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红蜻蜓，飞舞着，旋出无数光晕。
鸟儿时低时高，破布一样，飘在空中。
草浪，奔涌而来，淹没了你，又低首敛眉，徐徐退去。寂寂的深处，你含胸拔背，空腋悬腕，盘腿端坐其中。你舌抵上腭，呼吸大地的呼吸，和东方的古老融为一体。如同一粒尘埃，你觉出了渊渊浩浩的虚空。濡血的太阳，正孤悬虚无之中，鲜红的光芒，探入体内，镂空内脏一般，灿烂在腹中。你闭目冥心，尽去杂念，却见巨大的血色旋涡，浓稠而粘污，似曾相识又十分陌生，无边无际，漫向你，涤荡而去。血，眩目的血，多少灵性丧失其中。千年的纷争，万年的祥和，天地之间，六合之内，魂者精神魄者形体，相依浑然，什么使他们相疑相离，各自浊然。有谁能拯救这大海般的旋涡？没有哀乐，没有铭文，你的爱也死在了其中，连同清洁的骨骼和高贵的声音。浑兮浊兮，五色盲目，五音聋耳。虚极静笃，灭迹匿端，才能一气归一心，心不为万物所夺；一心运一气，气不被尘念所役；心源清澈，一观万破，万感一息，归于自然，渐入无为无欲，方才物我合一。
众人昭昭，我独昏昏。
我独昏昏，众人察察。
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吧。炼气修脉，当生而无有，混同尘垢，以清虚自守。你知道，肝藏魂，肺藏魄，肾藏精，脾藏志，若五脏尽伤，形神将一去悠悠。
白云，碎玻璃一样，永恒地流浪着。
一个少女，行色匆匆，红衫内，乳房翘得飞扬跋扈，像两头受惊的小兽，乱拱乱嗅，正走在生命开端与未来末日之间。你是以心观照的，她来自爱欲和痛楚的深邃里，去吧，光化在纯净的天空里，那儿，鲜红的太阳，正自由地飘行。你头如悬磬，松肩松胯松膝松趾，神松气沉，奇经八脉以任督主呼吸之息，引清微纤妙之气循虚而行。人心若与天心合，颠倒阴阳只片时。一呼一吸，可移造化。一日有一万三千五百呼，一万三千五百吸。一呼一吸为一息。一息之间，潜夺天运一万三千之数……于是，换尽阴浊之躯，再造纯阳之体，聚则成形，出有入无……
我我无我，无我为我。
物物无物，无物为物。
……渐渐，去了，一切忧郁一切惆怅一切悲苦……远去了，一切欲望一切秘密一切生与死一切罪孽和恩怨……离开你的生命，遥远遥远地去了……你不再被扰，尘虑尽消，宽恕一切，也被一切宽恕。你、她、那个女人，远古、今天、未来，滑入了空白。入尘原比出尘难，你神清气合，恍兮惚兮，惚兮恍兮，仿佛自太虚来，与元始同形，直奔虚极，一片豁然洞然。真好呵，你魂魄如日月四通，心达天下八极……
有什么触碰了你。咕咕呱呱，由远而近。
猝然惊醒，魂飞魄散，大汗淋漓。
头晕目眩中，一只嫩手伸过来了，短短的，怯怯地，向你讨要什么。是个乞者，正难受得涕泪交流。你明白了他在要什么。早已麻木深深的生灵呵，还要更深远地麻木自己。你摇摇头。乞者脑袋奇大，四肢小如婴儿，眼睛含着脓一般，粘粘腻腻，失望地轱辘着，走了，踉踉跄跄。
你一声长叹，有似裂帛。
尘野茫茫，欲了难了。
你没有觉察，你的神色严峻起来，目光里闪烁着无奈、阴郁和坚忍。逼迫自己吧，重新进入离欲离念、离哀离痛、离恩离怨的境界。只有在那里，你才不再被囚，真实、坦然、自由，出入无间在虚缈中。其实，你一生下来，就已不复存在。别人和别人的世界，又终于使你怅然而陌生。此生苦也——看穿太多，你又分担太多。极目远望，再自我回视，身内身外，苍白一片。难为你了，绝念驱情，物我两忘。重新开始吧，气中生神，精中生气。
……静……虚……空……无……
你端坐于你生命的空廓之中。
离因离果。离始离终。离凡离圣。
无因无由，你竟泪流满面，不能自抑。
哦，那现实里不能流下的泪，却都滔滔不绝地渲泻在了空灵的世界。好浊的泪哟，流吧，流吧，流尽了好……你觉出了，空灵深处，旷若星海，渊深清明，一如创世纪前的混沌，浮浮荡荡，涌动着灼热的云团。你知道，内宇宙正在形成，汪洋恣肆，融向外宇宙，浩浩渺渺。你在哪里，无上无下，无左无右，只见日行阳道，东升西没，月行阴道，西升东没。魂在天心，阳也，轻清之气。魄，阴也，附于有形躯体，沉浊之气。真阴真阳，相生相抱，运行于无限之中，与日月交光。你游向宇宙更深处，似乎，那里有你的失落，可是，只见梦痕般的白迹，四处茫茫。时而，你穿过没有起源没有末日的世界，飘进湛蓝的音乐。时而，你直奔炼狱，去与过去的你相会。噢，这是过去的你吗？……割臂求生……跋涉在荒原腹地的暴风雪中……父母失明的心……深山冒险……雪中葬礼……失踪……脱衣一样活剥狼皮，放走，听嗥声远去……失恋……苦寻自我……不堪久视。时而，你漫游海底，染蓝了身子。这里，怎么也遍布欲望、陷阱、相残。该沉默的，全像暗礁；不该粗野的，都在疯狂。呵，比生命血脉流动更早的大海，一旦拥有文明，又会怎样呢……你复又奔向星海，飘兮无止，以形会形，形合生形，失身于无极之中。原来，你的空间，和宇宙的空间一般阔大。原来，自由这么有趣。去了，你奔向辽远，奔向凡俗之外、神祗之上，奔向没有光明也没有黑暗的日子，不再为追求烦恼。那里，有自由的永恒诱惑。回归现实吗？不，你宁愿永不复返。
此刻，你活在境界里，不可企及，恣纵无穷之意，还神形以神形，只有此刻。只有此刻，你离开自己，成了自己……远处，吆喝声声，穿进你的境界，骚骚扰扰，久居不去——
“祖传秘方，专治阳举不坚……”
1991年9月1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