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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宫二年记(二)

发布: 2008-10-17 08:05 | 作者: 维一



六、田队长

田队长是故宫警卫队的正队长,是我在故宫的头一个领导。听队里老人私下介绍说,田队长原先是故宫窑厂的支部书记。修缮故宫对用料和质量都十分讲究,假外人之手总是不能放心,因此多年以前就特意在京西门头沟那边设了这个窑厂,专门烧制工程所需的五彩琉璃砖瓦。

烧砖制瓦的原料就是搀了水的泥巴,窑厂的工人终日要和几十上百斤的土坯打交道。我在云南农场打过土坯盖过房,虽然没有过火烧制,但道理还是大同小异,所以深知其中的艰辛。听口音,田队长不象是京城里的人,大概过去也是个苦出身,就凭着这把力气从那个强人堆里打拼出来,可见是个不能小觑的人物。

後来他被选中来故宫担任警卫队的队长,为了有个依傍,他还从故宫窑厂带来了几个气味相投的同伴,如今都是队里的小队长和文书之类的中坚份子。旁人告诉我,田队长就是凭着这些耳目的汇报,掌控队里队外发生的一切,所以平素要留心和这些骨干搞好关系才总不至于吃亏。我于是点头暗暗记下。

我于交往一道从来都是采取“远交近攻”的态度,尤其是和上司绝不多说一句废话,可後来交往长了我才发现,田队长是个和我颇对“心气”的人。

看得出来,田队长的文化不高,但他喜欢文化,也喜欢和读过几本书的人打交道,而且最爱办个黑板报。听故宫的老人们说,原先田队长在“文革”的时候就是由于这个喜欢舞文弄墨的毛病,在故宫窑厂被狠狠地批斗过。可以想见,那些身大力不亏的泥瓦匠要是下起狠手来“造反”会让人是个什么滋味。後来田队长跟着故宫的大队人马到了“五七干校”,大约也是因为他是个苦出身,那时候出身苦是最过硬的护身符,于是很快就被“解放”了,而且还被任命了个小头目。这时的田队长旧习不改,又在田边地头支上一块小黑板。後来到故宫当警卫队长,还是喜欢办个黑板报。几块黑板并不放在警卫队的东大房门口,却单单支在院长办公室的外墙边。凡是故宫上班的职工,无论是早上进神武门朝西到办公室去,还是中午到西角搂下的食堂打饭,没有一个人能错过田队长的黑板报。尤其是几位院长,黑板报就树在院长室小院的墙根儿下,绝对看得见黑板报上每期的内容。队里的文书由田队长从故宫窑厂带来的老王担任。老王原来是司机,可是因为长年给窑厂运送砖瓦在外跑车,吃饭没时没晌,患上了严重的胃病,现在干不动了,就担任警卫队的文书,并不值班上岗,要紧的任务是定期出版田队长的黑板报。据我看,黑板报上的内容其实无非是表扬某某人带病坚持工作,或者提醒大家提高革命警惕,再不就是对当时国内国外的时事表示一番支持和反对,总之都是紧跟政府的形势宣传,分毫不差。我甚至觉得大部分文字都是照抄《人民日报》的社论,许多时候,还没有抄完,小黑板就没有地方下笔了,倒是也不愁每期内容不够。因为大家都认为田队长的动机十分明显,私下里便将这个举动定名为“田队长的小黑板”,用来专指向领导邀功的行为。譬如不屑于有人拍领导马屁时就会说:“你以为你这玩艺儿是‘田队长的小黑板’呐”!有时还会把整句典故当作动词用,说成是“你还是别‘田队长的小黑板’了罢”之类。

其实我倒不这么看。平心而论,即若田队长真是有心以此向领导表功的话,也不十分为过。这就像是个孩子,想要糖果吃便缠住大人不放,总比告其他孩子的恶状,以求邀宠要好百倍。所以,当田队长叫我给他多写两篇表扬信或者批判稿,我觉得田队长用心也是良苦,每回都是痛痛快快地答应下来,而且很快写出诸如“一千条,一万条,突出政治是第一条”之类的稿件。

後来“四人帮”垮了台,我从心里觉得出了一口恶气,还确实认认真真地动了一番脑筋,没等田队长催促就写了几篇批判稿给田队长的小黑板。大约是领导上看见,夸了田队长几句,田队长就对我更加另眼相看,见面也学着领导的话夸我几句。没有想到,我这个从来和领导搞不好关系的人,在田队长这里还能有些人缘,许多事情他都对我很包容,为後来的事情作了铺垫。

田队长还有一样好处就是有良心,肯担代。最让我感动的是为我们争取工资的那一回。当时和我一同到故宫警卫队报到的三个人:我一个,东华门的小刘和神武门的小贾,当时在招工的时候就跟我们说好,因为是插队转回城里来的“知识青年”,所以是一年试用,然后转正为公安十二级,每月四十一块五毛的工资。可是到了快一年的头上,田队长到人事处和财务科替我们办转正的手续,人家却对田队长说,这三个人原先在农村插队,算不上国家正式职工,那些年都不能算工龄,转正还要再等两年。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知小贾从什么地方最先得了这个口风,就来找我和小刘打商量。因为他家里不富裕,又是弟兄几个里的老大,插队好几年才回城,转眼就是快三十的人了,急着要结婚,正等着用钱。他没有好气地跟我们说:“这回要是涨不上工资,我就不干了。当初到警卫队来,图的就是一年转正。要不介,我还不如去工厂当学徒,到底还能学些技术。这个警卫队就是个看大门的,我才不稀罕呢!”小刘也呼应他,说领导不能说话不算数,争的就是这个理。可说老实话,我那时已经看中警卫队这个还算清闲的工作,虽说晚上要走个夜差,但省出白天不少的时候可以看书,并不觉得到工厂去学徒有什么大意思。再说,退一步看,说这些也都是没用的气话。如今的世道,京城里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返城“知识青年”遍地都是,你有什么可稀罕的呢?不过就眼前这阵势,我自然不能示弱,表示坚决要同仇敌忾,跟大家一起共进退。

小贾听罢就说,既是如此,我们马上去找田队长说理,说着就相约来到队部的东大房。

田队长一见是我们,还不等说明来意就满脸涨得通红,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你们甭说了,我都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们,谁知起先说好的条件说变就变了呢。这一年咱们大家处得都不错,你们看能不能再给我几天时间,要是还办不下来,你们一定要走,我也没有的说。”边说还就真动了感情。我们一见田队长把上头反复无常的变卦统统揽在自己身上,都觉得过意不去,赶紧说:“这根本不能赖您,我们对您是一点儿怨言都没有。”这时,在场的其他队里领导也都七嘴八舌地打圆场,魏小队长还补充道:“不瞒你们说,老田为了这事儿,昨天一个晚上都没睡好觉,今天早上起来一量血压,又上去了。”

我们知道田队长有个血压高的老毛病,赶紧让田队长坐下。田队长长叹了一口道:“我昨天晚上都想好了,这次要是不给你们涨工资,我都要用我自己的工资给你们补上。”说着说着,竟有点老泪纵横起来。

我们连说“这哪里使得,这哪里使得”,来的路上三个人原来商量好的话一时竟说不出口。多少年来,信奉的无非是两条真理:第一条:当官的永远正确;第二条:倘若当官的错了,参见第一条。如今听到田队长的肺腑之言,我们竟感动莫名,手足无措起来。

好在当时回城的“知识青年”太多,政府也怕这些见过些阵仗的年轻人寻衅闹事,所以没过多久就又发下一道指令:凡是下乡插队的都一律算工龄,我们转正的问题这才峰徊路转,迎刃而解。不过从这件事情上,我看出田队长对下属确实有个担当,值得我信赖。

记得几年之後我到德国读书,拿的是德国人的奖学金,可按照教育部的规定,每月要将奖学金扣除生活费之外全部上缴。後来洪堡基金的洋人知道了就带头反对,几家基金会也都跟着吵吵,但这边政府就是没人理睬,一直压着不批。最後听说还是因为胡耀邦的过问才解决,将奖学金归还给大家。想想看,一边明明是别人的钱都要扣着不给,另一边是田队长却想用自己的钱补贴给我们,境界竟然判若云泥。其实,凡事都是人心换人心,我在云南农场时候的六连马连长,是个刚刚从越南前线撤下来的复员军人,解放军里的正牌连长,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过,见过大世面,他常常带着过来人的口气告诉我们:“只要战场上枪一响,猪肉罐头打开来就是敞开吃,白干儿随便喝。这时候不给足了,有谁给你玩命去?!”八五年我按期从德国“海归”,有朋友吃惊于像我这样一个从来我行我素的人这回居然中规中矩起来,我就告诉他们马连长的话。不过,认真地说,这回倒不是因为想起田队长,也不是因为想起胡耀邦,而是另有缘故,题外的闲话不说也罢。

田队长爱护下属,可并不象许多上司那样把下属看成是他的私人所有,扣住不放。七七年恢复“高考”,田队长见我常常一天到晚捧着书本看,没等我提,他就主动跟我说:“人都是想攀个高枝儿,这回你要是想考大学,我并不拦你。”他这样一说,我反倒显着像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了。好在那个时候已经和小青商量过,我决定不报考大学,为的是免得俩人同时上学,毕业分配万一领导给穿个小鞋,将我们分到两地,从此就免不了终生疲于奔命。这类刁难捉弄人的事情过去见得太多,不得不防。于是我就顺水推舟地对田队长说:“我并不想上大学,您甭劝我。”田队长听了这才作罢不提。

後来知道,我们那一辈人在七七年考大学的人生转折关头,许多人就是因为单位里的领导从中作梗而痛失良机,不是把政治评语写得一蹋糊涂,就是虚以委蛇,成心拖延不办。由此看来,落井下石固然可恶,但成人之美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得到的。

也是因为看到旁人连争取到准考许可都不易,我就觉得放过这样的机会不免可惜。半年之後,政府又推出研究生招生考试,虽然我这个初中生中间尚隔着高中和大学两级台阶,但拗不过同伴们的怂恿,就决定打起精神放手一搏。田队长听说後,仍旧是一如既往,爽快地同意了,这才有了我十年失学之後重新就读的转折。如今想来,在那个长官意志横行的年月,碰上田队长这样的上司真是我的福份。

然而至今我却为一桩对不住田队长的旧事而内心不安。那是小青考取大学,我也临时借调到刚刚开张的外宾服务部之後。因为小青要注册报到,我们恐怕在她读书期间有个不许结婚的规定,于是决定在她报到之前尽快办个结婚证书立此存照。那个年月,办事都是一板一眼,既是办了手续就要立刻举行婚礼。其实我们只是到照相馆照了一张两寸黑白的照片,然后两家亲戚到四川饭店一起吃了一顿就算是草草办了。可这个消息不胫而走,传到田队长的耳朵里。那天我到警卫队小坐,田队长一见是我,脸色挺不好看,劈头问我:听说你最近结婚了,怎么都不跟我们吭一声?我这才大惊道:“那是为了赶在妻子上学之前办手续,我们什么人也都没有告诉哇。再说,我从来做事都是不愿惊动他人。”田队长听了,良久不语,十分戚然而又动情地对我叹道:“你还是看不起我们呐!”

我这才明白田队长是个最看重礼数的人,可是事到如今如何解释都属多余,只得讪讪退出。此事叫我至今懊悔莫及,尽管已经事过近三十年。

坏人让你记住一辈子,好人也让你记住一辈子,可记法各有不同,尤其当你觉得对好人有亏欠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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