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 風 場
劉自立
起床號划破灰蒙蒙的天空。
囚犯們一骨碌爬起身來。穿衣。列隊。洗浴。出操。(背景音樂:『東方紅』。)
今天是十三號星期五。星期五上午七點鐘。可以放風。去風場。
風場是正方形的。四面用紅轉砌成。囚犯的人數不多,連我在內一共十几人。
我們走向放風場。監獄是圓形的﹐監獄高大的灰色身影背負在我們身后。太陽是白色的,在地下种下她的影子。
在風場的大門口,一個穿警服的人正在巡哨,他從沒有起點的角落,走向沒有終點的角落。從我的面前走到我的身后;再從我的身后,走到我的面前。
他,目不斜視,從左面向右面度步,走直線,而后悖向而行。
其實,這鬼地方既不左也不右。
一個老者滿頭灰髮,搖擺之中,忽而趨近于我。我們擦肩而過。他問:從哪來?
我未答复。也問:您呢?
他的蜡像般的臉恢复了沉默。
一個精神病患者正在原地蹦眺。他在數數。1、2、3、4、5,50、60、70、150、160、170。
陽光在八點鐘變得比較強烈。光線在無形地移動。像有人在這方寸之地,測出了一條什么定理。比如,有一位老者在走斜線。從正方形放風場的一個角落出發,走到對面那個角落,呈現正方形為兩個等邊三角形。
誰也不會思考從這里插翅而飛──-除了那個蹦蹦跳跳的瘋子。
放風時間是半小時。沒有人會考慮走向未來的事。因為差一半時間回牢房,情緒開始變得沮喪。但是人們不會顯露出來。他們形容枯槁,迎天對日,面無表情。我同屋的難友,一位琴師,用極低的嗓音邊走邊吟。他在哼哼一首小曲。他的背影也像一把琴,破舊,歪斜,喑啞。記得他第一次向我敘述小調和大曲調時,比如貝多芬的曲子時,是那么興奮。
我,一個十五歲的中學生。從未听說過貝多芬,也不了解那位困獸猶斗的天以及獅子的憤怒,獅子的音樂。
琴師只是說;啊,貝多芬啊……
我不解。
琴師說,從黑暗到光明……
我不解。
記得琴師又說,光明,……黑暗……
他的手指在空气中揮舞,像流動于琴鍵之美,人體也隨之擺動,一若舞蹈。那是我入獄以來看過的最美的體態。
我感覺到了。
琴師似乎感到了一絲愉快。
那是我們相識以后的事。如今,他,還是經常舞動貝多芬。然而,這里畢竟不是老貝的世界。
這里,沒有什么“曲式”,“音調”,和諧与完美。
這里,只有向前,向后,向左,向右,抑或從四個等邊形,改觀為兩條斜線,再從兩條斜線改觀為四條等邊,連梯形或圓形也不存在。
于是,人們只有沿著向前看的軌跡,向前看。
士兵,仍然邁著正步,一步步量踱著他的命運。
其他人把他當成了演員。而我們每個人都被逼到這個舞台上表演。表演什么呢?不過是向前,向后,向左,向右罷了。
人們在不斷運動,卻又像原地不動;動与不動,不動与動,在監獄里,在囚室里,又有什么不同呢?當然也會向上看看,向下看看。
上面是灰蒙蒙的天,天上有云,有一顆太陽,紅太陽。
我不知道是否因為囚犯的眼睛和自由人的眼睛有什么不一樣,和蝴蝶的眼睛不同;所以太陽無光,天際發暗。
其實,沒有人企望燦爛,無論是太陽還是星星。如若那樣,放風場和囚室,就應該被畫成日出印象。
當人們在放風場里做應有或不應有的運動時,一個陌生人(監獄里常常會關進一些新犯,他們被看成一道新的風景線),他身材修長,面目清瘦。在那里站立不動,自始至終站立不動。其實,他站在那儿,与“立”無關。只是支撐,只是堅持。挺住就是一切。而且,陽光為他增減明暗,使他的情色從陰到陽,從小調轉赴大調。
只是,我已無法分辨他的脊柱是一棵樹還是一道陰影。虛實一地,似有似無。有,還是無;無,還是有,是一個問題。我無聊地踱著步。一個輕微的聲音傳入我的耳際,“睡得好嗎?”
一位老者問另一位老者。對他們而言,睡覺意味著和光明的戰斗。
囚室中,有一盞圓形的燈泡懸于屋頂,這是一盞被鐵絲拷牢的光禿禿的燈泡。
這盞燈比太陽照耀的時間還長。用黑眼睛尋找黑夜,難。父進母體,他們給了我一雙眼睛,而我害怕“光明”。
倦怠,困頓,失眠,……多少老者為失眠所迫,為“光明”所迫。他們咒罵那盞燈泡。
要打破反革命的黑夜,獄吏們播撒他們的光明。那盞燈吐出的光明是一道利刃,刺入無辜者的心。夜复一夜。
“什么時候能關燈啊……”我的難友說。
“……”我無言以對。
幸好,有一天,燈泡忽然坏了。黑暗降臨。我看到號子里一片大竊喜。
“看星星了……”我說。
“看月亮了……”難友說。
號子里一片糟雜。獄吏們奔過來,先由一個獄吏用手電筒照明,而后登高,上梯,換燈泡。
瞎,黑暗是短暫的,她給人的幻覺也是短暫的,那充滿了一瞬間大休息的黑暗結束了。囚室里恢复了光亮;這也是一种光明。(那黑暗中的情景酷似一段柔板。是馬勒。現在,我這樣想。)
柔板令人想起女性。
還記得那一天嗎?她們從放風場里走出來,宛若一隊灰白的天使,青絲飄弋,踏塵如云,天地陰暗而大和諧。無聲之中風動柔板,好像光明中的無數雙黑眼睛。瞎,我有了一個大惊愕。
女人,天地間的光明抑或黑暗。美好的黑暗。美好的光明。固然,她們的臉色是蒼白的,眼眸是失神的,體態是疲弱的。可是,她們的出現對我而言,是一道奇觀。她們蒼白的形容与一頭黑髮形成反差。
走進風場,我有一种异樣的感覺,像走進了生命的气息之中。垂首望地,竟發現青絲一束。而今想來,那是似見非見,可有可無的發現。
不,不是發現,是偶得。一年多的監禁,今天見到女人的髮絲,想起另一半未被關閉的世界,多么想与之契合。唐突的想法,絕望的想法。女人,女人,她們愈走愈遠,像剛才那种大惊鄂的消失。
陰柔已斷,陰柔已斷。
回到囚室,經歷了一段靡頹的時光。黃昏的牢房滯留著一种晝与夜的間隙。日月契闊,黑白攀纏之中,我,倒是忘掉了什么。身置幽境,迷离恍忽,百幻叢生……;直到囚室那盞燈又大放光明。
人們又開始哀聲嘆气。這些男人之間的气息。我看出他們的臉上對于剛才逝去的那一幕的留念。那种亮而复暗的表情,把人們推入比未見到那一幕更為凄苦荒涼的景域。可是,男人總是男人,他們在忍受著。一個老者盯著天花板;年輕一點的則把頭深深地埋在怀里;直立者依舊直立;……直到天完全暗下來。就在人們的悲哀被形塑成一堆無言無光的石雕的時候,那盞鬼電燈猛然間大放光明。
燈下,階下囚們告別了黃昏時分的戀忖,复而振奮起來,穿上反省的“新衣”;這件新衣包裹著暗淡和男人的陰柔--他們是女人的一部分。
何以反省?沒人知道。是也?非也?也沒有人知道。人們開始了無窮無盡的忏悔。(也許,那是那個時代的“晨課”。)當我們在破曉時醒來,窗外微薄的曙色和囚室內的燈光匯成一片。人們從一种噩夢被推搡進另一种噩夢。一种被太陽照耀得體無完膚的夢厴晝夜倆立。在這樣一种光明里,晨課照常開始。讀經者一共十几二十人,老少無免。
領讀:“愚公移山。1945年……”
眾讀:“愚公移山。1945年……”
再領讀。再眾讀。聲浪滔滔,侵天入地,不絕于耳。
我們忠實于文體,字字句句,毫厘無爽。文本与我們之間發生了脅迫的關系。是一面大网。像我們站在放風場里,無論站在哪一點,牆,都圍繞著我們,壓迫著我們,甚而吞噬著我們。
文本与我們毫無關系。鄙夷它,拒斥它,就不得吃,不得睡,甚至不得活命,會被刑之于法。
我們和文本間建立了活亦如此,死亦如此的關系。其實,文本一日存在,我們這些無論年輕抑或年老的,有罪的抑或無罪的囚犯,就是他的奴隸。它的淫威,使思想處于大石一樣的重軛之下無以解脫。
但是,文本又不能与我們產生任何本質的關系。因為自由的細胞不可能被鐵的枷鎖所桎梏,盡管有一面大牆,有武裝,有兵。但是,人,他的本質是不可能被監禁的。人,可以被消滅,但是不可以被摧毀。
提審員數次拷問我冒犯文本的“罪行”時,我的回答飄忽罪行的內外,讓他無以捕捉。方法十分簡單。那就是不置可否,問是答非,問非答是。
一如那位巡邏的士兵,你說他的動机是向右走,但是,他說他其實是要向左走。如此而已,因為那個時代沒有坐標。
“你的主觀動机是攻擊偉大領袖。”
“不。”我回答。
“但是效果如此。”提審員說。
“是。”
“那么,你難道不知道毛主席說過動机与效果是統一的嗎?”
“是。”
“那么,你承任了你的主觀動机就是攻擊毛主席了?”
“不。”
“再重复一遍,你年輕輕的,要好自為之。”
“是。”
“……那么,你承認了?”
“不。”
“嗯?”
“我沒那么想。”
“狡辯。”
多少次,我和我的提審員一如走進我們的放風場。我們交叉走過,接近,疏遠,分道揚鑣又互相逼近;從提問的起點走到終點,又從終點走回起點,如此循環往复,沒完沒了。
無數個日日夜夜,分分秒秒,我大腦的軌跡上亂線布陣,隱顯之中,一刻分明,一刻混亂,以至最后亂成一團。
從極度的疲倦中走出刑訊室,我拖著沮喪的步子走向監房,牢門當一聲打開,難友們圍攏過來,問;“認了嗎?”我答;“沒有。”“這就對了。承認了就完了。”他們七嘴八舌地說著。
累了,累了,夢帆揚起,夢厴八面布网,我被束縛其中,不得解脫。固然,大夢之中,獄牆四面倒塌,我走到街上,卻看到另一种牆,牆上貼滿了大子報。紅色的旗幟流著血,人頭攢動,吶喊無聲。我看見了母親,姊妹,老師。1967年。革命。流血。殺戮。
我何時可以看到我--這個人,是另一個人;他,呆坐在囚室里,從窗外的星星看到太陽;再從太陽看到星星。看鐵柵欄在月光里閃亮;看囚室在日光里打轉;看我的難友的面孔在這虛虛實實的時空里如若一副副假面具--我自己也是戴上了假面具的人。我多么想疏遠我自己。
一天,透過鐵窗,忽見迎窗一棵大樹已把一片紅葉當空舉起。我對難友們說了。他們圍了過來。“秋天到了。”人們說著。
而后,我想到冬天。想到雪。想到放風場也會鋪滿了雪。啊,一個不同于紅色世界的白色世界。
如果那個士兵又在巡哨,他在雪地上踏出一個個腳印。左一行,又一行,上一行,下一行。
如果犯人反其道而行之,東西南北地亂走,亂踏,上下左右形成一團亂麻。齊整与亂碼互相穿透。血与雪是不同的。一副心中的圖畫忽而被擦亮,忽而被涂鴉。冬天的确來了。
在放風場,我們迎風而立。雪中的寒冷。心中的焦慮。冰与火在交融。北風之中,我感到一陣顫栗。顫栗以后,面對一片死亡的雪白。大空洞,大虛妄中,我感到一陣恐怖。我,會因為“動机”而被殺嗎?我,會因為走一條直線而死亡,還是會曲曲折折,在漫長的監禁中困頓而死?這將是走上一條斜線。另外,是太陽喜歡我的死,還是月亮喜歡我的生?
我何以會死?緣于一种原則,還是一种信仰......我迷惑,恐懼......十五歲,就要去死,要去死......死亡在放風場上升起來了。這時,放風場變小了,那些紅磚變得虛幻,人,難友們一如影子,在我的身邊游蕩。十几個月來,淤結于心中的大悲抑正在涌動之中。(我好像听到了我以后才听到的貝多芬的《命運》;這是時間的逆轉嗎?)
放風場,放風場,你又開放又關閉的生死迷宮,好像有些改變,又好像百年如舊。你沒有年齡的存在,的确令人感到恐怖。心影分离的人們在那里抖動,跌跌撞撞。一位老者趨前相問;“你從哪來?”
我沒有回答。我們沉默。我悲慟地把腳踏入積雪。向前走。向后走。腳印跟在我的身后。我身后的腳印一個個生成,留下一行暗蹊。我走回我的腳印,我的腳印已被別人的腳印所覆蓋。然后我再踏上別人的腳印。別人再塌上我的腳印。直到雪地上一片涂炭。
在此期間,我會停下來。停而复行,行而复停。我,前進,轉向,逆行,……逆行,轉向,前進……
于此同時,那個士兵也在不停地前進,前進,只不過他有一個向悖的方向。
那個瘋子在原地蹦跳。他叫了几聲。搓搓手。擦擦臉。他,是一個唯一真正不懼方向感的人。有了方向感就有了希望;有了希望,就會等待,有了等待,就會焦慮......那是一個鏽死的邏輯。等待什么?窩窩頭嗎?放茅嗎?睡覺嗎?放風嗎?讀《愚公移山》嗎?……的确,當送飯的時候,大飯桶“砰”的一聲砸在地上。人們的眼睛亮了一下……望著那盞不滅的燈,人們期望入如夢鄉,又怀著万般恐懼……也許,只有放--風,才是囚犯們的唯一希望。可是,放風,一個禮拜一次。
沒有放風的時候,我們枯坐監房,百無聊賴。但是,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等待,等--待。等待晝。等待夜。等待晨課。等待晚餐。時間在等待中被磨礫,被消糜,被毀滅。誰,敢于等待釋放,等待自由?
等待中,心中的歲月与囚禁的歲月交織成一面网。用心去撞擊牢房嗎?在夢中,确有成功的時候。但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心,也可以撞擊牢房并穿透它?不過,當你獲得自由,你發現歲月仍在正步走。他,以時空晝夜建构的大牢房,也堅不可摧。(那已是几十年以后的感覺了。)
心中的歲月有一個指向,自由,或者死亡。可是,人的期待把自由和死亡擰在一起;人,是知道死亡而依然要活下去的動物。(那也是几十年以后的感覺了。)我當時雖然無此大悟,但并非全然無知。在放風場的踱步,已讓我有此領悟。一片紅葉,一根髮絲,一場夢,已讓我啜飲了這杯生命的烈酒。
看著士兵,瘋子,老者,看著風場,獄牆和藍得讓人絕望的天,我忽地大笑,繼而狂笑起來。
人們把目光投向我。獄吏在一旁大聲喝斥我,威脅我。然而我越發笑而不止,以至笑出了淚花。
因為笑,我被戴上了手銬。
銀晃晃的銬子啪的一聲鎖住了兩腕。我被單獨壓到禁閉室。一場關于拷問“笑”的提審開始了。
他們問我為什么笑。
笑的動机何在?
其效果將是多么惡劣。
一個犯人難道有笑的權力嗎?一個犯人難道沒有笑的權力嗎?
“你知道笑的后果嗎?”提審員說。
面對他的威脅,我無言以對。而且,我仍舊想笑。更禁不住再次大笑起來。全身的顫栗把拷住的雙手震得發疼。但我的笑仍不可抑制。
是的,在那樣一個時代,“笑”,當然是一种罪過。
我被粗暴地押回牢房。于是,我不得不面對這樣的懲罰。戴著錚亮的手拷吃飯,喝水,寫字(寫忏悔書)。以后,我把拷住的雙手放在腹下以度時日。肉體苦痛,但情緒似乎有了一個解放--如果有“解放”那么一說的話。
在笑聲中--人在笑中,笑在人中--死亡在告退。
死亡在面對死亡。死亡在宣判死亡的死亡。我重新笑了起來。坐在一旁的瘋子忽而跳起,与我一起大笑而特笑。他興奮地又原地蹦跳起來。我跟著他蹦跳,又跳又笑。笑聲從大牆上撞回來。笑聲在所有難友的頭上盤旋,像水和空气滲透他們的心。
可悲的是,在今后漫長的所謂自由的日子里,只要笑,尤其是大笑,我都會想起監獄。
是的,比如,昨天。我從夢中醒來前,我正在囚室中大笑。在絕望中,在淚水中,大笑。
我不知道我在哪里?監獄中的那個我是否還存在?我是否已變得不再是我?時空對我是否已不再存在?我已經被釋放了嗎?抑或根本就不曾獲得過自由?什么是自由?自由是什么?對我而言,十五歲的牢獄生活已經變成長在我身上的殼,無可剝离。在我心里的一個角落,永遠懸挂著正方形的放風場;難友們像鳥一樣在放風場的四周飛翔,卻又永遠飛不上天。而時間早已凝固不動了--對于我--1967年等于永遠。永遠十五歲的囚徒不會有年邁時的自由。自由是根本不存在的。雖然我期望她,企諛她。
我自由了嗎?
不。
我不自由嗎?
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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