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木心先生作品有感
大约是两年前，我在三联书店漫步，偶见木心先生的《哥伦比亚的倒影》一书，随意浏览，仅仅读到开篇文字：“……汉赋好大喜功，把金、木、水、火边旁的字罗列殆尽，再加上禽兽鳞介的谱系，仿佛是在对‘自然’说：‘知尔甚深。’到唐代，花溅泪鸟惊心，‘人’和‘自然’相看两不厌，举杯邀明月，非到蜡炬成灰不可，已岂是‘拟人’、‘移情’‘咏物’这些说法所能敷衍。宋词是唐诗的‘兴尽悲来’，对待‘自然’的心态转入颓废，梳剔精致，吐属尖新，尽管吹气若兰，脉息终于微弱了……”便暗自一惊，凭了职业编辑的敏感，知道不得错过木心先生，于是找了楼梯坐下细览，不知不觉便是几个小时，其文字看似“精美精致精确”到近似晶莹剔透，却是融了东方与西方、古典与现代、文言与白话、哲学与文学博奥于一体，化浓为淡为清冽、清澈，于是有了不曾见过的生气致远，有了无隙不入的穿透力。我知道，今日的不期阅读木心先生，莫如说是遭遇汉语天赋、灵性、博蕴和海纳百川品质的复活，是我们深陷文学浩瀚的兽化、痞化、商化、腐化、沙化境地后的莫大意外，是百年歌哭后的文化期待。我怀着深深的感激，就这样地读到店外灯火阑珊。以后，先生的作品陆续出版，我惊喜不已地全部购买，一一反复细览，即便在海南岛原始森林人迹罕至的黎寨里，也就着烛光拜读。
读这样的著作，不洗心以得沉静难及其里。
读得多了，便生感慨：倘若真正读懂先生作品予以的深远文化意义，必定不是今天。今天，汉语精神尚未苏醒，汉语传人价值体系正在深刻崩毁，汉语道德、汉语尊严、汉语高贵气质正在汉语传人的皮囊里日益枯干。以这样集体的情境，读懂先生一生高蹈践行于世俗与功利之外的事业，几无可能。我想，即便不是需要一、二百年，也将是需要个体与民族真正超越自我的演进，需要将政治、宗教、历史以及地域文化带来的局限洞视清楚，需要从看似极其净炼、精致、空明而又不见人工痕迹的文字表层，洞悉木心先生化中、西文化万千气象、万千波澜为滴水的巨大功力，需要对先生个人及其文化略历有着深刻了解，需要更多的审美自由、超拔与境界。不然，终会误读，糟蹋先生“寄意于文学，一字一字地救出自己”的大道情怀。《带根的流浪人》便是以大道情怀，晓示极权主义者们的奇深心机：“驯服不了的异端，便索性让他脱根而去，必将枯死异乡，或萎瘪瘪地咳嗽着回来”，其“最大伎俩，最叵测而可测居心是：制造无人堪作见证的历史”，“中古的‘野蛮’在嗜杀‘文明’后，会徐徐异化为‘文明’，近世的新‘野蛮’具有克止异化的特殊功能”，“喧嚣折腾中，来不及联想到人的极权乃是神的极权的变相与加剧，等到有所觉察，人的极权的机械器械系统性的完备程度，早已超出神的极权的模式之上了。”真是力透纸背，直入骨隙。《此岸的克利斯朵夫》、《温莎墓园日记》、《哥伦比亚的倒影》……更是深切关照人的生存状态，化大痛、大悯、大悟、大省乃至种种终极追问、追思为似水行韵抑或韵外之致。这样的文字，属于彻底自由的心灵，属于精神与文化自救的特立独行，属于超越一切机构、蔑视一切禁锢、洞透一切绝对精神的灵魂，属于皈依的唯是属于自己生命的智性。
木心先生的小说、散文堪称不见常式而卓其态，且穷形而取极境，几乎每篇读来皆可窥见厚积薄发的中国文化功底与西方技巧浑融一体。譬如，木心先生的散文，既是在真正复活着每一汉字，赋予新的灵性，又可以说是在颠覆着散文文体，不仅仅是因为化恢廓、恣肆于纤致、灵变，更是因为几乎在取中、西文体、语体一切所长，又一一弃之，融小说、寓言、汉赋、古典诗词、俳句、国画、油画、现代新诗一切形神……乃至东、西方哲学于一体，又去粗取精，一一淡出淡远，自辟语义、语体结构与创新境界去了。我想，如此博大精深的文学、文化功底，不仅仅来自先生毕生探索与积累，更来自先生对中国文化及至人类一切文化建树入骨入髓的挚爱，古今中外多脉相承的智慧，来自严峻的使命感，因而使其作品风格有了极其丰饶的世界性内涵。我想，从胡适、鲁迅、徐志摩……到余光中……中华民族几百年来，未见一人臻于此境。可以想象，臻于此境的先生会有着怎样深刻的孤独和悲凉。尤其可以想象，许许多多赞美先生的文章，会给先生带来怎样更加深刻的孤独和悲凉。先生的高蹈践行，很难说不是一去不返的悲慨践行，但是，先生不幸民族幸——从此，在找回汉语高贵命运并使之激活精神生命和创新能力中，终于有了多元、开放、灵变、博远的奇迹。
在读到的评价木心先生的文字里，我认为李静、陈丹青文章不错，难得，我猜或许能给先生带来几许知音般的宽慰。有人希望我写一篇评论先生作品的文章，我深知其中的挑战性。面对先生的作品，我深怀敬畏，自知以现有功底写出来后会是一种怎样的浅薄。今天，奉友之命，冒昧将自己曾被采访的笔录略饰成文，心内忐忑不已。我想，一定会有一天，自己将能够迎接挑战，以不负先生的毕生心血和非凡建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