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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之河中的界石
--讀王友琴《文革受難者》兼紀念文革四十年
一平

1

友琴郵來她剛出版的書《文革受難者》。打開郵件,有敬畏之感,凝視許久沒敢触碰。黑色封面,傾斜隱印著密密麻麻的姓名,如蒙難的碑石——那無數的死者、冤魂,在時間与大地的深處,微微顯映,絕不瞑目。標題,豎版白字,肅穆而蒼然。其旁有小字副標題“關于迫害、監禁与殺戮的尋訪實錄”,殷紅,像束束黑暗中的血滴。那些年代,那些時間,那些瘋狂,那些死難,那些暴行……歷歷在目。

我得承認,我的敬畏首先是恐懼,因為這部書每一頁,每一章都是殘酷的,這是一部暴行的歷史。小時候,听過十八層地獄的故事,但那畢竟是想象,在遙遠之境。而這部書記述的則是真實,我們親身所經歷。有朋友說,就人的殘酷,只有想象不到的,而沒有做不出的。一九九一年,我參觀了奧斯威辛集中營,覺得中國的事情比這里殘酷(當然這可能与個人經歷有關)。起碼這里還有浴室,有營規,殺人用煤气,而不是活活打死,用開水澆燙、鍘刀鍘……。

我生平頭次見到尸體,是在我的母校。一個男子撂在擔架上,面色焌青,一群軍裝男女紅衛兵簇擁著,把他抬過音樂階梯教室。据說他先被打,后跳樓。而那一端,教務小樓外的走廊上,一群紅衛兵正追打一位外校女教師,她剃了“陰陽頭”,小小的個子,黃黑大方格夾衫。她跑到走廊的盡頭,終于被扭住……

我的母校北京三十一中,原是教會學校,有個好名字:“崇德中學”,楊振宁、鄧稼先曾在此就學。那座音樂教室原是學校的小教堂,老同學說其上尖頂原先有十字架,過去每日清晨學生都要在這里祈禱。“崇德”与“上帝”該是中西文明最好的結合了。六五年,我從小學升入初中,感受最深的是稱老師為“先生”,不論男女。這讓我感到自己一下就大了,進入了成年禮儀。

“崇德”与“上帝”怎么就成為暴行之所?一些批斗、毆打就發生在那座廢棄的教堂內。這座建筑的山牆正對校大門,文革后, 畫上了巨幅毛招手像。他取代了“上帝”,暴行也就自然取代了“崇德”,而那些十几歲的學生就成了暴徒,順理成章。作者記:“一九六六年十月召開的中共中央工作會議,發了個‘把舊世界打得落花流水’的文件,其中列為紅衛兵功績之一的,是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日至九月底,北京有1772人被打死。”

《文革受難者》卷前有幅照片,北京六中“監獄”牆壁上,鮮血涂抹的“紅色恐怖万歲”,我見過原跡。那所學校——西糾發源地——在中南海隔壁,离我家不遠,我不只一次去看過那座“監獄”,滿牆敘述王光華和老工友迫害致死的大字報、教室改建的牢房,也見到了那行恐怖血字。這所學校的“監獄”、血字及開水澆燙的酷刑,集中了我對文革的記憶,一生都沒逃脫其陰影。《文革受難者》所記敘的只是受難大地擊碎的一角,至今中國沒有文革蒙難者統計數字,王友琴所錄的六百五十九人只是個小小尾數。即使如此,這已足夠讓我們震惊和銘記。

2

任何社會都有凶殺,包括學生殺老師、子女害父母,但凶手要制裁,并受輿論譴責,特別是后二者。這是正常社會。反之,如果學生害老師、子女殺了父母,全社會都鼓掌叫好,那就很可恐怖了。按說這該是小說,但這是文革,文革是毛革命的縮影。

文革由學校開始,公然倡導學生殘害老師,頗具象征:革文明之命。它摧毀了文明的底線,顛覆了其基本規范;它鼓勵暴行,并确立為价值。“彬彬” 更改為“要武”,標志人類文明秩序的顛倒。文明之本在維護人,因此有仁愛精神,有尊長愛幼的道德,有制約暴力的戒律,有尊嚴与美的价值,及尚文化重教育的傳統等等。而這些都是文革要消滅的。文革的要害是反文明,倡導仇恨与暴行,与人為敵。反省文革,這是基點。

文革歷經十年,千頭万緒,异常复雜,需要由各層面角度分析研究;人們對文革有許多主義、思想、理論之爭,這些也都應探討。但是,我們首先面對的是:文明;還是反文明?我們需要維護文明的基本規范,人類自古以來的生活常識:仁愛、友善、不害人、抵制暴行、尊重人、保護家庭、講禮儀道德、重知識等等。這些是人類生存的基礎;是所有的思想、主義、政治、制度、乃至各种宗教所要遵從的;也是世事變幻中,我們判斷抉擇的依賴和尺度。常識是簡單的真理,而簡單的真理是大真理。

那年“八一八”后,我在近郊姨母家接到返校通知,于是乘車回城。汽車中途被截,上來一伙紅衛兵查四舊。我的前座是個中年婦女,端庄文靜,漂亮的卷髮,燙得蓬松大方,她抱著孩子,還有個別致的挎包。几個小將走過去,說燙髮是資產階級,不由分說按住她的頭,大剪刀呱呱地剪下去,怀里的孩子嚇得哇哇哭。那伙人离去后,她煞白的臉上才浮出羞澀和憤怒。當時,我慶幸自己沒有尖皮鞋、花格衫,同時也為那個女人難過,她那一頭凹凸不平的頭髮,怎么下車、過街、見家人呢?

以后,我又見到許多殘酷的事情,但始終沒有忘記那個女人、她漂亮的頭髮和惊哭的孩子。我漸漸有個想法:“抵制暴行。任何人、任何時候、以任何理由,都不能強按女人的頭,剪扯她的頭髮,上帝也不行。”文革首先是暴行,無論其為了什么精神、理想、主義……。看看這部書的記載:“陳葆昆被打昏迷過去以后,……把他的身體臉朝下扔進噴水池。”“后來紅衛兵把陳葆昆的尸體從水池里拖上來,……命令其他‘牛鬼蛇神’打陳葆昆尸體的嘴巴。”(P.28)把左奶奶和馬大娘“綁在葡萄架上,用銅頭軍用皮帶抽打”﹐“還多次用桶提沸水,從頭上澆下去。”“她們凄厲的慘叫聲,像殺豬一樣”。以后,拉尸體的車來了。(P.508)為了讀者,我不多引了。

我強調一句,如本書所記,文革暴行并非只在學校,只限紅衛兵,其席卷社會,挾裹全民。北京大興鄉,六六年八月短短几日,殺三百二十五人,二十二戶人家被殺絕。某貧協主席,一人用鍘刀鍘了十六人。湖南道縣,六七年八月至十月,殺四千一百九十三人,逼迫自殺三百二十六人。鄭義先生調查的廣西吃人更殘酷,那是十万冤魂。他最后說:“我們都墮落為喪失人性的群獸!中國人,請想想吧”,“我的苦難深重卻又罪孽深重的民族!”

《文革受難者》的卷前題辭是:“謹以此書,獻給所有文革受難者。愿你們的慘劇,不再被隱瞞、遺忘,而成為永久的警示:抵制一切暴行,尤其是以革命名義進行的群體性迫害。”記住這句話吧,其來于無數的殘害、冤魂与鮮血:“抵制一切暴行”。

3

值得注意,文革中人們多是滿怀熱情理想投入暴力, 為革命,真理,理想,人民,領袖,主義等施虐殺人。作者說:“以革命名義進行的群體性迫害”,其實不僅是革命。

我記得,文革暴行中,人群總是不斷地高呼:“毛主席万歲”,“造反有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以后我明白,人們是要克服恐懼,為施暴确立理由。就天性,人沒有那么殘忍;人性不僅有暴力,也有對暴力的否定和抵制。因此必須有“神圣”的理由,人才會消除障礙,讓暴行更“英勇”。而于操縱者,也只有讓暴行“合法” 、有意義有价值、“光彩照人”,才能鼓動民眾參与。前者格調越高,后者就更殘酷越有規模。天真的孩子為什么會變成狼群?這是原因。記住這個教訓:人類大規模屠殺,多有“神圣”之名,今天的恐怖主義也同樣。

《文革受難者》并不复雜,作者只是不懈地尋找受難者,采訪,如實地記錄。她做這事,不是由于職業——她稱自己是歷史義工,也并非有高深思想,原因很簡單:一個十几歲的女學生,經歷了那場暴行,眼見校長被打死,及無數殘酷,震惊、恐懼、哀痛、悲憫,進而心底升起召喚:阻止暴行。如果我們明白這部書,讀懂她的獻辭,就會听到那升于心底之淵的神圣呼喚, 那聲音之源,就是對生命的敬与愛。誠如她所說:“每一個生命都應該被尊重,于是每一個死亡也應該被尊重。”

在此,我想到王維林,“六四”那個只身阻擋坦克車隊的青年。他以微弱個人,阻止黑暗中一個國家的龐然暴力,為身后的生命和道義。怎么能想象一個人有如此的勇气和力量?在這個世界,什么是人的依据与源泉?那一瞬成為文明的永久象征。王友琴所做与之相同,她在歷史黑暗之河中,立下一塊界石,由那里阻止暴行。一個女子,持續二十七年,在血泊、死亡、暴行間默默尋找、采訪、記錄,可以想象她的承負。她一個人為 千万人洗刷恥辱、恢复尊嚴。我還想到丁子霖,“六四”后,她頂著何等的悲痛、恐怖和壓力,逐一尋找那些受難者?一個母親用胸脯迎向黑暗,為了倒下的儿子和青年,維護他們的清洁和榮譽。

不能說那些紅衛兵沒有美好希望,但什么是文明的基點呢?又為什么希望、理想成為了暴行?王維林、王友琴、丁子霖,他們所為并非出于高遠思想,而基于一個簡單事實,那就是面對暴行維護生命,它是具體的經驗的,根于人性深處之愛源。當然,這不是文明的全部,但這是基點,是任何智慧、思想、進步、主義、崇拜所不能取代的。如果其動搖,人即迷亂,那些美好的辭語,乃至 “進步”、“科學”也會邁進黑暗,加入殺戮。文明是困難的、脆弱的,而人性是危險的,恨与愛、善于惡在一步之間。一部文明,那個小小的、簡單的、微弱而溫暖的基點是數千年來由無數生命所侍奉所祭奠的,可以說基督是一個表征。

四九年之后,中國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整個國家、民族陷入瘋狂、一場又一場災難?即使戰爭、异國入侵也莫甚于此。因為“仁”的基點顛覆了,權力倡導仇恨、暴力,必須清查消滅各种“敵人”,才有“光明”未來。如果國家以此為宗,那么孩子們又怎么不成為暴徒?而王維林、王友琴、丁子霖,他們迎向暴行,在血泊處重奠那個基點,這是他們的意義。

4

八十年代,巴金老人提出建文革紀念館 ,我為之感動,但畢竟這只是個建議,寄希望社會和國家。而在此數年前,王友琴身體力行,已默默開始記錄、尋訪,沒有任何資助,孤身一人,持續二十多年。是出于什么信念和精神? 她說:“兩千年前,他(司馬遷)清楚地記錄了在西元前二一四年,秦始皇把‘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于咸陽……”“作為對比,文革中的受難者……未被記載也未被報告。受難者的生命被徹底摧毀了,他們消失得無影無蹤,不但骨灰,連一張被害者的名單都沒有留下來。” (P. 16-17)

數年前,我曾撰文稱王友琴所做是“偉大的工作”。偉大,是說其精神,一個女子,以微弱個人之生命,承付天下之重負;而她所做也确是偉大之事,在不准不許之下,她以生命,為那座博物館——中國文革記憶,奠下了堅實的基石。在我們民族的遺忘及崩潰般的腐敗中,我們對腳下的死難和血跡,終于有了一塊墓碑,無數蒙難的冤魂多少可以有些慰籍,起碼有六百五十九位可以歸屬,有個暫居的落腳。

文革過去三十年了,但中國仍禁止紀念。二零零零年,王友琴建立网上《文革受難者紀念園》,但在中國被封鎖;如今《文革受難者》也不能在中國出版。顯而易見,紀念會威脅權力,他們力圖掩蓋。但祭奠是文明的第一個儀式,遺忘苦難,必被災禍所吞噬。無墓地,必無家園。中國眼下泛濫的腐敗就是懲罰。如果認可暴行,人就不會再有敬畏;沒有敬畏,人還會有什么意義?道義和規則也隨之消解。一個國家只有貪婪、不義,會走向哪里?中國的腐敗實是民族的腐爛,因為我們拋棄死難。靜听吧,不祥的腳步,懲罰并不就此為止。

文革不僅被稀釋,而且也涂改。王友琴記:“鄧榕在《我的父親鄧小平——文革歲月》一書中,把鄧小平接見女附中工作組并講話的日子,…… 由七月五日提前到六月四日,……這樣改動日期,可以除去鄧小平對卞仲耘這樣一大批中學教育工作者被划成‘四類干部’并遭斗爭的責任。”(P.11)宋彬彬在《八九點鐘的太陽》中說:“破四舊呀,抄家呀,我一次都沒參加過。……因為我一直是反對打人,反對武斗的。”當然,她可能确實沒打過人抄過家,但是毛一生也沒親自殺過人。六六年八月二十日《人民日報》刊登宋要武文章:“這是我終生難忘的一天。我給毛主席戴上了紅衛兵袖章,主席還給我取了個有偉大意義的名字。……毛主席給我們指明了方向,我們起來造反了,我們要武了!”這是一聲號角。

蘇曉康的在該書序言中記:“一位大學教授當面拒絕我采訪他的受難者妻子,和盤托出他的恐懼:‘當年打她的學生里頭,有人今天已經坐在很高的位子上,我們怎么敢說話?請你們不要給我們找麻煩,讓我們安度余年好不好?’當時,我只看到他妻子的一個背影,坐在輪椅上。” 王友琴也記述了類似的事情。怎么可以想象呢?不僅是受難,而且不敢說出,而且是已經過去了許多年。人悲慘屈辱到了什么地步?中國啊,中國,你只屬于暴行和權力嗎?那場暴行的后面是權力,而那個權力正來于暴行,它們是一回事,千万別以為文革是偶然。不錯,中國有變化、有改革、有進步,但權力是一個,且而完成了血緣接交。昔日小將已為大員,“理想”成為了利益,“革命”變成腐敗,但國家仍屬于他們。明此就知道中國何以要禁止紀念文革。

禁止本來是強制的,但由于人們的恐懼和順從,就成為民族“自覺”的集體遺忘。今天,中國人不能、不愿,甚至不屑提及文革,新一代更是對此茫然不知。但需明白,遺忘實際是放棄:道義、公正、人所不容侵犯的生命、權利与尊嚴;而那強制的遺忘恰恰就是另一重剝奪。那位“怎么敢說話”的教授,他們另外的悲哀是什么呢?為此,我們要紀念文革,除了垂首死難,也還有新的意義:抵制權力与遺忘,恢复道義、公正、人的權利与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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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存在需要一定的暴力,比如軍隊和監獄。但是暴力的使用,必須有規則和程序,有人道精神的看守,及公共倫理的底線,將暴力限制于最低程度和最小范疇。否則暴力即成為暴行。反省文革,就是抵制暴行,無論其來于權力——比如“六四”、還是民眾;也無論其以什么名義,理想、主義、未來、革命,或國家、种族、宗族等等。

仇恨和殘暴是人性的一部分,人類集體暴行從來存在,也將會以各种方式和名稱再來。上個世紀初,中國“新青年”歡呼“新曙光”,卻沒想到后來接連不斷的災難;近二十年前,蘇俄解體,冷戰結束,世界大大松了一口气,可沒想到又來了“九一一”。文明是人和自身黑暗的作戰。人性不僅有殘暴;也有對生命的維護和愛。盡管在黑暗中,它們似乎微弱,但由此也就更堅韌和廣闊,王維林、王友琴、丁子霖是例證。

《文革受難者》為我們奠下了一塊堅實的基石,感謝作者,她激勵我們在廢墟和血泊間重建文明之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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