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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外的床

发布: 2008-11-07 08:12 | 作者: 阳明明



8

看着朋友的背影消失在光与影重叠的巷子尽头,我立刻回到租房。我妈妈已经出去了,或许去下面小店里打麻将去了吧。谁知道呢。这样更好,此刻我需要的正是一个人的安静。我直接躺在床上。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我强迫自己睡觉,然而在这个时候我发现枕头边摆着一张A4纸。我打开一看,那是我妈妈写给我的信。

念书时我妈妈常常给我写信。那时我常常被她的信感动。在过去,我妈妈说出的话都感人肺腑;而现在,我妈妈告诉我,辞职不要紧,但不要磨灭了找工作的斗志。她还鼓励我说,只要你事业成功了,女孩子就会随之而来。我感到很好笑,我前天晚上刚刚和我女友在宾馆里过夜。当然,她并不知道这一切。她根据我的行动得出了这些结论。我顿时感到做母亲很不容易,尤其是做我的母亲。我妈妈接着说,她可以和我做个好朋友,无话不可说的好朋友,而不是做一对生活在一起却相互透明的母子。在信的结尾部分,我妈妈又引述了那句名言: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看完信我昏昏欲睡,但我突然不想睡了。我想写点什么给我妈妈,但却不知道写什么。那是唯一一封我看后不感动的我妈妈写给我的信。那也是迄今为止我妈妈写给我的倒数第二封信。

最后一封信是她在几天后给我的,那时我们坐在返乡途中的卧铺汽车上。我正茫然地望着窗外的风景走神,我妈妈从我下面的铺位上伸出了上半身塞给我一封信,也没说什么就躺下了。那封信让我久久感动,甚至久久任凭眼泪流淌,但此刻这封信,只让我感到了一丝气恼和好笑。我想写点什么,表明我此刻的状况。我想,既然她写了信给我,我也要写封给她。以前就是这样,念书的时候。那时我总是及时回信给她。

我在那信的背面写了一句话,亲爱的妈妈,你想错了。

9

时间都是流动着的。慢慢地,我妈妈接受了我赋闲的事实,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而我找工作也总是心不在焉,这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日子就这么过下去挺好,至少我无忧无虑,妈妈每天下班回来都会做饭给我吃。但我很清楚,事实上不会这样一直过下去。果然,不久后接二连三地发生了一些事情。

突然有一天,我妈妈下班后劈头盖脸就问我有没有钱。我说没有,我妈妈就不说话了。我问了好久,她才支支唔唔地告诉我,远房亲戚催她还钱。高二时因为缺钱我爸爸曾经打算让我退学,跟他去南方城市打工。大学毕业那年,也是因为学费的原因,差点连最后一学年都没去读。这些困难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全赖我妈妈总是能在关键时刻借到钱。我记得高二那次,我妈妈从村里一个老婆婆那里借到了三百块钱,这些钱最大面值的是五十块的,最小面值的才五毛,竟然连一只手都拿不下。我妈妈那天晚上淋着雨将这些钱全都塞在衣服里带回家,第二天我又塞在箱子里交给了学校。我大学最后一学年当时险些因为学费凑不齐而退学,后来我妈妈在一个远房亲戚那里借到了二千块。远房亲戚也缺钱用,没有办法,这钱必须还清。我告诉她,我还有一千块钱,那是我的积蓄,我本来不想说出来。我把卡和密码给了她,叫她去取钱。她把一千块全部取了出来,然后又把自己银行卡仅有的一千块都取出来,最后给远房亲戚打了过去。打完钱,我妈妈开始给我道歉,我开始不理不睬,但她不停地跟我说对不起用了我的钱,我就有点火了,冲她发了脾气,大声对她说,你要是觉得对不起以后就还我!我妈妈不再做声,接着走出了门。

就这样,我们开始变得一穷二白了。

还钱后我心情极差,于是打电话给我女朋友,我想我需要她的安慰。电话一直无人接听,直到我第五次拨打,终于听见话筒里传来了声音。是的,传来了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我确认电话没有打错,于是就问对方是谁。男人告诉我,他是电话主人的父亲。我说她女儿怎么不在电话边,我想和他女儿说话。他问我是他女儿什么人。我说是她男朋友。他的声音立刻阴沉下来,对我说他女儿并没有男朋友,是我打错电话了。我说我没有打错,我就是他女儿的男朋友,并说出了我女友的名字。他极不情愿地对我说,你等等!然后我听见他把电话放在一个什么地方就走开了。我等了大约五分钟左右他回来了,对我说,他女儿现在不方便接听我的电话,有什么话他可以转达。我问为什么不方便。有什么不方便的?!我突然提高了音量。他说,你不说就算了。我说,我想你女儿,就这样。他马上楞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我知道他是个医学教授,也是个胆小鬼,所以我敢这么和他说话。他沉默时我感到得意。沉默过后,他接着说,好的,我一定转达到。

那个电话让我心绪难宁,躺在床上看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不久后,我妈妈回到租房阴沉着脸对我说,你爸爸在家里帮别人打零工的事你知道吧?我说,我知道。我爸爸在老家耕田,但他对耕田已经没有多大兴趣。他在南方城市做了二十多年挑砖头的工作,对这一行当的感情更深,于是在老家,为了钱也为了让自己过得舒服一些他常去帮别人打零工。嘿,老家很多人正在修房子,他们也需要挑砖头。——你爸爸帮别人打零工,从二楼摔了下来。我妈妈说。——你说什么?我从床上跳起来,问她。——摔得不轻,送到乡医院时还有点气,但送到县人民医院已经断气了。我妈妈说。——你在说什么?我问她。——我们要马上回去。你不会连你爸爸的最后一眼都不想看吧?我妈妈说。——你到底在说什么?我问她。——我现在去借车费,我们晚上就走,晚上有车回去。我妈妈说。——你说的是怎么一回事?我问她。——她没有回答我,转身出了门。我站在房里,天气炎热。我浑身冒着汗。

我爸爸死了,第一个念头开始从我脑海冒出来。两个月前,他还在这间房子里,和我谈论关于未来的事情。他说,他这辈子想去南城宾馆睡一夜。现在他却死了,不能说话了。他从楼上摔下来摔死了。这是我妈妈告诉我的,她现在到外面借钱去了。她借来的钱我们将交给卧铺车司机,他以此将我们带回老家,带到我爸爸的身边。

10

我不相信我爸爸出事了。

我妈妈很快就回来了,眼白已经变成红色,泪水在她眼圈周围还没有干。她清理了一些衣服塞进一个提包里,然后对我说,你不要带点什么东西回去吗?我哦了一声,胡乱把一些衣服塞了进去。然后我们就出了门。走在巷子里,我觉得这不是真的。

我对我妈妈说,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她没有回答我,从我手里把提包夺了过去,背在肩膀上。我又问了一遍她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她仍然没有回答。我们站在公交站点等待公交车时,夕阳已经完全隐没了。黄昏的风吹着我们,完全不像吹着一对悲伤的母子。坐在公交车上,当时人很少,车厢里空荡荡的几个乘客零星坐着。我问我妈妈,你说这到底是不是真的?我妈妈终于说话了,她告诉我,她也希望是假的,但看起来不像假的,因为她在电话里听见了哭声。电话是邻居打给她的,她听见了奶奶在旁边啜泣的声音。邻居在电话里对她说,我爸爸从二楼掉下来摔死了,当时头朝下栽到地上,在地上叫唤了两声就没有声音了。邻居说这些的时候,奶奶的哭声更大了。她从这点上判断不是假的,她说已经很多年没听见奶奶那么伤心的哭声了。

那天晚上我们在汽车总站候车室等车,妈妈当着众人的面哭了起来。很多人看着她,让我感到羞耻,就硬硬地对她说,别哭了!可她还在哭,完全不顾我的劝阻。我没有办法,只好跑到厕所里去。我很清楚自己并没有尿要撒。我在便利店买了一包白沙牌香烟和一只打火机,在厕所里抽了起来。那盒香烟我大概抽了三支就已经受不了了。此前我还从未抽过烟,虽然现在已经成为烟鬼但那个时候却本能地排斥着尼古丁。我抽完三支香烟,脑袋晕乎乎的,走在路上感觉漂浮起来。我的视线也模糊起来,但走到刚才候车的区间,分明还是发现我妈妈已经不在那里了,再看看周围,人都空了。这时我听见我妈妈在大声喊我。我透过玻璃墙望过去,发现我妈妈正抓着一辆大巴车的反光镜喊我的名字。我走到她身边时,她仍然抓住反光镜,用命令的语气叫我上车。

我们一上车,就车子就开起来,司机不停地抱怨我们拖延了时间。我妈妈把我带到一个上铺的位置,自己躺在下面。我们各自躺下后,她从下铺探出半个身子递给我一张A4纸,我打开一看,又是一封信。

看完这封信我就流泪了。

这封信非常简短。我妈妈写着,亲爱的儿子,我丈夫死了你就失去了爸爸。看到这句我将视线转移到窗外。窗外是我熟悉的街道,我正在渐渐离去。这个叫作“城市”的地方,我想我再也不会来了。我们家一共才三个人,现在就死了一个,只剩下我们两个了,我妈妈接着这样写道,我希望你以后再也不要嫌弃妈妈,让我们开创更美好的未来吧。信写到这里就完了,非常短。我的眼泪却比这封信长多了。车内灯光突然熄掉,借着窗外的路灯和霓虹灯的红色光线我又将信看了几遍。最后我把信贴在胸脯上,任凭泪水流淌。就这样,在我的泪水中车子载着我们离开了南方城市,然后一路北上,第二天一大早就到了老家。

11

我们下车后我再也没哭过。爬了几个小时山路,我们到了家。家里冷冷清清的,只有奶奶的哭声。我爸爸的尸体停放在村口的一块草地上。按照规矩,在外面死去的人不能进村也不能享受正常死亡者的待遇,所以也没有设灵堂。我们回去后,妈妈和奶奶抱在一起哭了很久,我就一直默默坐在她们身边。我已经流不出眼泪,虽然那个时候我很想流一点。

到下午时我们将我爸爸埋在了早已由房主家挖好的土坑里。

晚上的时候,房主家请我和我妈妈吃饭。他们提出了一个数字,要把那么多的钱给我们,因为我爸爸死在他家里。我妈妈一直在哭。我对房主说,你的命值多少钱?他不说话。我们身边坐着村里一些老人,他们全都盯着自己手里的香烟。过了一阵,房主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失声哭出了声音。那是一个和我爸爸年纪差不多的男人,他哭得全身颤抖。

这时我妈妈说,就这样吧,明明,我们回去。

我们抱着那些钱回家去了。

我们还在村口就听到了奶奶的哭声。哭声断断续续持续着,在村子上空飘荡着。把一切都处理完毕,奶奶的哭声已经变成干嚎,沙哑而又干涸时,妈妈终于说要回南方城市了。我问她,南方城市是你的家吗?我妈妈委屈地看着我,把头低了下去。我知道她要去南方城市的原因。她还有好几个月工资都没有领到。对我们家而言,那是一笔可观的数目。当然,对她而言这或许还不是最重要的,相比起老家南方城市或许更适合她。她在那里已经生活了23年了。

那天晚上我想打电话给我女朋友。我想告诉她我终于回到老家做了个正儿八经的农民了。我想把回家耕田的消息告诉她,因为她听后肯定会很高兴。我妈妈要去南方城市,我也要回到自己的生活当中。我爸爸停止了在这个世界上的活动,然而我们还没有。我在包里翻找我的手机时才想起它被我遗忘在南方城市了。我闭着眼睛努力回想我女朋友的手机号码,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想了大约一个小时,一共得出比较可靠的号码有五个,于是我计划拿到邻居家的电话机旁一个一个地拨打。我打电话的时候邻居笑笑地看着我。他得计数,一个长途电话二块钱一分钟,不到一分钟的全按一分钟算。结果我很幸运,第一个电话就打对了。接电话的仍然是那个医学教授。他终于不再像上次那样遮遮掩掩,而是用一种沉着而缓慢的语气告诉我,他的女儿已经于几日前离世了。我问他,我女朋友是怎么死的?他回答我说,应该是绝症。我说,你在说什么?他说,你问问自己你是真的在关心她吗?我沉默了。我想她不会死于血癌,因为那样她在死前头发会掉光。我爱她的原因之一就是爱她的长发。我想她不会把那一头长发遗弃在这世界上。沉默过后,我问教授,你相信我女朋友你女儿会上天堂吗?他没有说话,只深深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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