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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云纱长衫

发布: 2008-11-07 08:21 | 作者: 王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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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两个月多月紧张排练,育红中学的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亮相,到附近片区的中学一巡演,赢得满堂喝彩。别的学校排演的京剧《红灯记》、《沙家浜》等,说来唱念做打也中规中矩,但跟这踮起脚尖的芭蕾舞一比,真的是相形见绌。每到演出前一天,那个学校的操场就会被形形色色的凳子填满,不光是中小学生,就连附近的居民,也当仁不让来凑热闹。有的孩子则跟着舞蹈队跑,一场都不拉下。观看并议论育红中学的《红色娘子军》,成为那段日子几个街区居民生活中的盛事。

并非学生们的演出无懈可击,若是跟芭蕾电影《红色娘子军》比,漏洞可就太多了。不过,这些演员都是邻家小孩,不免格外亲切。再说了,也正因为他们破绽百出,却又煞有介事,看着可不是更有乐趣?小孩子们则最喜欢模仿剧中红军女战士在河边跟老炊事员开玩笑的那场,不知跟谁学的,把那段音乐填了词,变成:“快把烟杆儿还给我,不要开玩笑”,跳得不亦乐乎。

赵一柏和吴清华的扮演者在不大不小的范围内成为明星。“吴清华”凤头最健,这个睫毛浓密、将一双美目映衬得烟笼水绕的瓜子脸姑娘,舞姿也甚是出色。人们最津津乐道的,是吴清华逃跑时那个著名的“倒踢紫金冠”,虽说她远不能跟中芭的薛菁华比,但依稀有几分形似。赵一柏最惹人议论的,则是洪常青化妆成华侨与南霸天周旋的一幕,他着一套白色洋装,帅得不可思议。

人们乐此不疲地了解芭蕾舞剧在排练和演出中的所有花絮,对舞蹈队的情况也了如指掌:“吴清华”的妈妈就是舞蹈演员,难怪她天赋如此之高;“南霸天”因为打群架,差点被开除出舞蹈队;赵一柏排练“常青指路”那一场时,死活不好意思去扶“吴清华”的肩膀,只把手抬在人家肩头上方虚晃一枪。人家吴清华一只脚踮着脚尖,另一条腿还要高高举起,如何站立得稳当?还是校团委吴老师做工作,自己去当吴清华,示范了好多次,眼镜都快急掉了,才把赵一柏纠正过来……

叶锦秋也去看过好几次赵一柏的演出。观众掌声雷动,她浅淡地笑着,轻轻鼓掌。叶锦秋一辈子谨遵父谕,含蕴淡定,并非喜怒不形于色,不过是习惯了在高兴与得意处,格外要收束几分,以示谦逊。她是喜欢芭蕾的,最喜欢赵一柏跳的芭蕾。这孩子的身段模样、举手投足,像极了他外公赵彦初。有时候,叶锦秋在恍惚之间,觉得自己看到的是另一幕——银杏叶漫天飘飞的1929年深秋,她陪最要好的同学雯雯去华西大学找赵的哥哥赵彦初,那位未来的牙科医生正在打网球,他一身白色运动装,在球场闪转腾挪……40余年前悄然心动的一刻仿佛就在昨天……他却早已撒手人寰了,留下她在这纷繁的世间凄凄惶惶独自行走。真的是世事沧桑啊。

6,

赵一柏回家,先端起杯子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水,顾不上换下练功服,对叶锦秋和赵家钰说,婆婆,妈,祖祖那件香云纱长衫还在吧?

叶锦秋有些意外,问,谁跟你提起那件衣服了?

赵一柏有点兴奋,他说,今天教育局长都来我们学校看演出了,见南霸天穿一套阴丹兰的布衣服,批评学校了,说服装道具不到位,影响演出效果,也对样板戏不尊重。吴老师给他解释了半天,因为每个学校都在演样板戏,专业团体的服装都被借完了,实在没办法。

赵家钰问,那你就提出要拿家里的衣服去?

赵一柏解释,吴老师动员大家回家找找,谁家有保存下来的旧式服装,借给学校用用。她没有点名,但大家都看着我。

叶锦秋和赵家钰对望一眼,都不再说话。过了许久,叶锦秋犹豫道,一柏,那是你祖祖的心爱之物,也是他唯一的遗物了,拿去给南霸天穿,太可惜吧?

一柏带点委屈道,婆婆,你说有几家人会有绸缎衣服?我拿什么做借口?老师和同学都知道的……我够幸运了,要是我不积极点……

赵家钰脱口而出,妈,让他拿去!那长衫压在箱底,早晚也会被虫蛀,不如废物利用……不如物尽其用。“废物利用”几个字刚出口,叶锦秋平日温煦和的眼光凛凛一闪,她猛然发现不妥,赶紧改口。接着道,一柏能有今天,也不容易,这也算是用实际行动靠近组织吧。

叶锦秋黯然道,等我想想。她陷入两难:父亲的至爱,不容“亵渎”。虽说她早就不奢望这衣服成为传家之宝,可它至少目前是她的珍宝。给还是不给呢?。

仅仅过了三天,叶锦秋就发现那件长衫不在了。她心里明白,走到隔壁房间门口,漠然看着女儿,一言不发。赵家钰讪讪道,妈,这是为一柏好……学校都表扬他了。叶锦秋沉默许久,突然喉头一哽,声音有些湿润,说,我知道。但我不会再看一柏演出了,他们穿你爷爷心爱的衣服,做些丑陋滑稽的动作,大概你也不忍心看吧。

7,

育红中学的《红色娘子军》继续在各学校巡回演出,也继续被学生和街坊们追捧。赵一柏贡献的那件香云纱长衫,虽然跟电影上南霸天的装束有距离,但总算令南霸天的造型更接近真实。只是南霸天每场都要被“抓获”,那长衫也不得不经受蹂躏,十几场下来,渐显衰败。赵一柏有几次忍不住心痛地提醒“男霸天”,让他小心一点。后者则总是皮笑肉不笑地给他来一句:赵一柏,你搞清楚,是那些苦大仇深的娘子军要对我推推搡搡的,你以为我愿意这么贼眉鼠眼?我倒想演洪常青,最后破衣烂衫、被烧死在大树下,也是英雄,你跟我交换吧?赵一柏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还是“吴清华”路见不平,伶牙俐齿斥责“南霸天”:洪常青最后衣衫褴褛,人家赵一柏是乱头粗服,不掩国色,要是换成你演,顶多像个乞丐头子。“南霸天”这下变得很收敛,嘴里只一连串发出夸张的“啧啧”声。

叶锦秋没有再去看赵一柏的演出,也算是眼不见心不烦吧。她很多次下决心要把箱子里的衣物全部拿到旧货店卖了,却终于没有行动。就像赵家钰所说,如今世道不比从前,谁需要这些跟新时代格格不入、蒙满了昨日尘土的旧物?不但卖不了几个钱,还犯讳。她也强迫自己不去想父亲那件香云纱长衫,安慰自己:只要对一柏好,父亲也一定是愿意的。

这天,她刚回家就来了两个工宣队员,一高一矮,都很精瘦。说是让她去一趟育红中学。叶锦秋不解,问,是开家长座谈会?怎么没听一柏说起过?那两人对视一眼,眼里掠过一丝心照不宣的笑,一起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叶锦秋换了一件出门穿的银灰色咔叽上衣,也很旧了,不过肩、袖、下摆都很妥贴,顺手捋了捋头发,跟他们去了。原想跟这两个工宣队员搭讪的,问,两位师傅贵姓呢?你们辛苦了。但他们都有莫测高深的凛然,遂一路无言。她无论

如何猜不出两人的来意,只依稀感觉来者不善。还没有走进育红中学,已能听到高音喇叭放出高分贝的进行曲,叶锦秋觉得原本已经绷得够紧的太阳穴又被人使劲拽了几把,生疼生疼的。

育红中学是用从前某个省的会馆改建的,不知经历多少年了,檐牙翘角居然保存完好,操场边的主席台其实是会馆的戏台。中学的操场,通常也会用做街道开会的场所,这些年,那几根油漆日渐剥落的黑色柱子上,就经常纠缠着主题各异的种种大红标语。叶锦秋尚来不及看清横幅上的字,就猛听见喇叭里男高音一声怒喝:“把暗藏的美蒋特务赵家钰押上来!”像拖一辆架子车似的,几个大汉把赵家钰拽上前台,狠狠两脚踢到她小腿上,赵家钰身不由己,摇晃着跪了下去。叶锦秋看得目瞪口呆,脸色刷地白得像本色的大绸。两个工宣队员斜睨她,不说话。

叶锦秋两腿软得如棉花一般,整个身子飘飘忽忽,要左右倾倒出去,心脏则被猛烈撕扯,一片片似要揪得蹦出喉咙外。好多零碎的、片段的往事如同一堆胡乱朝地下抛弃的旧照片,一片狼藉地堵在脑海里……家钰念大学了,周末,高挑苗条的她穿着淡蓝水波纹印度绸旗袍,顺著青石板的街沿朝家走。自己在公馆门口迎她,家钰走在白果街纷披的银杏、金桂下,清爽得像一幅仕女图……家钰假期去替美军空军当翻译,那个叫斯蒂芬的腼腆小伙见了她就脸红,跟着家钰来过家里几次,中国话说不顺溜,但会用成都话问“伯父伯母好”。家钰跟他眼光交织得密不透风,空气里都是牛奶加多了糖的香甜……斯蒂芬却又不得不随军离开了,说好待局势平稳就来接家钰……后来是关山阻隔,不通消息,家钰在中学教英语,绝望地等他……学校只开俄语课了,家钰因历史问题被清理出教师队伍,下放到蜂窝煤生产组。她得伤寒卧床半年,性情大变,突然决定接受生产组刘婆婆的介绍,和副食品公司的一个保管结婚。叶锦秋不喜欢这个女婿好大喜功的性情……“自然灾害”期间,女婿“监守自盗”被判了20年,叶锦秋作主将孩子改姓赵……家钰有时似乎认定自己为美军当翻译的经历绝无过失,所以要加倍用倔强和粗蛮来强化她的问心无愧;有时似乎觉悟又突然提高,要夸张地靠拢组织,模仿劳动人民,为她的“成份”和替“美帝”做事那段历史忏悔。总之她的性情连带举动变得扭曲怪异,磕磕绊绊……

叶锦秋几乎感觉不到周围的人山人海和各种声浪汇成的巨大嗡嗡声。模模糊糊中,突然听到男高音在慷慨激昂地呵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快快交代……”赵家钰依然跪着,声音则越来越微弱、越来越谦卑:我的历史问题早就向组织全部反映过了,真的没有什么隐瞒了。男高音突然又提高了八度,像钢勺子刮着搪瓷碗一般刺耳:“赵家钰继续顽抗,再给她点颜色看看!”旁边有个老太太忍不住惊惧变色,小声说,啊,又给她腿上压了四匹,已经有八匹砖了!白晃晃的阳光炽热而锋利,恰好射中叶锦秋的眼睛。她想要闭眼、尚来不及闭眼,只听赵家钰一声凄厉长号,像一截砍倒的树桩似的,轰然倒地。

叶锦秋突然惊醒,使劲朝主席台冲,两个瘦子却扭住她,说,别动,还没完呢。男高音继续鸹噪着,叶锦秋竟一个字都无法听进去,只觉得身子像灌了铅,一点点往下沉,眼睛不知是被汗水还是泪水浸泡模糊了,发痒、刺痛、恍惚……一段有些熟悉的音乐响起,再次强睁开眼时,家钰已被拖到了台边,一柏却被推上台了,台侧有人在激动地跟他说什么,似乎是在催促他。再定睛一看,一柏竟穿着那件香云纱长衫。他浑身僵硬良久,终于开始跳了——他仓皇失措、狼狈奔窜,这是南霸天在劫难逃那一幕。娘子军和乡亲们也都上场了,南霸天被包围了,他瑟瑟发抖。

一柏大约也努力要显得猥琐一些、卑劣一些,但,也许他无法一下子适应角色的巨大转换——从傲岸的英雄转向卑琐的坏蛋;也许他从心底抵触这次别有用心的强制性登台。总之,与其说台上的他像个恶贯满盈的歹人,不如说更像一介怯懦的书生。但是,那件香云纱长衫在大幅度的旋转和奔突中,更在“群众”的过度抓挠揪扯中,终于毫无悬念地撕裂了。几道两尺来长的口子豁然裂开,香云纱发出清冽的、悠远的脆响。众声喧哗中,那撕裂声竟然特别突出,特别持续,哗——哗——响个不休。

音乐停了,一柏似乎终于有理由不再继续跳下去,他木然立在台上,呆若木鸡。男高音终于再次响起:“下面把现行反革命分子李某某押上来!”

没有听清楚“李”什么,叶锦秋却突然清醒了,她试着挪动一下步子,居然奇迹般地可以迈动,于是转身向校门外走。两个瘦子还想拦住她,叶锦秋喉咙干涩,似乎难以吐词发音,顿了顿,居然发出的声音也还像她自己的,她来回看着他们的眼睛,很平静地说,你们让我看的,不是已经完了吗?我要回家了,二位请留步。

叶锦秋不知怎么走回了白果街22号,院子里特别清静,只有走道里谁家蜂窝煤炉子上的水开了,水壶盖子在“扑扑”的响声里有规律地一跳一跳地;她也不知道是怎么进的家门,进去后破天荒没有换衣服,径直躺在了床上。头顶剧痛,想要闭目养一会神,却怎么也闭不了眼。天花板上有一只蜘蛛在织网,它一圈一圈地绕着行走,走得心无旁骛。网越织越大,也越来越精致、漂亮,她目不转睛地看,一边很迟钝地回想,上一次看蜘蛛织网,大约有几十年了?小时候,公馆里人不多,一到阴雨连绵的秋季,潮湿的天井、屋檐和不朝阳的房间,最多蜘蛛织网。有时候,她偏不让佣人打扫它们,发着呆一看就是半天。父亲也由着她,但允许留几个蜘蛛网供她“研究”呢?父女俩经常玩笑着讨价还价……长大后,竟然记不清什么时候放弃了对蜘蛛网的兴趣。后来,家钰小时候,竟然也对蜘蛛织网着迷。

叶锦秋起身熬稀饭,一柏和家钰回家,一定又渴又饿吧?把蜂窝煤盖子揭开,米下到锅里,才发现没有菜,那么,就用泡萝卜下稀饭吧。这么一打算,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叶锦秋突然心念一动,回屋将床下的箱子拿出来,把所有衣物一件件拿出,摊在床上,反复揉搓摩挲,左看右看,终于拿起剪刀,像当年做嫁衣那么仔细,凝神屏息,一下一下剪了起来,浑然不觉夜色已渐渐逼近。潮湿、冰凉的雾气,渐渐将她包裹。绸缎的碎片,依旧有温润轻柔的光泽,如今那光泽在黑暗中一点点消褪,碎片看上去像一堆波峦起伏的小山,攥在手里,居然还是有微温的、柔腻的、细密的手感。多年前那些檀香残存的一缕暗香,也若有若无地飘在周遭。

有人悄悄敲门,又轻轻推开了门。是江小勇,他喊了两声叶婆婆,叶婆婆。待叶锦秋答应,就拉拉门边的灯绳,灯亮了,叶锦秋的眼睛好一阵子才适应。江小勇走过来靠近她,小声说,叶婆婆,爸爸让我来告诉你,等一柏哥哥有时间,我们还想看他跳洪常青。他是全世界跳得最好的——后面这句是我说的。叶锦秋

也微微笑了,她说,好啊,小勇,没问题的。小勇又说,妈妈让我跟你说,她会织补,拿一个竹绷子把衣服绷起来补,今天那件绸子长衫她花几个星期就能织补好,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的。

他突然看到叶锦秋面前的丝绸碎片,惊叫起来,叶婆婆,你把它们弄这么烂,这我妈妈肯定补不起来了!叶锦秋突然忍不住把那堆碎料捧至眼前,拿它们敷面似地停顿了一小会儿,声音像是从一个深缸里发出,很瓮,很含混:是啊,太烂了,补不起来了。后来,她终于抬起头,神色渐渐恢复往常的安闲,她说,小勇,麻烦你帮叶婆婆把门口那个拖把竿拿进来,我们就拿它们扎个新拖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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