起扁筐往地上傾倒稻谷的動作那里面有一种手勢在顫動的韻律。因此,花生皮是一种沉甸甸地墜落。避開了輕盈的浮動,不象稻谷那樣容易被風吹跑,這樣,她拼命甩頭髮也無濟于事。花生皮落入她的衣領和指縫之間,一种資產階級吃法貫通她的全身。后來,教室里有了風,花生米紅色衣胞在飄散。

我感到飢餓,先擠出教室轉到了池塘邊的小賣部。

音樂老師的孩子大概是中午他母親抽不出空閑給他做飯,他就在小賣部門口啃面包。我跟著他走,決定搶下他的面包,試試他的反應。他只是不理我,于是我說:“你別吃了”,奪下他手中的面包扔出很遠。他再次看清楚我是他認識的人之后,才敢以失去面包為理由在冷風里撒手嚎啕。我走開几步,那一聲嚎啕后的窒息,仍沒有緩過气來,那盡情嚎啕使孩子的整個身體僅剩下一張張開的嘴巴。這是吸引,我從口袋里摸出本來就是他的子彈殼,輕輕放到他的舌頭上,等我走開又回來,那“嚎啕”仍靜止,舌頭上黑點依然。

食堂的炊事員老楊拎著桶准備往池塘里倒泔水,他也掬下腰,細瞧他嘴巴的黑點是什么。老楊拿出了他舌頭上的彈殼,嚎啕聲才終止又重新吸了一口气。老師的孩子就是不愿用舌頭探彈殼,然后皺皺眉頭去想,這是什么,“啪”地閉眼吐出。他很倔,硬是指望到了有人幫他把子彈殼取走。

老楊揮起飯勺准備敲我的頭:“你這孩子真渾,子彈殼能吃嗎﹖”我說:“這東西是他的,我要退還給他。”老楊揮舞飯勺逼近:“你還敢狡辯。”我逃得很遠,老楊把那顆彈殼扔進了池塘。

据此,音樂老師后來回憶:“當我被同學們推搡,我雙腳亂蹬,就是為了踏碎撒落在地上的花生米,我害怕你們使什么法子要我撿起來當眾吃掉它,只是花生米碎屑落到我的頭頂上一點不疼。”

听者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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