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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少年

发布: 2008-11-14 09:33 | 作者: 吴玄



譬如说春天。

春天来临的迹象无疑应该下雨而且起雾,山的轮廓模糊了,天和地寥阔的距离撤除了,揉和在一起,云云雨雨的世界一片湿漉漉,雨下了又下雾散了又聚,娃子们的箬笠藏在雾里,脚掌心被泥泞搅得痒痒,眼睛被雾圈着,雾里的春天实在令人遐思。 

万事万物浸在春天里,都准备有所表示,山是云沾雾罩地告别了寒风,你会想到草木一年一度地拔节了。其实,最先感觉到春天的并非草木,是娃子们的脸,经过雨雾的滋润,一个冬天长在脸上的松树壳,悄然无声地剥落,露出干干净净白白嫩嫩的原色,确乎妩媚得很。 

女娃卸下毛衣毛裤的厚层,更发现冬天没有白过,胸前的两座小山不觉中隆高了,鼓鼓的即惊又喜,臀间的肉又增了一层,自己摸摸也难免不动心,走在山道上,小心翼翼的还真担心让刺划破呢。可是不妙了,腹内开始一阵一阵隐秘地疼,蹲下去嘘嘘地拉,一低头还不吓昏过去,地上竟是一摊鲜红鲜红的血,若不是自已流出,那也罢了,不妨看作一簇杜鹃花。可这是怎么回事呢?当米燕第一次流出那么多的血,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怜伤心得嚎啕大哭,哭声自雾中穿来,那么急切惊慌错乱,大家以为被蛇咬了,委实吓煞。

小石走过米燕蹲的地方,发现那片红迹,甚是不解,回家告诉母亲,母亲笑他多管闲事,那笑容分明隐含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这时候,小石才觉着女人原来那么神秘,天天又抓又摸的肉体他一点都不懂。 

他开始恐惧,对女娃不再那么肆无忌惮,处处提防着点,也就在这个时候,偏偏米燕正式进入他的梦境,梦中的米燕很柔顺,光着身子,黑发披下来,绕过脖子散在胸际,遮了两个鼓鼓的乳房,小石拿手指仔细撩开,看见两粒乳蒂圆圆的按在正中,周围一圈透红,像两枚小小的太阳。再撩开去,两座乳白色的小岗,在阳光下袅袅着轻雾,莹莹地渗出水珠,小石看得出神,正不知如何是好,米燕伸来的手,却是猫爪,在他背上又摩又搔,小石的身体散入空气里,轻飘飘的好像无影无踪了。 

后来大约像空气一样上升了,是冉冉地上升,天上一缺蓝天幽幽的深不可测,底下的空谷薄雾潜滋暗长,渐渐淹过坡上一带的青绿。米燕嚅动红唇,柔柔说:飞了,飞了。小石轻轻应着,透过米燕的肩膀,远处的山脊在雾中浮动,缈缈地往下沉。倏地小石一阵晕眩,天地倒转,他像一个火球,急速往下坠。心想这下必死无疑了,奇怪的并不害怕,只觉得心被熔成岩浆,通过椎骨深处,急流而下,喷涌而出。他极清晰地感到自己变成空气的一部分,没有了,死了。也就在这死去的一刹那,他醒了,全身大汗淋漓,仿佛在滚汤里泡过很久,摸摸裤裆一片粘糊,并冲来一股浓烈的腥味,他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激动得心头打鼓,渴望已久的急流终于从体内泄出,真想即当即破壁而过,抱起米燕重演一遍梦中的情节。 

米燕也如同小石,裹在大红棉被里,在梦中经历着惊险的故事。醒来全身颠颠的酥软,看见光线从板缝间漏进,迷迷糊糊地叫阿妈阿妈,今天还下雨不。

小石起床后,虽然想得热切,却犹豫了,他像个贼,偷了米燕的东西没脸再见到她,几番脚抬过门槛,都无可奈何抽回了,探出头来看,希望米燕出来,米燕故意捣蛋似的,偏偏不出来,在屋里走来走去,重重地将地板踩得咯咯响,等脚步响近门槛,大概真要出来了,他又慌得脑门直爆汗,赶紧缩回门后,恨恨地骂自己混蛋。今天是怎么啦。

等他们穿好棕衣,在牛栏门前碰面,各自都涨红了脸,背过去。无数看不见摸不着的刺刺进肉里,奇痒。不知怎么搞的,只匆匆赶牛起来,竟忘了强迫它们拉屎拉尿,就放出来,还无端地狠打牛屁股,强制它们快走。 

两人跟着各自的牛,闷闷地拉下箬笠,盖过眼睛,小石只能看见米燕留在路上零乱的脚印。

春雨淅淅沥沥地从雾中淋下来。

梦遗以后,并不像我当初想的马上进入恋爱,他们反而疏远了,一起上山劈柴赶牛都很别扭,小石的目光总朝米燕的另一个方向。 

雨过初晴,山像刚从地里长出来,鲜鲜嫩嫩的感人肺腑,所谓春光明媚,就是这种天气。春光在坡上胡乱涂抹一些月白的水红的粉红的杜鹃,新叶一张一张透明,阳光确乎不是太阳射下来,而是叶片上生长的碧色,在和风中微微摇曳起千种万种的风情。小石 张开十六岁的嘴,要将阳光嚼进肚子,阳光确有嫩叶的鲜味,但是背后更有诱惑呢。 

米燕在背后某处立着,在他与米燕之间,一群娃子正在地上滚爬,衣服,脸及嘴都沾了绿草汁。这游戏正往童年退去,跟他小石已越来越远。先前,男娃们把女娃一一分给自己当老婆,女娃们把男娃一一分给自己当老公,米燕就是他的老婆,他就是米燕的老公。那是假的,隔着裤子,现在不玩这个了。米燕也是,另一个方向呆立着,男娃上来抓,又是猫爪,又是唾沫,几下将不懂事的吐回去。她眼睛雾蒙蒙地转着两颗大露珠,满是怨恨。 

小石不愿再和米燕作伴,每日赶在娃群前头,赶母牛及两头牛崽上山,当然不是离得很远,远到还辩认得出娃群和米燕为止,并能观察他们的行动,也让米燕可以看见他,比如隔一个岗,离一个坡。娃子们倒乐,不和他们作伴,省得受威慑。 

其实,小石挺孤独的,只是他认不得这个词,说不出孤独来。静坐之时,地气抽上来,山里温度骤然而降,那边的笑闹飘荡如歌,他掏出小玩艺儿揉搓,米燕就躺下面了,接下去便重演梦中的情景。不过,他不知道这个叫手淫。

这都是我当初想不到的,山娃子在性方面照样羞涩,或者说恐惧。更想不到的还在下面,小石简直玩蛇成癖,一看见蛇在草间游动,他就激动不已,捉了蛇,左右一晃,伸直手臂,稍稍抖动,做一些小动作,蛇就扭出无数美妙的曲线在眼前,以至于缠上手臂,作盘龙状。小石地地道道是一个野蛮的蛇郎。

这村子的娃子与另一村子的娃子,时常相遇,隔着山头,莫名其妙就骂起来,这边凸肚子作孕妇状,垂手捏住小玩艺儿虚拉出去,再用力吐一口痰,喊:

×你妈妈。

那边也以同样的姿态喊:×你姥姥。

互相往上溯,直×得祖宗十八代头皮发胀,不过瘾,干脆冲过去撕打,以发发其攻击欲。碰到这场面,小石手中的蛇就大有用场了,每每扯衣服揪耳朵踢屁股最激烈的时候,他懵懵懂懂潜回战场,甩开蛇成一根鞭子,不问青红皂白一一鞭去,娃子们看见打到身上的是蛇,吓得魂不附体鬼哭狼嚎仓皇而逃。 

剩下小石一人,高高立着木愣,听哭嚎声渐渐消失在山后,嘴角绽一些含意深刻的笑纹,右脚后退做成马步,手臂飞速地旋几旋,心满意足地把蛇扔出去,蛇在空中转几道弧,很快落到坡下,成一条僵尸。

玩蛇的事还没有了结,娃子们回去告状,小石阿爸先是红了脸,继而不动声色,叫过小石,厉声道:

“ 跪下。”

小石不跪,竖立着,合上眼皮。

小石阿爸又喝道:“你跪不跪。”

小石不理睬,掉头欲走。

老头儿着了火,一把扭过小石,按倒在地,弓身一阵拳擂,小石倒地上既不挣扎也不叫喊,默默忍受父亲的拳头击到身体的各个部位,一点感觉也没有。小石母亲见没有动静,以为打坏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拉扯着:“小石他爸,饶他一次吧,人谁不犯错,改了就是了,那么大的人还用得着你打。”因为小石没有反应,小石他爸打得乏味,加上他妈的恳求也就将就放了,小石慢慢爬起,拍拍灰尘,冷冷说: 

“不打了?”

这一问,老头儿半天说不出话来,可谓气极语咽,最后一字一顿学着小石的腔调:“不——打——了?”说完急急去寻了麻绳,将小石推进房间,五花绑上,走到门口回头沙哑道:“不会走,先学飞,看你犟到哪里去。”随即将门“ 砰”地狠声锁上。 

房间里墨黑一团,角落老鼠刷刷地啮咬着板壁。小石静立着,用心体味着被父亲拳击过的部位,隐隐的酸痛。这时候除了酸痛,一无所有,体内的某种东西潜伏下来,不再折腾得他浑身奇痒,怪舒服的,甚至忘了自己是被绑着,竟想跳跃起来,痛和快的组合实在太恰当不过了。梦遗以来的恐惧被父亲打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他不再害怕米燕,米燕还是老样子,是他的堂妹他的隔壁邻居他童年的老婆,他大可以一如既往又抓又摸的。 

门外脚步响连着几声咳嗽,有邻居进来,老头儿连声说:

“坐、坐、坐。”

“小石玩蛇了。”是米燕他爹的声音。

“没说的,阿叔,孽种迟早害了自己,也害别人。”

“蛇是神物,真玩不得。”

米燕他爹咳嗽几声,接着又重复讲起蛇精的故事。大意是一个老头上山砍柴,碰到一条蛇精,蛇精强行要娶老头的女儿当老婆,否则就要吃掉老头。这故事小石听了一千遍,早听厌了,但这时听起来却又别有滋味,他一字不漏地听着,想想自己整日上山捉蛇着实害怕,再想想并未捉着一条会说话的蛇,又放了心。 

不一会,隔壁传来凄切的暗泣声,小石吃了一惊,细听是米燕在哭,抽泣声到唇边被手捂着,很低沉,一阵紧似一阵,一阵比一阵短促,并伴有手指抓草席的擦擦声和鼻孔倒吸鼻涕的淅淅声,小石仿佛知道哭声与他有关,只觉得心往下掉,渐渐地抽泣声盖过讲古,在暗中放大起来,如紧锣密鼓,在他脑海里回荡。他真想过去捏住她的鼻子说:别哭,别哭,有我呢。一抽身,发现自己让绳子绑着,动弹不得。绳子在身上扭来扭去有点紧,如蛇。转而想叫一声米燕,让她知道他就在身边,并没有被打坏。等真要叫,却又犹豫了,即便是低低的只有自己听得见,拼足勇气,叫到嘴边,还是哽住。 

隔壁的哽咽传过来。
   

   
小石上山,还是老样子,跟米燕隔一个岗,离一个坡。

可是母牛发情了。

娃子们叫叫崽,叫崽就叫崽,母牛垂着泛白的泡沫,仰头四望“妈妈妈”地呼唤,并打喷嚏奋小蹄去寻去年的情种。小石挥舞竹爪,在后猛追,母牛越发奔得快,一跃一跃的,简直是马。呼叫声一路不断,满山满谷热烈地回应着,娃子们耳里就全都是母牛叫崽的声音。 

那边米燕牧的黑牛牯,听到呼唤,也放弃青草扬蹄急急地赶来,米燕见状,也挥舞竹爪,在后猛追。其实她大可不必追赶,无非下意识学小石的动作,脚步由不得自己。山坡上便见一对男女莫名其妙地追赶两头发情的黄牛,大人若见了,肯定哈哈大笑的。 

我得补叙一下,母牛叫崽,公牛本来得撕杀一场,这是自然界的规律,我相信公牛长着两只大角就是为了争夺母牛而生的。但小石喜爱米燕的黑牛牯,这家伙高大强壮,肩峰掣在脖颈上如一座山,真正的气势如牛,尽管有点儿老了,可干起母牛来老练自如,确也惹人喜爱。小石是看牛头,不仅管牛娃,还管母牛的配偶,所以黑牛牯就省去一场惊险的角斗,不斗而享有小石母牛的专利。 

往年,母牛叫崽,他可乐了,命令娃子们牵住自家的牛牯免得过来捣乱,他和米燕将牛赶进僻静处,母牛翘尾巴等待,牛牯后退几步,一个俯冲,骑在母牛背上。他眼盯着,不禁手心大腿丫痒心里更咯咯痒,三下五除二,按倒一旁专心观看的米燕,滚作一堆。今年境况不同,他非但不乐,反而仇恨,挥舞竹爪猛追。两头牛碰面,正欲接嘴,小石挥起竹爪朝牛头一个劲狠抽,像弹棉花。牛头被抽到的地方很快勃起一溜儿一溜儿的爪痕,即便母牛再有耐性,也是经受不住的,只得掉头而逃。小石不解气,又追;黑牛牯不甘心,也追;米燕乱了方寸,不知自己在干什么,追。两头牛两个人,一队排开一个方向,追。灌木丛前面扑来又向后面弹去,一路啪啪地响,风呜呜地叫,小石越追越急,渐渐觉得自己在飞,两侧闪闪地流过绿的河流,脚下的灌木丛是一片绿云,他腾云驾雾,如覆平地。突然,他感到屁股眼让牛角挑着,急忙一侧身,公牛嘴正好顶住母牛的屁股眼,母牛一震颤,马上就不逃了,尾巴高高翘上是一杆旗。米燕迷迷糊糊的不知牛已停住,也一头撞上黑牛牯的屁股眼,一踉跄,摔了个四脚朝天。 

小石见米燕躺着不动,心头一酸,不由自主地过去,拉了拉,咕噜道:“摔着了吗?”

米燕不回答,只拿眼定定地凝他,圆了嘴艰难地透气,小石亦拿眼定定地凝她,身子缓缓地瘫软下去,草木掩过头发。

慢慢地米燕平下气,忽然脸涨得透红,嘶声道:“逃呀,逃呀,你逃呀!”接着两眼汪汪地流下泪水,是两汪山泉,清亮地顺着冷却了的脸孔滚下。 

小石心里一阵酸楚,张开双臂,拥过米燕,这回再不是梦中的幻影了。

事情就这么简单,身体一接触,恐惧就消失了,小石不再害怕,真的不怕。第一次激动过后,他探头察看山势,原来他们已经跑得很远,那边山脊静静的,没有娃子追来,阳光从山头上斜照下来,坡上的新叶浮着半层金黄,牛们在一旁摩耳擦鬓热乎乎流着牛泪,却很安详,大概早骑过背了。他心里一阵痒,回头趴到米燕身上,米燕也很安静,好奇地望着他,他抽手去解她的裤腰带,米燕脸上堆出一片绯红,一边呜噜着:“莫啊,莫啊。”双手挡住裤腰带,小石一个手指一个手指瓣开,米燕不再阻止,任小石摆布,并很严肃地望着上面的小石、灌木和枝叶间漏进的天空,枝条在身下折折地断裂。 

小石屁股一撅一撅的,不学也会。枝叶的光影投到嫩嫩的屁股上,有规律地游动。米燕躺在下面,一动不动,忽然,“哇”地一声叫出来,带哭脸道:

“莫啊,莫啊,疼,疼。”

米燕弓起身子一看,吓得差点昏过去。自家的隐秘处毛茸茸的殷红一片,懵懵的不知怎么回事,慌得就哭了,看见小石一边呆着,像一段木头,赌气说:

“坏了,你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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