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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鬼其人与《血色黄昏》

发布: 2010-3-18 19:24 | 作者: 岳建一




       我是怎样读完这部45万字作品的,已难言清,只记得被震撼得昏天黑地。

       实录一段我当年的编后文字,可临其境:

       面对该作庄严而残忍的真实,我起敬肃然。

       置身其中,常常忘记是在编稿,慨叹、忧愤、惊悸……那古已有之的人类最美好感情,竟像拖死猪一样,被拽到人造太阳下,扒得精赤条条,历尽唾、踢、踩、耍。当读到69名知青在火中烧成黑炭,我唏嘘出声了。这个面部麻木、思维变得破裂的主人公与苦恋七年却不能相爱的“女神”告别时,偷偷珍藏起她吐的一把瓜子皮,欲哭泪已干。读到这里,我泪如雨下,万般感受仿佛一直渗透到筋肉里。这是我见过的最生命、最悲烈、最痛彻、最酷峻、最倔强的灵魂,也是迄今为止,我在文学作品中所见到的最惊心动魄的单相思——以整个生命为代价,有一种面对世界末日般的绝望。我不能不读,可又不能不读!

       这是真正的灵魂孤本,浮雕般力度,切割般锋利,化石般品质。

       在如此巨大真实面前,文学的许多技巧、装饰、小把戏的玩弄,都显得那么苍白和微不足道。无疑,这些将成为一种独特美学品格和文学现象存在下去。

       为了让曾经是孩子的我们和我们的孩子,在未来世界也要记住这使整个人类耻辱的年月,我感到,我对该作出版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否则,不如吆喝大碗茶。

       二审王玉璋,时任文学室主任,阅后坦言:这部书稿太有价值了,出版后可能会惹一场风波,可是不出版,将是我们作为中国公民的失职,文以载道,能担当就担当吧。

       撰写此篇文章之前,已悉王玉璋病逝噩耗,憾无一面,不胜哀惜,曾树玉骨硬,执正又何人,风岸多嶙峋,伤哉性情真。此时此刻,建一深深鞠躬,以寄托伤怀,以长悼先生英灵。

       终审南云瑞,发稿前说道:出版这部作品会有风险,大不了是丢官,丢就丢,没什么了不起!此是明知时忌讳,偏怀履艰心呵!我曾将此言堪为金石之声写进该书编后记,二校时被南云瑞婉言说明后删去。我深切知晓,如此风险之作,倘若遭遇不测,二审,尤其终审,责任更是重大。不有敬业精神、良知情怀和面向历史、社会的使命意识,何以为众多出版单位所不能为!我感念那段共事岁月,不是同守一节,肝胆相向,该作焉能问世!尽管以后相处期间时有争议,龃龉不断,然大家工作忘我,氛围极是民主,坦率言之,中国工人出版社当此最为骄傲之黄金时期,前有胡甫臣、何家栋怀高识远,大公图治,从善如流,自强精勤;后有周奇、南云瑞践智践行,倾尽心力。其时,上下群策群力,致使好书如云,遂卓然自拔于出版业界诸峰,领一时之峻。借此机会,我向周奇、南云瑞二位老领导认真致歉,那时,太不知见异尤先责己,太不明念人之过必亡人之功,尤是亡人之善之劳之个中甘苦之曾经的殷殷知遇之情,且误会、苛求你们甚多,故曾有不浅伤害,并离远经年,每每想来,心内隐隐作痛,今诚心公开诉诸文字,是为自省,是为自责,希望你们能够读到,并道声珍重。

       终于,该书运作到最后阶段,我不满《八年》书名,觉得太过平常。

       老鬼认为,自己苦难八年,《八年》又八年不能出版,名实相符。

       我说,依了你的要求,我可是全书除去笔误,不动一字呵,自当编辑以来,我还没有这样做过呢,你呀,可不可以也依一下我的要求,改个书名,《八年》实在不行!老鬼慨然应允,遂与我一同苦思冥想数日,并四处征集书名。一天,老鬼打来电话,告知他的姐姐徐然想出一个书名,叫“血色的黄昏”,声音里透着欣喜和得意。我不禁嚷道:好,非常之好!到底是你姐姐呀,贴切,苍凉,凄美……不过,将“的”字去掉吧,干净一点,就叫“血色黄昏”。那边,老鬼一连迭声:好,好……“的”去得好,就叫《血色黄昏》!

       一经确定书名,我便直奔中国文联出版公司,找到美术编辑蒋明,约请设计封面。那时没有电脑,全凭手工。蒋明绘画、设计俱佳,极是精心,不仅构图现代,且意得神会,气韵生动,直到今天,依然感觉这一装帧设计了得。记得取回那天,我满意极了,谢了又谢。

       终于,《血色黄昏》印出来了。我拨通老鬼电话,告诉这一大好消息,约他到公安部门口会面,我要给他送去20册样书。那边的老鬼激动得竟有些语无伦次,一再追问:

       “真的吗……真的印出来了吗?可是真的啊!建一,你没骗我吧……真的吗……”

       这边的我一时哽住,握住话筒,不觉泪下如雨,只说:“不见不散啊!”

       长安街上,已是华灯亮起,老鬼骑着自行车匆匆而来。我先到的,从自行车后架上取下一捆《血色黄昏》给他。老鬼气喘咻咻,兴奋得像个孩童,两眼灼亮,急不可耐地翻看,依然语无伦次:嘿嘿,刚……刚印出来的吧……油墨味儿挺香的呢……建一,你闻……你闻……嘿,我的书真的印出来了,想不到这么厚呢……封面上画的那个男的是谁?是我吗……利利见了不定多高兴呢,我一回家就给她看……嘿,嘿嘿……

       我不由一阵心酸,竟背转身去,不忍看他如此快活的样子。

       告别后,老鬼骑车不远又转了回来,下车支起车身,紧紧地与我拥抱,说:

       “建一,够仗义,谢谢你,不光是我,也代表利利,谢谢你!“

       是日,1987年,夏。

       很快,《血色黄昏》引起巨大震动,不仅大陆读者抢购如潮,香港、台湾、北美各地也骤然刮起“老鬼旋风”。从海外《纽约时报》,到国内《人民日报》,数百家媒体争相报道,各种评论铺天盖地。我社一连七次印刷,达40余万册,各种盗版更是随处可见,依然供不应求。全国各地许多书店,一再贴出布告:《血色黄昏》已无库存!一天,老鬼在翠微路一家书店签名售书,我去看望,竟见门外曲曲折折排起六百余人长队,蜿蜒远去,场面极为壮观感人。许多人请老鬼签字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后来,人们整齐而有节奏地久久呼喊:“老鬼,快点!老鬼,快点……”当日,该店签字售书一千余册,直至库尽。

       1989年,胡耀邦去世前夕,委托两位教授道:请一定替我找到老鬼,告诉他,我看《血色黄昏》了,写得很好!请代我问他好,谢谢他!原来,1967年初,红卫兵在北京展览馆召开批斗三胡(胡耀邦、胡克实、胡启立)大会,老鬼身着军装,与一位红卫兵各揪耀邦一侧脖领,各攫一条胳膊,在数千人狂呼乱吼中押向批斗台……《血色黄昏》实录了这一沉重回忆。老鬼深痛忏悔,千方百计将《血色黄昏》送达耀邦,以表歉意。耀邦博大的胸襟深深感动了老鬼。是年,4月20日上午,老鬼伫立耀邦灵前,割破当年攫住耀邦的那条胳膊,放血一碗,书写祭辞,并戴孝一月。20年后的耀邦祭日,老鬼不远千里,赶赴江西富华山耀邦陵碑沉痛祭奠。

       其实,整整20年间,老鬼出国回国,离婚结婚,挫伤疗伤,锐痛钝痛,以及与《血色黄昏》相关的太多故事,更是苍茫、浑沌、跌宕了得。

       终有时日,我将据实书之,此乃民间历史。

       我们全部的尊严、耻辱、德行,皆与民间历史联系在一起。

       北方文学 2010年1期刊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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