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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纪(之一:庄严寺)

发布: 2010-2-18 17:22 | 作者: 岚枫



       题记: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金刚经》
       
       从小到大,这是我离开家乡和父母,在外过的第一个春节。
      
       念书的时候,每年寒假,上午考完试,下午便已坐在了回家的火车上,心急如焚往家赶,心心念念着妈妈做的“全家福”,是湘菜里的一道名菜,将粉条,欢喜丸子,蛋饺,豆芽,菠菜合在骨汤里煮成,菠菜也可换成白菜或韭菜,各家作法不一,然欢喜丸子和蛋饺却是少不了的。蛋饺是用鸡蛋摊成薄薄一层蛋皮,包裹上拌好的肉馅再上笼蒸熟,欢喜丸子则是用淀粉,红薯粉,瘦肉末和葱花拌好,揉成小小丸子入油锅里炸,这两样是我的最爱。
      
       小时候,每到年三十,妈妈开始炸丸子蒸蛋饺,我便腻在厨房不肯走,新炸出的丸子一个接一个往嘴里塞,妈妈每每敲我的头:“再偷吃,一会上菜时就没得吃了”,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厨房。这道菜是年夜饭的主菜,及至煮好,一揭开盖,乳白的浓汤芳香四溢,圆圆拙拙的丸子上下翻滚,金色蛋饺和碧绿蔬菜色泽艳丽,叫人一见便有无穷食欲。可以尽情吃了,我却永远觉得滋味不及在厨房偷吃的美,也许就是因为意犹未尽,才觉得好。
      
       总是得不到的最好,所以望梅可止渴,而真梅却往往嫌酸。人人总觉别人所拥有的,好过自己。
      
       虽在异国,大年初一仍沿袭风俗,去寺庙祈福。
      
       前往的是美国东部最大的寺庙——庄严寺,据说是著名华裔船业家沈家桢耗资千万美金修筑,由贝聿铭设计,耗时十七年建成。但我动身时只是单纯想着敬佛,而对寺庙本身并不抱太多希望。
      
       少年时读一千两百年前张继的诗句——“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眼前顿时徐徐展开一幅水墨山水画卷,凄冷月色,迷离钟声,一叶孤舟静静停在山下河中,而崖上是青砖古寺,独立于天地间。觉得寒山寺这个名字也非常美,光“寒山”这两字便可成诗。那时起便对寒山寺非常神往。
      
       而另外一个更向往的古寺则是金山寺,还没读过《白蛇传》的时候,就喜欢看赵雅芝演的《新白娘子传奇》,那部电视剧曾经伴随我度过整个童年,甚至一度充当了我的古典文学启蒙者,我四处搜集和它有关的一切,攒零用钱买剧照不干贴,坐很远的车去岳麓书社买清代梦花馆主的《白蛇全传》,买齐一套《三言二拍》只因为其中有一篇写白娘娘被镇雷峰塔,最后一发不可收拾,凡是和西湖有关的诗书我都爱,高中语文老师有一本余秋雨写的《西湖梦》,封面是水墨画的西湖与雷峰塔,我死乞白赖地央求她送我,据为己有。用林和靖的诗作网名,“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夜黄昏”,幻想着像他一样隐居西湖,梅妻鹤子,过逍遥自得的快意人生,又喜读张岱的《陶庵梦忆》,我爸爸把《湖心亭看雪》中一句话用红笔描了出来,“莫说相公痴,还有痴似相公者,”我知他在说我,于是大笑。
      
       赵雅芝的扮相当真是美的,肌肤如雪,长发如云,清淡,端丽,雅致,偏又眼角眉梢有无数风情,及至她被法海压到雷峰塔下,除去钗环,卸去穿戴,只穿一件素白单衣垂首念佛,依是掩不住的绝色。
      
       那时恨透了法海,便是鲁迅先生说的,“白蛇自迷许仙,与你和尚有何相干”,生生拆散人家夫妻,害得骨肉分离。
      
       也记住了金山寺,白娘娘被压后,许仙前往金山寺出家,拜在法海门下,做了他的弟子,他对法海说,我出家,不是我大彻大悟,而是佛经里说,在仇恨处磨练,易得正果,仇恨愈大,功德愈大。你说我娘子犯下罪恶,那我愿和她一起修行,为她减轻惩罚。我想前顾后,唯有拜在你门下,才有这最大功德,因这天地间,我最恨你。
      
       曾深深为这台词动容。
      
       后来终于到了江南,第一件事便是去西湖和雷峰塔,然后又陆续去了寒山寺和金山寺,走得越多,失望越大。西湖里安了彩灯音乐喷泉,新修的雷峰塔油漆得非常鲜艳,没有攀登的楼梯,乘电梯便可扶摇直上,金山寺蜿蜒数里都是卖旅游纪念品的小商铺,寒山寺更无半点我想象中的凄清之色,在它周围已有一片别墅区破土而起,那些我曾心心念念的古寺,已经蜕化成了不折不扣的商业场所,人声嘈杂,铜臭处处,再无半点幽深静谧。
      
       从西塘回来,便决定永不去大理,那个“九月茶花开满路”的大理。
      
       与其让现实破坏诗意,不如不去的好,在心中犹可保持一份静美。
      
       画饼充饥,比望梅止渴更无可奈何。
      
       在没有宗教信仰的中国,佛应该是国人最崇信的了,然而那些千年古寺却蜕变成了如此面目,因此我对庄严寺也不抱希望。
      
       在信基督的西方,在最是商业的纽约市郊,我不信会有我想要的庙宇幽深,宝相庄严。
      
       然而这次,我却是错了。
      
       驱车两个小时,因为晕车,一路昏昏欲睡,等到了目地下车,简直被眼前景色震撼。
      
       前几日纽约遭遇数百年来最大的雪,积雪未融,然而今天却有异常明澈的阳光和我所未见过的高远蓝天,仰头,茫茫白雪之上赫然屹立一座巍然庙宇,一条大理石铺就的石阶笔直向上,两侧有汉白玉雕就的佛像纵列而上。
      
       因为是初一,来拜谒祈福的人很多,却感觉不到喧嚣噪杂,我想是因为周遭的静,举目望去,没有商铺,没有现代化的摩登大楼,没有卖旅游纪念品的小商贩,只有冰雪覆盖的山谷和无边无际的参天大树,大朵白云在蓝天上流动,异常静,有强大不真实感,仿佛遁入另一片天地,琉璃世界,清光遍地。
      
       贝聿铭认为他设计的庄严寺庙宇是仿唐建筑,但其实比之中国寺庙,它更深得日式美学的美,全原木结构,只用很少的红色和黄色,屋檐也为平直,不见中国寺庙里常见的飞檐,也没有雕栏画柱的装饰,可是这拙朴的庙宇却与周遭景物异常和谐,大巧不工应该便是如此,只见庄严,不见压迫,只见端美,不见夸饰。
      
       进庙堂须脱鞋,木地板上铺了厚厚地毯,今天僧人会替众人结绳结善缘,于是来者甚众,均盘坐在地上,低眉听师傅朗诵经文。
      
       檀香缓焚,眼前是一尊巨大佛像,端然坐于莲花之上,拈指微笑,恐惊扰了清净,遂把相机关掉,也盘坐下来,细听经书,周围密密麻麻坐满了香客,在佛像下显得无比渺小。
      
       突然觉得这场景在哪见过,直到师傅在我左手腕系上红绳,才霎时想起,是徐克的电影《青蛇》。
      
       水漫金山,白蛇死了,青蛇去金山寺寻许仙,推开大门,只见幽暗的庙堂里,巨大佛像下,无数僧众垂首念佛,而许仙便是其中的一个。
      
       《白蛇传》是中国的故事,发生在江南,我寻遍江南,却找不到一处庙宇能容下这个故事,却不经意地,隔着一个太平洋寻到了一处,可供它栖居。
      
       白蛇与许仙,
      
       她那样美,又那样好,且那样爱着他,她不图钱,不图名,不图夫荣妻贵,只望能做他的妻,一生一世,
      
       他只是再平凡不过的一个人,芸芸众生中比比皆是,他一无所有,她赠他银子,助他开药铺,为他怀胎十月,而他,却依然负了她。
      
       只因他是人,而她是妖。
      
       只因她不甘做妖,于是她来到世间。她羡慕人有七情六欲,她渴望爱,却求做人而不得,所以她分外珍惜许仙,只因贪恋他微薄的情谊,被他数番离弃亦不改。
      
       若她是人呢?很难说。
      
       世间有许多女子,为了金钱名利地位,不惜一切代价,而平凡男友的爱情,常常是她们最早抛却的东西。因其易得,所以不珍惜。
      
       而许仙呢,若白蛇是人,她是官家小姐,貌美如花,一分彩礼不要,反倒自贴银两来嫁,自己买房置地,助他成就事业,他只怕梦里都笑出来了吧,又岂会一弃再弃。他因易得,所以嫌她是妖。
      
       爱是这样的,得不到的,永远最好。
      
       还是《金刚经》里说得很好——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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