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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黑兰的洛丽塔

发布: 2009-10-02 00:12 | 作者: 李雾



       《在德黑兰读洛丽塔》一书,2003年在美国出版后,高据《纽约时报》排行榜达半年之久。从当时的书评判断,以为是写给女人看的,笔者就不读了。直到 这次伊朗大选风波,才找来看了一遍。作者阿扎尔·纳菲西教授将个人经历、文学批评、伊朗的现实和几位女学生的故事,交织穿插在一起,用蘸满感情的文笔娓娓 道来,确实很见功力。虽然还是觉得女味较重,但明白了一条:为什么这次事件,女性、特别是青年女生,始终冲在前面。伊朗女人受的压迫太深了。

       作者因为不愿戴着面纱上课,辞掉了在德黑兰大学的教职。她邀请了七名对文学特别有兴趣的女生,每星期四到她家里阅读英文经典。伊朗采用回历,周末休息是在星期四和星期五。但星期五是祈祷日,所以星期四是最合适的地下读书日。

       虽然这本书四章的标题分别为“洛丽塔”、“盖茨比”、“詹姆斯”和“奥斯丁”,读书班其实是从西亚文学经典——《一千零一夜》——开始的。这套故事看 来有版权之争。英语里通常称之为 Arabian Nights (阿拉伯之夜),但纳菲西在书中坚持写作 A Thousand and One Nights(一千零一夜),并称之为波斯文学经典。

       教授请学生们注意,故事里有三类女人,全是国王绝对权力的牺牲品。一是背叛了国王的王后;二是国王为报复女人的背叛而每晚都要杀一个的处女;三是讲故 事的桑鲁卓。处女们不反抗,无声无息而死;王后的背叛,同时也背离道义,反而使国王由专横转为残暴;桑鲁卓却以想像的文学世界挑战国王的现实权力。正是这 一想像力,予她智慧和勇气。

       伊朗的现实,留给纳菲西教授和她的学生的,也就是文学想像力了。似乎伊朗人通常称祖国的当今变身为 the Islamic Republic, 但“衣似蓝”和“国和共”在中文网都是民敢词,下文将简称“蓝国”以避讳。纳菲西的七位女生来自各阶层,意识形态也不同。一位来自虔诚蓝家的女生,在校门 口告诉教授:她最大的愿望是像教授一样,可以从学校的大门里走进去。教授虽是女的,到底有点特权,可以像男生一样走大门。但女生只能走边上的小门。小门还 挂着个帘子,女生进去后要接受检查。先看她衣服的颜色是否足够深,袍子是否足够长,头巾是否足够厚(不至于透光暗示发型),头发不可露出来,脸上不可有化 妆品,还有鞋子式样对不对;再翻她包里有什么东西。

       学校当局和系主任所关心的,不是教学质量,而是内容是否教义正确。比如,海明威小说里提到的“酒”字(wine)都要拿掉。不过官员最关心的,还是女 学生的表现。即使上课迟到了也不准奔跑;说话时不准笑出声音;特别是下课后绝对不准和男生说话(上课时男女生分两边坐)。有些男生喜欢检举女生,见到头巾 里突然掉出一缕头发就可以检举;被检举的女生会受到处分甚至被开除。

       走出校门就恐怖了,路上有革命卫队在巡逻。看着不顺眼,说不定抓起来抽鞭子。

       她们每天生活在这种琐碎的、任意的规矩和处罚中。纳菲西愤慨地说:我们就像纳博柯夫笔下的洛丽塔,在仍是天真的年龄,被一个自我封闭的脏老头的疯狂行为给毁了。

       难怪女学生一进教授家门,纳菲西就说:今天家里没有男人,你们可以把头巾取下来。然后她把每个女生的头发都描绘了一通,读得敝人差点失去往下翻的耐 心。所以本人说这本书女味较重。但读着读着就理解了,为什么作者对头发有这么大的兴趣。实在是因为在蓝国,女人们每天都在为头发而斗争并被头发所折磨。

       蓝国近日的风波,源于僧侣统治集团内部左翼和保守分子的分歧。伊朗和东国一样,也是北邻俄国,也是“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 义”。伊朗曾经有很强大的公产党。三十年前推翻巴列维国王的革命,本是公产党和僧侣集团的携手之作。之后有一年多时间,两位革命同路人展开了激烈的争斗。 最后僧侣集团获胜,公产党被镇压。

       纳菲西教授的七位女学生中,也有人卷入了这场斗争,被抓去狱中关了五年。幸亏她父亲是立场正确的老革命,否则早给毙了。她告诉纳菲西,因为教义说处女死后升入天堂,狱卒在处死那些左倾女学生之前就先强奸她们。

       公产党虽然失败,僧侣集团内部,却仍有不少人受到马克思主义很大影响。两位候选人,前总理穆萨维和现总统内贾德的明竞背后,是前总统拉夫桑贾尼和最高 精神领袖哈梅内伊的暗争。纳菲西书中有个拉夫桑贾尼极左的例子。两伊战争期间,伊拉克第一次轰炸德黑兰后,当时任议会议长的拉夫桑贾尼对公众说:真主伟 大,炸死的都是富人。聪明的公产党,比如抗战时期的东共,都会说如今民族矛盾超越阶级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

       拉夫桑贾尼是1979年革命偶像霍梅尼的左右手,穆萨维则是霍梅尼很欣赏的人。穆萨维不是伊朗主体民族波斯人,他是阿塞拜疆人。伊朗西北边疆为阿塞拜疆人居住地区。霍梅尼让穆萨维在两伊战争的困难时期任八年总理,大概也是一种民族团结政策的考虑。

       霍梅尼1989年去世后,穆萨维退出政坛,重新做他的画家和建筑师。这期间他读了不少福柯、哈贝玛斯和萨伊德的书,都是汲取了马克思主义大量养份的作 家。读这类句子如烂糊面条般搅在一起的后现代著作的好处,就是失去正常说话能力。穆萨维在电视竞选辩论中的表现,连他的支持者都摇头。内贾德虽然说话较 土,至少老百姓一听就懂。

       但是,在6月12日(星期五,伊朗的“周末”)投票前一星期,穆萨维突然声势大涨。主要原因是他争取到了女人的支持,而且女人把身边的男人都动员起来 了。穆萨维的妻子扎赫拉·拉赫纳瓦德,也是大学文科教授,居然如西方般出马助选,并承诺其夫胜选后将任命三位甚至更多女部长。看来,现在的蓝国,比起纳菲 西教授离去时的1997年,或许要开放一些。

       毕竟,马克思主义是强调男女平等的。马克思曾经在马车上见到路边有醉汉打女人,气得要跳下去找人打架。纳菲西书中提到,拉夫桑贾尼竞选总统时,她的女 学生说:看他的大女儿,袍子里穿牛仔裤,脚上是耐克鞋,头巾边还露出一缕卷发!这位女儿,这次风波中曾被拘留,保守分子借此向她父亲施加压力。

       穆萨维有两个女儿。大的一个是物理学家;小的仍在读书,据说很讨厌穿袍子。穆萨维的朋友讲:这对夫妻从来不强迫两个女儿的。

       和平演变在革命的心脏自发萌生。并不需要美国的煽动,美国商人至多只要向中国厂家增发几张耐克鞋订单。任你是教义正确的革命元老,如果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不愿忍受革命的压迫,元老能怎么办?为革命大义灭亲?

       本人是因为蓝国近日的政治,而读了纳菲西的回忆。但教授本身最痛恨的,正是蓝国的政治非要时时处处挤进文学的阅读。仅仅因为小说中有了一段爱情描写,文学的阅读就似乎成了一种政治反抗,就连《一千零一夜》都成了禁书。

       教授甚至另有一种担忧。书中有一段作者和她称之为“魔术师”的一位朋友的对话。纳菲西问:这些女孩已经很受迫害,我会不会给她们另一种伤害?教授担 心,阅读西方经典和听她讲述自己在美国的求学经历,会让这些女学生为抗衡蓝国所宣传的革命幻想,而产生一种对于西方的不切实际的平行幻想(即把对本国状况 的所有不满,都倒个头认作西方的现实)。

       魔术师说:首先,即使出现这种倾向,也不能由你负全盘责任(主要责任在于蓝国强加于这些女生的压迫)。第二,魔术师又说:你正在做的事,可以部分消除 这一平行幻想的诱惑。你让她们读的是纯正的幻想——小说。像奥斯丁的小说,写于拿破仑战争期间却丝毫不涉政治,让读者在革命之外重建自己的精神乐园。

       这显然不容易。纳菲西本人,某次与魔术师在咖啡馆交换书籍,遇上革命卫队突然检查。店员好心建议:如果你们不是夫妻,最好立即坐到不同桌子。教授大受刺激,终于决定出走。她的多数学生,最终也选择了逃离革命的压迫。她们去英国,去加拿大,去美国。

       不过,以东国的经验来衡量,希望并未尽失。伊朗已是一个有着七千万人口的多民族国家,这样的幅员,治理的需要,终将使得革命褪色。老毛折腾三十年,老 邓回到解放前;如今重阳更强调官员要读书,要有文化。重阳不可能凡有重要精神,就把全国两千多个县委书记叫到北京轮训一遍。绝大部分时间,官员要靠文字阅 读理解重阳精神。而要读出结合地方上人心人情的理解,其实是需要文学修养的。为什么苏南的官员外调多?当地文化水准高嘛,大清朝就是进士和状元的集中产 地。

       纳菲西教授的留在伊朗的学生,也当上了教师,终于可以从大门进出学校了。自我封闭如蓝国,也需要懂英文通文学的人才。

       而且革命有它的正面效应。纳菲西在书中指出:男女生的分离,使得保守的农民家庭也愿意送女儿上学,大大提高了女孩受教育的比例。而女人要闪避那些最无 聊的压迫,在蓝国之内的唯一途径是从事社会地位较高的职业,医生,教师,科学家等。女生奋争的结果,是她们通过入学考试(受重视程度与我国高考有一拼)的 比例高于男生。今日的蓝国大学,居然也是阴盛阳衰。

       纳菲西教授离开蓝国的第二年,VS·奈保尔(200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访问了伊朗。1979年革命后他第一次访问伊朗,当时的旅馆里,侍者仍然试 图维持英国人传授的准绅士派头。这一次,他在旅馆工作人员眼中,只见到对他这个印度裔准西方人的仇视。奈保尔发现,到了“周末”,平时冷落的旅馆里有很多 当地人聚餐。虽然女人蒙脸穿长袍,但在长袍之下,鞋子非常时髦。这让奈保尔想起雅加达,那里也是每到周末,当地的华裔商人就到星级旅馆聚餐。奈保尔告诉在 德黑兰接待他的人:他见到了伊朗的中产阶级,这个社会并不如表面所见那么封闭。他的伊朗朋友说,伊朗用了一百多年才积累起来的中产阶级已被革命摧毁了,你 看到的是 the sad beginnings of a new middle class 。

       是的,这是令人伤感的开始,多少人因等不及而离去。但这毕竟是一种开始。

       (下图:德黑兰自由广场上的抗义人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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