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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古

发布: 2010-3-25 20:10 | 作者: 岳建一



       你中有我,和光明一般古老,嘶啸在岩画上。我中有你,像黑
       暗一样年轻,沉默在星穹下。
       ——题记  
       
       那时,天地混沌如卵,你生其中。
      
       时耶命耶,你正和宇宙一同在孵化。
      
       你是外来的一滴精血,不详其初始,来自洪荒前的浑茫。一千世血色纷争,毁灭过一千次天地,使你由人而神,由神而人,历尽轮回,又再生为神。此刻,天地裹着你,像柔韧腥热的胎衣。你蜷缩着身子,蠕动在血濡濡的梦中。一位女子的歌声,破梦而入,那么熟悉,轻轻盈盈,似真似幻。哦,分辨出来了,那是你前世爱过的女子,正隔江而唱: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你又看到了你,那时,你额头清俊高洁,隆起的眉弓下嵌着内蕴深深而又富有生气的眼睛。你一旦望向她,她双颊便漫上一层层红晕。那一低头的娇羞,使你铭心刻骨。你也唱了: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终于,你们唱到了一方透明的太阳雨下,两片灼热的嘴唇,触碰在同一件蓑衣里,呼吸着彼此的呼吸。是梦中梦吗?她的曲线,她的体温;你的宽阔,你的坚实。不久,你们跪别古老的兽皮帐蓬,一同逃到一座小岛,远离时间,躲进荒草萋萋却鲜鲜嫩嫩的梦中。四处,飘满野蕨、芦苇、青苔味。你们采撷、下网、耕织、狩猎,挖花蛤,抠毛蚬,逮小石愣蟹,像邋遢鬼,又似一对大孩子。你们的脚印,深深浅浅,印满了快活的丛林。没有欺骗、虚伪、告密,没有恐怖、权谋、株连、内讧、揭发、冤杀、相残,一任尘世的喧嚣遗忘。时光,悄然溜过小岛边缘,那么知趣……你梦着前世,蠕动不已。万物万象源于孕育你的胎衣,没有声音,没有色彩,连光亮也死在内中。你蛰居着,不可索解的喧哗由低渐高,嘶鸣在你的血脉里,形成潮汐,终于,百回激响,鼓若雷奔,动荡着元气朦鸿时的死寂。
      
       你创生的痉挛,未始无极。
      
       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正在发生。
      
       你终于醒了,睁开羊水未干的眼皮,面对浩浩茫茫的黑暗。
      
       她在哪里?你又身在何处?小岛呢?
      
       你试着以颤抖的目光,环视四周。四周凝重、森严,那么陌生,光明也不能穿透。你依然恍若梦中,一切就像发生在昨天。她纤柔的身子,抖在你的怀里。你捧起她的脸颊,注视着。也许因了爱吧,她更显清雅脱俗。你的目光进入了她的身子,在里面温暖着,感觉着,亲近着,弥漫着。
      
       跟你在一块儿,我敢走到天涯海角,她说。
      
       前世里,我们本是一人,今世才一分二的。你说。
      
       你们吻了,好深好深。小岛太渺小了,像砂砾,镶嵌在蓝色的星球上,迎着太空的风,运行在一派纯金的喧哗里。就这样一动不动吧,你想,宁可成为化石,一任星月枯荣,万物生焉。突然,你腹下尖锐一痛,噗,又是一声。你听见了自己皮肉破裂的声音。你怔怔地看着对方。噗,噗……
      
       你……怎么……可以这样……?
      
       血泊又稠又粘,鲜如花朵,越开越大。你倒下了,抽搐在花朵上,时而蜷缩,时而伸张。
      
       她平静地看着你,说:一切都是你设的圈套。我倒要看看,你的心黑成了什么样子。
      
       你永远忘不了这声音的平静。此刻,你正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你日长一丈,心痛日深一丈。一万八千年过去了,天数极高,地数极深,你的身子极长。因为痛苦太深,你的外貌也变了形。你头角狰狞,颈鳞逆生,一双沉郁的眼睛深陷在森然的毛发里,白缕缕的长毛从肩披向腿,依然饱绽的筋肉更加穷凶恶极。你伸展四肢,以背拱天,轰轰隆隆站起,卵壳崩然开裂。你觉出了时光的流入,滑过双颊,又穿透你的身子,蠕行而下,浮浮荡荡于脚踝。你警觉地谛听各种音息,寻觅她的踪迹。上天沉沉欲坠,下地悠悠腾起,你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噫吁,又是来世,一千零一次了。一千个不堪回首的前世如一日,个个辽阔深远,满目疮痍。你双脚蹬地,深深吸足了气,弓起脊背死死顶住,不让天地重新聚合。你白髯倒竖,目眦尽裂,汗落如雨,两肋一凸一凹,每根被压的骨头都在诉说。你喉咙里可怕地滚动着,一声声低嗥,自胸腔深处迸出,凄厉而沉闷。你知道了,你已经不会说话,可是,这声音证实了你的再生,你的存在,你孑然一身的孤寂。你在嗥号什么呢?是呼唤她,呼唤前世的自己,还是呵斥一千个前世中无数善于和勤于卑琐、贪婪、麻木、慵懒、权斗、谎骗的灵肉?天地拥挤着你,形成一个森严的整体,时进时退,有沉有浮,坚韧而强大。你一次次撑开,顶天立地。你淡淡地笑了,从鼻孔里抠出什么粘物,捻弄许久;轻轻弹向天地。天地绕到身后,又悄然扑来。你嘴角轻蔑一撇,又是暗算!一千个前世里,你经历得还少吗?你抡起斧子,转身迎去,架隔遮拦,横劈竖砍,像奔腾的漩涡。也许,劈开了天地,你可以找到她,那么,你将追问宇宙间最后的真实……你消失在漩涡深处,斫击、呻吟、钝响声时时传出。你分辨不出天地衔接何处,一次次被裹倒,又一次次站起。
      
       你神态威严,长毛蓬起,抖动着五脏六腑嗥号不休,直至鲜蓝的血喷出。回声滚成雷鸣,经久不息。闪电一蹴而亮,探入你生命的黑暗,颤颤巍巍,晶莹剔透。来自洪荒终极,运行于洪荒终极,古雷电嘈杂起博大的喧响。从此,一种超越你全部梦幻的声音诞生了,那是横亘在无限未来之上的预言。你循声循光而去,找到天地衔接处,劈砍不停,直至清气上升,浊气下降,混茫分割,天地开辟。你太累了,佝偻着身子,垂下了头颅。一千个前世,一一记忆犹新,无一不是万劫不覆呵!遍布谎言和恐惧的一个个前世里,沙暴、权暴、人暴、欲暴肆虐不竭……世混沌而不清,妖未至而祸乱,太多的黑暗浩劫太多的光明,黯兮惨悴。回忆是遥远的,而最遥远的锐痛,来自她的利刃。你,一条血性汉子,那一刻却没有反抗,任她捅戳。你抽搐着,痛苦得嘴脸歪斜。何必呢,装什么蒜?当时,她说着,趁势将刀刃划下去,从深腹直抵咽喉。你的肚皮翻开了,五脏六腑觉出了她纤纤小手的伶俐和冰冷。你爱过的小手滑润润的,粘满泡沫,在浓烈的腥味中哗啦啦忙碌。你的魂不能忍受,苦苦挣扎,要离魄而去……前世,你不堪回首,又不能不回首。你累极了,呕血不止。你觉得,你把自己吐成了空壳。你——一个神灵鲜蓝的血,蓝得好深好深,好苦好苦,柔柔软软,际天而去。漩涡自生命的蓝色中呼啸而起,漾成海洋,浩浩渊渊,荡取远方。你沉重地倒下了,又艰难站起,双膝僵得硬挺挺的,步履踉跄。你目光很软,望向自己开辟的天地,极视不见,极听无闻,上下左右,一片空茫,前不见先人,后不见来者,没有她,也没有当年的梦迹,寂寥空浩,惟宇宙无穷。你突然觉得,你多么需要生灵的陪伴,需要抚慰的声音,需要任何亲切的目光,哪怕依然是虚假的。你渴望新的锐痛;渴望重又步入每一个前世辽阔的血红,里面许多怪异的鸟兽也应该是红色的,飞来走去。你知道,这是你麻木的灵魂在愿望,你真正最需要的,是巨大而长久的惊激,使你尚未死透的知觉回生。你害怕孤寂,却又佝偻在孤寂里。这就是再生吗?浮生若梦,为神几何?也许,神本来就是实体的幻像。你不胜虚弱,咳嗽起来。你听见的惟一声音,只是自己的声音。你疑惧,你不安,你不敢正视你的旷世孤独。你的孤独令你惊心动魄。你静静地感受着初萌的元气,那是宇宙的呼吸。你听任时光钻进你的神体,沿奇经八脉,循虚而行,窃听你生命最深处的另一声音,那是永不歇息的啜泣。你已经无力咳嗽了,只是,残余的血液,仍在喉咙里咕咕鸣响。你走着,摇摇晃晃,凝滞的空气里,荡满钝重的回声。你仿佛行进在某一个前世正在死去的星体上。你偌大的头颅,悬垂在瘦颈上,那么无力,晃晃荡荡。远远看去,你的背影衰弱而老朽,抖成一团。你要找到她,澄清一切。你不敢承认,你在怀念她。你残喘不止,颤栗在对自己莫名的厌恶里。你叹息着,将孤独、忧郁、凄寂、遗憾、绝望……留给了以后的无限岁月,使未来每一岁月,从此浩瀚着生存的恐惧。你知道,你惧怕独自走向归宿,一如你前世的孩童惧怕黑暗。没有慰藉,没有知己,连个告别的生灵都没有。你将一去悠悠,灵魂重又幽禁在狂飚里,任上下八方恣意狂吹。你失去了勇气,就这样注视自己的死亡吗?你不能忍受。你厚密的长毛,水里捞出一般,汗漉漉的,贴着你的身子。突然,你奋昂起头颅,任毛发掩面,竭尽全力,怅然孤啸起来,时高时低,惨痛而尖锐。你听着,那么陌生,竟像号泣,一声又一声,似乎不是发自自己,而是来自洪荒边缘,从此化作雷霆,经久不息,隆隆奔向未来的尘世。
      
       你倒下去,很慢很慢,倒了无数岁月。
      
       尘雾,缓缓腾起,没有声息。
      
       你多么不希望灵魂与肉体一同倒下呵。你大睁着凸突突的眼球,不甘瞑目。恍惚间,你看见她了,却辨不清是真是幻,是前世是今日。她割下你饱满丰硕的心,荡悠悠地提在手里,细细端详。不知过了多久,她纤秀的鼻梁两侧,有柔软的小东西幽幽亮着,呓语般喃喃不止:红的?……红的!怎么可能呢?……你嘴唇颤抖,欲言不能,正待看清,她竟消隐而去。你看着,极力睁开沉甸甸的眼皮,只是,瞳仁里已经没有视线射出,惟有两汪浊泪颠出眼眶,流成了江河。还会再有来世吗?若有,你一定与她阴阳合一,重新再生为一体。你清楚,只要一分为二,你还会被猜疑和杀害。还要再告诉她吗,不是有了天劫,万物都会变色;不是有了地祸,万灵尽皆浑浊……你渐渐离开你,消融着,左眼化为了太阳,出没东西,右眼变成月亮,清质悠悠。你游丝般的气息,穿过一堆脓血的缝隙,出入肺叶,成了风和云。死亡,也是一切神的归宿吗?你消融着,肌肤成田地,发髭成星辰,皮毛成草木。你消融着,牙齿成金石,汗滴成雨露,那一片毛发森森的背影,渐渐化成森林密布的高原,浩浩瀚瀚,像凝固的海。你先于自己开辟的天地而去,失去了你,却又形成了你。你来去赤条条,找不到她,万物万象却和你成为一体。
      
       一切有形的,终将无形。
      
       一切无形的,终将有形。
      
       来自混沌者,必然回归混沌。
      
       陆海升迁,沧桑更迭,也许,下一个天地混沌,你又会再生其中,重创世纪。也许,那时的生灵们,会穿过森然古木,跋涉于你背影化成的幽奇绝境,探察阳光为什么照不透这里,考证终极孤恨。也许,他们会潜入你眼泪流成的江河,尽意穷深,寻索真爱何以是宇宙的灵魂,又何世何日与时俱去,不舍昼夜。也许,他们会听见瘦瘦的凄风夜夜低号,那是你孤啸的遗音,来自太古,似哀似诉。
      
       古岩画旁,兽足纤纤,踏着花朵驰过。
      
       太阳悬浮在新鲜的灵光里,任猩红的蝙蝠张开阔大的肉翅出出入入。木鼓、地鼓、铜鼓、牛角鼓、椰壳鼓、葫芦鼓、人皮鼓响起来了。铙钹齐鸣,脚镯丁零,连同鬼歌神咒,一同升入血色的苍茫。
      
       时光,依然时而蔚蓝时而血红地驰过,奔鸣不息。
      
       可是,有谁知晓,天地又逢何世!
      
       1991年9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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