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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贵的善良和高贵的痛苦

发布: 2010-3-25 20:14 | 作者: 岳建一



       我冒昧地认为,值得一谈的鸣者有三类:一类搏击长空,必伏乃厉,敢于深入苍茫和黑暗的极限,长鸣独立之见解,是为枭鸣,亦谓之鸣啸。二类善于鸣啭他人见解,是为鹆鸣(另称鸲鹆学舌,或八哥学舌),亦谓之聒噪。三类则无视一切独立见解与他人见解,大凡来自宇宙间清浊、明暗、方圆深处的一切宏大、庄严、优美、微妙的声音,皆欲霸控,唯嗡嗡嘤嘤乃正宗、权威、绝对的美鸣,振翅追逐权腥与铜臭之时,尤擅长鸣叫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话、假话、套话、空话、废话,是为蝇鸣,亦谓之叱咤。
       
       枭鸣者,乃汉语真精神最辛劳、最虔诚、最坚韧的打工者。
      
       每一枭鸣者,都是一个事业,一个时代,一个文化;于是,以人类精神的永恒指向是寻,以文化、历史、时代、社会真相的守夜人是任,以烛照自身的黑暗是荣,以精神天空的自由翱翔是求。枭鸣者渺小,因为作为有生命的血肉,永远不能拥有绝对真理;枭鸣者宏大,因为永远充满希望地追问着。
      
       枭鸣者全部的痛苦、真实、尊严和善良在于思想,或涉思深远,或想入非非,或不平则鸣,或驰骋于时空最遥远最无限的混沌中,因此使自己拥有了崇高和孤独;这种精神上的孤独,必然导致智力上的更加孤独。
      
       真正枭鸣者的作为,不是轻薄妄为,而是在文化危难时,即使个人为尘埃之微,也要慷慨力争。
      
       枭鸣者心灵中进行的自然过程,比逻辑过程更恣肆、更精致、更高级、更空灵动荡而又深邃而渺远,因为逻辑过程仅是科学过程,纯粹理智,属于有限和有序的一种普通;而心灵过程无限自由、深阔和不可征服,是流放的、超越的、充满激情与永远年轻的。
      
       争鸣是对话的良心。
      
       精神上的优越所赋予的最艰巨的使命是思考。
      
       理性生活是一切终极价值的归宿。
      
       唯有真淳地承认人类在不懈追求真知过程中的全部无知和全部弱点,才有表述真知的平等、自由、深度和快乐,才能真正做到海纳百川,浩荡入溟阔。
      
       一如雷电,痛彻地跃入光明中固守的黑暗。一如命运,坦然接受人生的全部难度与强度。一如信仰,皈依唯是属于自己生命的真醒。
      
       世界上最伟大的精神事件,乃是文化意义上的觉醒。
      
       中国文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建设的立论精神。
      
       多元的文化观念,不仅是一种理念,更是不息而生生而磅礴数千年的中国民间文化真精神,是穿越坚硬的黑暗的一束束奔腾的夜光,是累微尘以崇其峻的博大胸襟,是屡弱屡强、屡败屡战的希望的力量,是对抗一切专横、贪婪、罪恶和野蛮的文明资源,是时而蔚蓝时而殷红地驰过的思想创新史,是太久太痛太血腥的空茫和荒寂,是运行于宇宙间的史诗般不可抗拒的疾霆。
      
       人类最高贵的善良便是恪守文化的真知,最卑贱的德性便是凌迟文化的良知。
      
       时间终将宽恕人的一切,人的一切终将化为文化或精神。一纵万物逆旅,一任沧桑迁化,未来更新的人类种族,将会像勘探遗迹一样,考察文化于每一先祖的天堂和地狱。他们会惊异于文化曾经有过的兽化、痞化、商化、腐化、异化、脆化和沙化之因由吗?会检索出文化的艰难光复于每一事件的精神意义吗?
      
       文化的目的,只有用文化的力量实现。
       文化的历史,唯有以文化的目光透视。
      
       文化的目的在于文化自身。文化自身有一种终极价值、一种哲学精神、一种批判锋芒、一种博远的情趣、一种永远的启蒙、一种自为的使命。文化是一再丧失崇高地位的神圣。文化超越一切机构,蔑视一切禁锢,洞透一切绝对精神、绝对真理和绝对操控。文化的自然秩序,终将高于人为秩序。
      
       我们的文化即我们自身,我们遭遇我们自己。
      
       以不学为术,以无知为知,以无耻为无畏,以不知所云为深刻,以经营绝对精神为旨趣;同以娱乐为文化,以信息为知识,以逐利为信仰,以权术为智慧,以傍势为尊荣,以纵欲为人生,以善诈为诚信一样,皆根源于文化结构的深刻崩解。中国文化真精神的持续畸变与离析,已经使之正在丧失整合文化、精神乃至社会的能力。
      
       文化的进步来自积累,而不是来自颠覆。颠覆文化,便是毁灭人所以为人的全部高贵与尊严。
      
       具有少许真理的谎言,比一切谎言更具有对文化的危害性、破坏性和颠覆性。
      
       知识分子的根本危险在于意义与价值体系的自毁自弃。
      
       丧失终极意义与核心价值的追求,必然极功极利,极取极欲,直至社会全人格的彻底丧失,直至尊严丧尽后依然卑鄙而优雅,直至无痛无觉,直至以雷万钧般的步伐深入史诗般的无耻。
      
       敢问今日之中国文人:天夺魂魄,瓦全者有几?
      
       知识分子乃民族之精神泄泻的最后防洪大坝,一旦集体放弃坚守,自甘堕落,整个民族精神的崩毁指日可待。可以想见,昏昏惨惨、颠颠倒倒中,惊飚怎样地勃发?浑洪何等地山立?鱼龙必悲啸其下,游魂将鸣咽其上,虫相鸣不及举翼,鸟狂顾不能求群,林木尽淹,天地荒旷,呜乎!
      
       一旦洪荒,身将焉托?
      
       中国文化的灵魂和骨血,唯在具有民间精神的知识分子之中。
      
       与其在愚昧的天堂做奴隶、奴才,莫如在思想的炼狱求自由、自立。
      
       为思想而上下求索,尤如奴隶为自由而前赴后继。
      
       哪里有思想,哪里便有能动的历史。
      
       思想者最深刻的悲哀是无奈于愚昧者的惩处。愚昧者最忘形的得意是傲慢地强迫思想者自新。
      
       思想超拔于知识之上,信念超拔于智慧之上。
      
       自由不是目的,高贵的自由才是目的。因为只有高贵的自由者才懂得承担,并且不将一己理念强加于人。
      
       一旦灵魂与自由结合,知识和理性便会精致、博大而又充满了无限的情趣。
      
       怀疑是心灵的一种态度,是智识更新的动力,是登高临远地洞视一切知识、文化、信息乃至真理的方法。
      
       以自由的心灵,直抒不被混杂、组合、分割、操控的声音,乃是一切自由中最自然的自由,一如天有常行、地有常数皆来自元自由,此理在宇宙间,不以人之明不明而变易。
      
       精神是历史的创造者,也是一切历史的归宿。
      
       没有被思想过的历史,是没有生命力的。
      
       真知始于异端,终于迷信。
      
       一群失去终极追求的精神流浪汉,必“枉道而从势、曲学而阿世、出士而入仕”,并且勤于为自猥制造包装,善于为自利找到崇高的理由。他们徒剩形骸,万勿指望其为现代文明的进行提供精神动力与智力支持。
      
       历史的目的在于知识。历史的对象在于事实。大胆求证,小心确认。珍视民间记载,慎析统编文字。不滥用判断的权利,不使历史屈从于想象。留心因果关系,注意运动结构,尤注意大大小小的细节,以穿透遮蔽,以洞透骨隙,以勘探事件以外更广阔、更深隐、更丰富、更本质、更血肉鲜活的世界,以探索逝去历史的当代意义,以寻找达到崇高未来的信心、博见和合理依据,以战胜自己精神的荒芜与黑暗。
      
       一切事实的真实,皆拥有理论的巨大真实。
      
       历史写作,可以使我们从历史中解放出来。
      
       我们的全部尊严与耻辱,皆与历史联系在一起。
      
       一个民族,只有通过本真的历史,才能以更深远的思想视野认识和酷省自己历史和现实的全族格、全结构、全精神、全质量乃至血管里流动的全基因,自究以自强。
      
       一切都是似曾相识,一切都是伏而复起,一切都是变古常新。
      
       求证历史的学者,一旦拥有人类的终极信念,才能摒弃偏见,真正深入比客观历史更为真实的历史。
      
       一个人的审美情趣,便是一个人德性的全部。
      
       一纵万物逆旅,一任星月枯荣,人类文字记录的蒙昧时代、野蛮时代、黑暗时代乃至一切时代,都可以在今天找到行迹;人类的一切罪恶都会被有所涂抹;人类的一切创造都将荡然无存而被重新创造;人类的一切认知都会消失殆尽而需重新上下求索不息。时间在空间穿过,历史在历史中重演,气有终尽,形无不散,我们是何等的渺小,何等的微不足道?!重要的是在于有别宇宙间一切生息的过程中,我们曾经是什么?活成过什么?喧哗过什么?供奉过什么?充当过什么?挚爱过什么?担当过什么?暴施、暴虐、暴殄、暴政过什么?有无自省、自立、自究、自尊?有无枭鸣、鹆鸣抑或蝇鸣?我们每一躯体和灵魂在这颗蔚蓝色的星球上(,) 有过怎样的本色和重量?
      
       生息悠悠尔,一气聚散之。
      
       我不敢深想:未来岁月里,可怜的子孙们将以怎样艰辛的努力,才能克服我们这几代人曾经予以文学的禁欲化、物欲化、嗜欲化、性欲化所激起的深远厌恶。
      
       文学批评的最高境界,来自灵魂深处最纯正的本色。
      
       绝对的理想,意味着绝对的黑暗。经营绝对的理想,意味着经营绝对的黑暗。
      
       寄生于我们血液中的语汇究竟是什么?几千年来,洗劫我们精神直至痛到不堪回首直至奄奄以就尽直至荒芜、荒诞、荒乱成东方的传说的绝对力量究竟是什么?朋友,请以热爱大汉语言的心意,共同追问到永远吧。
      
       我们亲爱的母语呵,曾有春秋的百家争鸣,汉唐的恢弘气象;曾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不朽抱负;曾有包容无数日常经验和超验体验的襟怀,有教无类,海纳百川;曾有亘古绵延的安祥、灵动、自由、血性、博大、智慧、独特、雄肆、深邃、精致的生命力;曾有太阳系这颗最壮丽行星上磅沛数千年的天性、天赋和天良。天穹可以荒老,星光可以变色,汉语在这片东方古大陆上始终是生命的律动、归宿与信仰。曾几何时,汉语遭遇霸控、阉割、挟持、兼并、伪饰和经营;曾几何时,仁、义、礼、智、信 从汉语中一再灭迹;曾几何时,汉语以谎言使人盲从、以恐怖使人屈服、以喧嚣使人狂乱、以僵化使人愚昧、以轻薄使人腐化;曾几何时,汉语日渐失去神圣、精髓和生机……
      
       逝日不可追,来日犹可期。
      
       承担汉语的疼痛和忧患,领罪汉语的苦难和巨创 ,接受汉语严峻的精神使命,找回汉语的天性、天赋和天良,复活汉语精神天空中的自由和创造,还原每一汉字的骨血、灵性、博蕴、品质和足令天下苍生敬畏的尊严。
      
       知识者只有自立,才能立言;只有自救,才能救世。
      
       我以虔诚之心,期望“枭鸣丛书”能遂愿地组织起智识与洞见,力显博远的诚实和锋利的知觉力、审美力;期望有吾独往矣的精神,有浮冰般热烈撞击的文字,有开宗明言,有文化良知的恪守,有运行其间的自由求索和探险意识;期望无话语霸权,无似是而非的学问,无文体结构(本文甚拙,亦力求无结构),无理论与学术研究的广告化、口号化、拼盘化,自辟一隅个性时空,以趋向尽可能高尚一些的意义。
      
       文化的生命在于阅读。阅读的生命在于民间。
      
       2004年7月7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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