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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中的爱情

发布: 2009-10-22 20:14 | 作者: 慕回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彼泽之陂,有蒲与蕳。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陈风.泽陂》
         
       一直是这样,思慕不断被保证,爱情不断延续下去,回音不断被听到。美丽是早就被发现了的,爱情虽然并非仅仅是对女子美貌的追逐,但是当爱情降临,河岸建立的时刻,美貌作为一件必得的馈赠被赋予那女子。或许古今的审美略有差异,那女子并不柔弱,端庄而无言,然而那美貌早已被诗歌所规定。诗人依然忧愁,这是最初“忧心悄兮”的回音。一面是在水一方的美丽,那女子与花朵,相容无间,仿佛那女子正是彼岸的花朵。一面是忧愁与失眠,情感的宣泄过后,诗人也趋向于无言,他的忧愁已经不用说。这就是最初那河水的两岸,我们至今仍然能够听到两岸所传来的关于爱情的消息。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郑风.有女同车》
         
       那女子已近在身旁,容颜如同木槿的花朵,清晰而美好。花朵的美丽不拘,花朵的安详无言,花朵的自芳自华,仿佛触目可及。而且爱情仿佛触手可及,诗人的喜悦开始溢于言表。那女子佩戴的玉饰丝毫也不妨碍她的步履轻盈。诗人说:像要飞起来了啊。那女子近在身旁,她的美丽仿佛是没有重量的。马车所奔赴的终点也许是婚姻,也许只是出游。经历过思慕的爱情,有一天便会穿越两个人的相思与孤单,到达这一地步。早先的忧愁被轻盈地抛开,思慕也开始隐身。然而也许是诗人不经意间透漏的消息,后人却察觉到,思慕结束的时刻危机四伏。博物的学者说:木槿花,朝开而暮落。李白说:早晨美丽得令人肠断的花朵,傍晚便随着流水东逝(朝为断肠花,暮逐东流水《古风》)。白居易说:美好的事物大多脆弱易逝,难以长久保全,彩云轻易就被吹散,琉璃轻易就被打碎(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简简吟》)有关爱情的危机便在“舜华”这一个美丽的词汇当中第一次崭露头角。美貌短暂易逝,对美貌的依恃或追逐,终究日暮途穷。那女子便如同花朵,傍晚的时候流落水边,独自凋零。女子与花朵,关系就这样被建立。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卫风.硕人》
         
       最初那女子出场的时候,诗人根本无法凝神,只能说出那美丽的光芒。当那光芒散去,美丽开始清晰。也许出于一种把握美丽的愿望,比喻终于作为雕刻的开端出现。诗人想用比喻来把握住那女子的美丽,然而比喻是危险的。如今的形容可以算是诗经时代对女子最为精确的刻画,却与思慕无关。锋利的刀固然能够雕刻出美丽的形状,却是伤手的利器。美丽能够刻画,爱情却不能被雕刻。但是我们仍然欣赏诗人的刻画,欣赏比喻带来的美感,因为美丽总是值得向往的。诗人在那女子的身体与众多事物之间建立关系,诗人所注重的,只是它们之间共同的品质。柔弱、光滑、洁白等等,尽管是美丽的,却不是眩目的,因为那光芒早已消散。
      
       最初那女子在美丽的光芒笼罩下,一直是安详的,不言不笑,我们无法窥知她的内心。史记上的记载也值得参考,司马迁提到了那个叫做褒姒的美丽女子。书上说:褒姒不爱笑,幽王想方设法让她笑,却不成功(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万方,故不笑《史记.周本纪》)。如今那女子终于笑了,眼神流转如波。我们第一次在诗人的雕刻下把握住了那女子的笑容与眼神。这样的笑容令人心神一荡,后来宋玉在赋中说:那女子嫣然一笑,倾倒迷惑众生。美目之一盼自古以来便有这样的力量。从此之后,那女子的容止被人多方雕琢刻画,美玉精工,如庭中之奇树,绿叶发华滋,在思慕被人隐然忘怀,美丽成为诱惑的年代,悄然屹立,顺水漂零。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闉瘏,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郑风.出其东门》
         
       这首诗所描述的仍然是相遇,而不是选择。据说爱情需要面对选择。男子与女子之间互相要承担对方的选择。那么爱情是否真的需要面对选择呢?作为爱情开端的相逢可否是选择的后果呢?这首诗初看起来仿佛是要使人面对选择,其实不是。诗人无法选择。爱情与选择无关。诗人所面对的是降临。在那有女如云的所在,爱情从众多女子身边升起,然后降临到诗人面前,就像黄昏的缓缓来临。这个时候,已经根本不是选择与否的问题了。长久以来,人们被假象所蒙蔽,以为爱情必须经历选择。男女之间先要互相选择,然后爱情才会发生。在现代社会里,爱情甚至包含了无数外在的选择,仿佛一种经济上的计算,以此作为爱情的依据。那么,在经历数次选择之后,爱情就真的能够如愿发生吗?或者只是陶醉于假象的迷雾之中?在假象的迷雾中也有无数次的悲欢,于是越发迷惑,人们真的需要爱情吗?爱情是堕落还是拯救?最早面对孤独的人发明了爱情,然而爱情却在层层迷雾中隐去,随后登场的替身逐渐占据了舞台的中心,而爱情沦为背景。比如在现代社会中关于《红楼梦》的讨论,人们关心的只是婚姻的归宿,只是已经丢失了的结局,而纯粹的爱情却被弃置一旁。真正发生的爱情鲜艳灿烂,却如深山中的野花无人注目。纯粹的爱情无法包括选择,它只是灵魂的相互确认。所以爱情的开端不是选择一个人,而是遇到一个人。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王风.采葛》
         
       罗兰.巴特在《恋人絮语》中谈到:思念远离的情人是单向的,总是通过呆在原地的那一方显示出来,而不是离开的那一方;无时不在的我只有通过与总是不在的你的对峙才显出意义。一个人是寂寞的,尤其是当思念降临于无所事事的时刻。思念总是降临于无所事事的那一方。由于思念,时间开始减速,陷于思念的诗人于是如同陷入了时间的深渊当中。时间越发缓慢,也越发粘稠。思念总是偏向于留下来的一方。这是因为外出的人所遇所思总是新鲜的,他的思虑被“新奇”所牵引,无暇思念。而留下来的人所遇皆是旧有之物,无一不可牵动对于过去的怀念。于是我想谈论一下思慕与思念的区别。思慕是新鲜的,它被一股向往“新奇”的希望所牵引,面向一个不可知的未来。而思念则面向过去,它由一段悠闲的时光所触发,开启了一个面向过去的空间,在这空间中,一切都指向回忆,回忆中的事物都是沉默的,处于思念中的人也是沉默的。思念总是具有一种使人的心绪慢下来的力量,在这样的力量下,回忆才开始变得清晰,如在目前然而遥不可及。思念是奢侈的,没有多少回忆的人无法拥有思念,匆匆忙忙的现代人再也无法领会思念,他们的时间被各种欲望所剥夺,他们根本不愿意空出来整整一天时间,什么也不做,只是思念那个人。思念变得越来越珍稀。我甚至担心,在不久的将来,思念成为遗迹,仅仅陈列在一间名为“爱情”的博物馆中。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周南.关雎》
         
       这首诗作为这篇的结束。因为我想保证回音的持久。在诗经里第一首诗便是对女子的思慕。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开端,而我把它放在这里,作为回音的开端。诗歌是不灭的,诗歌中所流传的思慕也是不灭的。它在人心中辗转,我们在听,所以有幸听到。这些诗,从大篆,到隶书,到楷书,从竹简,到缣帛,到纸,无数次的抄写印刷,诗歌中的消息非但没有被磨灭,反而越发鲜艳醒目了。一代代的诗人相续不断,听到诗歌中各种消息的回音,从而维持它们不断,尽管有时候十分艰难,只有一点心灯,一线生机,然而消息从来都没有停止它的流传。这里于是不仅仅是关于爱情,也是关于流传。有许多消息在回音中流传。薄暮黄昏,是一天当中令人忧愁的时刻;残春深秋,是一年当中令人伤心的时节;高楼水边,是江山当中令人怅惘的所在;离别、衰老与死亡,人世当中令人悲哀的事实;风花雪月,是岁月轮回当中足以动人的事物;诗人的思慕,是一直永恒而依然故在的情怀。诗歌当中不断流传着这样的消息,一千年,又一千年。消息藉人心而流传,爱情也是这样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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