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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娲

发布: 2010-3-25 20:12 | 作者: 岳建一



你在我的梦中流浪,我在你的梦中哭泣。
--题记

       苍冥深处,星河云浪正浮浮荡荡,挟惊浪以雷奔。

       你乘雷车,驾应龙、青虬,往返于犬座、金牛座、猎户座星系。你四处缔造生灵,不及喘息,便应黄帝宣召,又从时光之外,奔赴时光之内,滑过天地未分的太易年代,穿越如星的世纪,径直回到天神巨灵的岁月。你依然姣好婀娜,只是眉宇间添了一抹沧桑。古星光嗡嗡作响,在你脸上扑来撞去。雷车向天河驰来,凌万顷之茫然,飘飘乎不知其所止。你昂着头,紧闭嘴唇,身体深处,隐隐有一种遥远的锐痛。混混沌沌。苍苍茫茫。你乘虚驭风,所到之处,天地氤氲,万物化醇。你苦心施布天地之气,造人于其中。可是,你缔造的生命幸福吗?叹天造兮昧昧,嗟生民兮浑浑。

       应龙、青虬电目血舌,朱鳞火鬣,能幽能明,时细时巨,直奔天河。雷车翩然而至,歇息在天河之畔。你步下车来,只见长河天合,激石云回,极视不见。时有仙鸿远吟,仙猿长啸,哀鸣久绝。你脱下衣裙,赤裸着洁白的身子,任一片辉煌的水声簇拥而去。你散开了云髻,披在纤纤的颈上。阳光如雨,沐浴得你晶莹剔透。水流似手指一般,漫向优美的脊背、肩胛,漫向美妙的曲线,轻抚一切最生动的地方。你不觉春心荡起,沉溺水中,像沉溺在爱抚的臂弯里,身子变得更加敏感而新奇,那一声声颤栗,渗透到了躯体最深处的地方。噫吁,期待了多少世纪,一种深刻而又古老的快乐,超越神世。

       盈盈天河间,脉脉不得语。

       你是万神之神,在天明于日月,在地明于水火。你领略过极昼极夜,可开盛世之运,能参天地之化,却又有着过于女性的身子。猝然生出的渴念,使你莫名地颤栗。你低了头去,只见胸前那对饱满的太阳更加膨胀,涵光迸发,呵,这样下去,日复一日,不知会膨胀成什么样子。每每沐浴,你这样看着,都会听到不安的喧闹。夜半,这喧闹常常变成低低的哀号。盼望已是千万斯年,或神或人,有一颗相知的灵魂多好,起落在这太阳温柔的光芒里。你渴望享受弥漫全身的深情目光,渴望唇与唇相撞时湿润的雷声,彼此无脉无骨,明了肉体里的智慧,从此,让时光不再从叶脉上滑落,直到地老天荒。那样一种被爱,没有功利、权谋、谎言、陷阱,仅仅是在你中爱你,爱得忘我,爱得俏皮,爱得灿烂,活着胜过死去。你梦见过一副宽宽的肩膀,坚实、安稳,任你亲昵地傍着,可以感觉自己也很弱小,可以尽情地撒娇,可以很女性地哭一场,那种美妙,想想都觉得贪婪。呵,不知魂已断,此时能为情。你渴望走出神的躯壳,做一个真正的女人,从此,你的天国不死。你缔造过无数生命,正是要缔造生命的纯粹,缔造无数幸福的天国。

       你轻舒玉臂,向天河深处游去。

       到处是一片梦痕般的白迹,故乡在哪里?

       水鸟翔集,像轻盈的纸鸢,起起落落。光和色四处飞舞。缥缈的极处,一座座岛屿渐渐显现,勃然兀立在水面上,似是天琴座、人马座、天鹰座……你潜进水里,游向天琴座,那里的星穹间,有你取道故乡的入口。你漫游在水下,只见四野茫茫,一片苍凉。你像失身在浩浩星海,无前无后,无左无右。水草般的长发,飘荡在你身后。这比灵魂还深的天河,像悠悠岁月的沉积带,又似初创世纪的空廓,莫不就是你的灵魂世界,古老、荒寂而又新奇。你潜向深处,不觉触目惊心:荒村废墟,白骨似沙,墓碑森林般生长;无数亡灵飘来飘去,有肥有瘦,仍在征战不休,无不自称仁义之师,执有大恩大德,兴利以除天下之害。一场厮杀尚未真正沉寂,四处又伏满新的杀机,荡起血腥的呐喊。难道,一旦拥有了文明,天河之底也难逃劫数?这是什么世纪呵,还会再有这样的世纪吗?可怜的盘古,你以死开天地,筋脉为桑田,脂膏为江河,皮毛为草木,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开辟的竟是这样的天地江河吗?每念斯之,你当汗颜。天地有穷,此憾无穷。本该腐朽的,都在永生。不该喧嚣的,都在疯狂。离善离恶,离本离源,离始离终。你常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天下。你暗自思忖,今日救此之道,将何用也?你幽道潜远,不及穷深,一路心中黯然……

       古埙声起,袅袅不绝,响了一夜。

       埙乐是忧郁的,忽远忽近,无起无落,飘满天琴座,来也悠悠,去也悠悠,与高高升起的灵魂轻触。置身其中,你谛听一切,理解一切。你深深眷念故乡,那里的生灵,是你亲手用黄土制做的。你愿仙乐升向那里,升向一切极惑极惘之上,一切呢喃与梦呓之上,一切太虚与太真的自由之上,遨游在没有光明也没有黑暗的无限里,翌日,你自己像埙乐一样透明,无形无色,驾着音符,袅袅去了故乡。

       你晋见黄帝。黄帝王道荡荡,以正义征人,以恐惧驭人,以恩惠牧人,术中有数,数中有术,机在其中,深不可测,刚刚降服诸神,又率熊、罴、貔、貅、虎,以雕、鹰、鸢为旗帜,劳师袭远,去了涿鹿之野,讨伐同胞兄弟火帝,以一统天下。你飞向氏人国,伫立山口,深情四顾。

       猛兽的蹄印,酒盅一般,野花怒放其间。

       秃鹫蹲伏在日晷上,目光幽幽。

       巨岩雕刻而成的男性图腾,勃然挺立。附近的峰峦上,酋长剜目而歌,高高擎在手里,置于山顶。酋长留下遗嘱,来世也要注视一代代子孙的雄武。山下,战阵赫赫,声似奔雷,巨大浮冰一般奔向远方。车辚辚,马萧萧,响成了天然的音籁。

       你飘向周饶国,悬于旷野。

       一个姑娘被放在火上熏烤后,割礼开始了。当姑娘的下身血流如注时,野唱四起。

       一群壮汉,裹起无数只耳朵,背着上路了。卷络虬盘的古树下,巨蟒正在酣睡。一个巫师跣足散发,脚镯叮零,面对大蟒舞动新鲜的人腿骨,浑身颤抖着,唱起了神歌,似哭似笑,鸟叫似的。人们蓬头垢面,嘴角抹了牛血,匍匐在地上,恳恩,唱诺,请安,叩谢,涌动如蚁。远远近近,经幡飞扬,那是神圣的信仰,悠悠凌驾于一切蔚蓝之上。

       你双脚轻蹬,浮上虚空,运行于恢恢天穹,径直穿过太阳,落在长股国的丛林河畔。兽皮帆降下来了,独木舟刚刚靠岸。一对男女相拥而泣,互叙离情。男人打开锁住女人阴唇的特制枷具。女人伏在男人肩上呜咽,下身弥漫着腐烂的气息。

       此刻,一滴最红最鲜的血,在你心壁上滴落。

       你目光中的顿悟,令人不忍久视。你听见了,一种命运的雷声,来自最原始的混沌,又从生灵们的性灵里轰然退去。你迁化万物,万物皆备于你乎?你创造了母性温情的大地,又创造了怎样的生命之渊?你又逆风向远方飘去。你飘着。海洋在缩小,陆地在流亡,山脉在隆起,无数死鸟覆盖了白色冰川。你飘着。一张张刚刚剥下的新鲜人皮,正撑开在树杈上晾晒。你飘着。沼泽似的眼睛,陷阱似的眼睛,刀缝似的眼睛,脓疱似的眼睛,伤口似地眼睛,枯井似的眼睛,荒漠似的眼睛……你飘着。热血烫卷了阔叶,泪水填凸了江河。你飘着。卑怯的笑容,献媚的笑容,阿谀的笑容,淫荡的笑容,告密的笑容,狎昵的笑容,谗言的笑容,腐烂的笑容……你飘着。无数撕裂的嘴唇、捣烂的舌头、割断的喉咙在竞相歌颂凶手的功德无量,唱诺着万寿无疆。你飘着。长列的人群抬着一具具尸体,无鼓也无音乐,缓缓前行,一直抬入巨大的太阳。你飘着。一群纹身的人,围着拼命挣扎的俘虏开膛,一双双滑腻腻的手在里面撕扯,忙碌,泛着泡沫,个个嘴里稀稀溜溜,抢吃得只剩下了骨架。你飘着。鬼伯横行幽都,以头上锐角冲撞魂灵,穷追不舍,再将魂灵幽禁起来,逐一拔舌,剥皮,磨捱,车崩,脱壳,抽肠,油炸……浩浩沧桑,在你不忍卒睹的眼睛里,惶惶隐去了。你飘着。黄帝观形运奇,因势应变,避治而取乱,由不虞之道,大胜炎帝;又设八阵之形,与蚩尤鏖战,诡诈莫测,避其所守,采用水攻。蚩尤请来风伯雨师助战,力挽天河,泻洪万千,直杀得山河失序,天地晃晃荡荡,南歪北斜。你飘着。共工与颛顼各恃雄才大略,各称至公无私,为争夺帝位而征战不休。万鼓殷地,甲光闪闪。共工不胜,以头怒触不周山,折天柱,断地维,一时间颠颠倒倒,轰轰隆隆,天崩于西北,地陷在东南。远远近近,祈天的人们排山倒海一般跪在黑暗里,面孔如石,失血的双手举向空中。古老的歌声,喑哑而沉闷,由低渐高,像锐叫,像兽号,又似地下蕴蓄已久的博大喧响在奔突运行。人皮鼓响起来了,空明而神圣。一群群女巫,神色庄严,全身赤裸,边唱边跳在荆棘上,如癫如狂。一个祭司,举起黑曜石刀,插下去,划开来,撕拽出自己鲜活的心脏,高高擎起,伸向天空,呼号声声。西北仍在天崩地漏,沉星殒气于赤地千里。东南依然万窍怒号,惊飚勃发,浑洪山立,似痛苦人间古远的悲声,淹向森林、田园、神坻、圣殿、王位、农舍……似从天洞,似从地缝,火涛泻泄万壑,吞吐百川,鱼龙悲啸其下,游魂呜咽其上,虫相鸣不及举翼,兽狂顾不能求群,万木尽赤,山河如霞,呜乎!大群大群的乌鸦,像迷迷蒙蒙的黑雪,遮天盖地般扑落着,碰撞在你惨白的面颊上。天地混沌中,林木摇动着,仅仅残剩的一片绿叶,摇着尚未死透的世纪。

       你凝视着一切,像凝视着旷世的茫然。

       数穷未变,暗极不明,何以凄怆伤心者矣!

       恍兮惚兮,你陷入远比痛苦更为深沉的痴呆中。

       一切变得空旷而遥远,不思不想中,只有一个念头折磨不休--你用黄土造人,从此到底制造了什么?你这万源之源呵。不知不觉中,你下体的女性之流汩汩涌出,红了一地。你步态呆钝,踉踉跄跄,凭着幻觉取来五色石冶炼,又将炼石入袖,摇摇晃晃升上天穹,一一修复漏处,再断龟足四只,立了东南西北四根天柱。你似乎只剩下一副躯壳,奔忙在幻境中。你将芦苇燃为灰烬,堆积如山,堵止洪水。直到很久,你才明白自己行为的真实。

       从此,万物复苏了,天上人间。

       从此,江流绿雾里,山色有无中,那浩浩漾波处,芙蓉戏水,渔歌互答,草深苔深林更深,苍翠滴滴湿人衣。只是,无人知晓,夜里月亮为何浑圆殷红,似一滴血泪,盈盈颤颤,挂满了人间。

       你驾着应龙、青虬离去了。

       雷车跌入了光的深渊,任星海阔叶般卷来,裹挟而去,片刻,又溯星瀑而出,直奔浩霓。天地四方为宇,往来古今曰宙,一任你出出入入。你苦为女娲,耻为女娲,从此将背负自己酿造的苦果去浪迹天国。你渴望挣脱自己,走出兽、人、神的虚弱,走出自己制造的一切,永远定居在一个鲜活的梦中。那里,每一副躯壳不再是每一个灵魂的坟墓,每一个人的生日不再是每一个人天性的末日,每一种谎言、权谋、掠杀不再以动人的名义,每一番绚丽的许诺不再伏满最无耻的私欲,每一位凶手、屠夫、暴君、骗子不再有巍峨的牌坊,每一次生还不再走向更深刻的死亡,每一个生命拥有真实的灵魂,每一个灵魂属于尊严的生命。那里,不再有流亡的大地,自由的向往就像自由的太阳一样。那里,你缔造的生灵,将穿越洪荒,走出蒙昧,走出神与人制造的浩瀚恐惧,星座般步入未来。那里,会有一个草垛,一堆篝火,一座绿岛,一片浓荫蔽天的覆盖,你将依偎在大山般可靠而粗壮的呼吸里,心熨贴着心,任凭春去秋来。你没有回头,将一去不返,再造生命的纯粹吗?天行有常,该新生、死亡、石化的,自在其中,一如星月枯枯荣荣。人们呵,真正不该忍受的正是自己。就这么活下去吗?

       你远去了,突然,久久地掩面哭泣。

       星海疾驰而来,苍苍茫茫。

       雷车披一身斑斓,擘时光而驰,杳不知其所踪也。

       很久以后--一个无所不在的末日,太阳在血水上悠悠浮起。一位组装的诗人,形容枯槁,貌似屈原大夫,流亡于更为枯槁的汨罗江畔。污染的黑水,载着诗人行吟的身影,载满垃圾、尸体、避孕套,载满古老的痛苦,载满人们极取极欲的日子,奔流不息。诗人挽一头湿发,翘首问天,那是一种终极的疑问:

       女娲有体,孰制匠之?

       天命反侧,何罚何佑?噫吁!

       1991年9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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