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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给予我们一种推倒墓碑的力量

发布: 2010-6-17 21:56 | 作者: 徐淳刚



答乌蒙24问


       1、你强调自己是蓝田猿人后裔,是基于何种考虑?
       我自小生活在乡下,二十几岁以后来到城市。当我面对城市这个庞然大物而感到惶惑时,我总是留恋自己的过去。然而,乡村的变化也是多么大啊!一个人注定是面孔模糊、没有故乡的。但是,他必须像画影图形、缉拿逃犯那样,用一些看似确切的东西描摹自己。我出生在猿人故里,之所以一直说是猿人后裔,就是想标明我的根基,自己在精神上的赤贫。
       
       2、你的父母中,谁对你的影响最大?为什么?
       我的双亲都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谈不上影响不影响。要说启发,父亲对我的启发大一些,因为在我的思想折出一个角度的时候,父亲和我长年住在一起。我毕竟不能影响自己的源头。我在几年前的一个访谈中说过:“一个人在其精神上的成就永远超不过他的父亲。”不过,这里的意思是基于我对尼采后期反叛叔本华的理解。而我的父亲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普通到他现在已经老了。
      
       3、你的童年是在哪里度过的?是否那时就显示出了写作的天赋?童年对你长大成人后的写作有哪些影响?
       一提起童年,我立即想到两张图:南寨村,柿沟。这两张图,任你刀砍火烧,都毁不掉。我小时候一直在南寨和邻村上学读书,寒暑假会翻两座山去柿沟,我姨妈家。砍柴,放羊,挖药,看杏,蚂蚁担担,跳房子,打尜……我现在记忆最深的就是这些有趣的事情。在写作上,我没有什么天赋,只是童年的歌谣让我懂得了语言的好玩之处。记得上中学时,我的作文写得好,常常得到老师的夸奖,但这却使得我的数学功课越来越成了牛后。至于对写作的影响,我觉得是有的,譬如我一直用家乡话读写;譬如民间生活的朴素性,事物性,这都是我在创作中一贯追求的。不过,也有这种可能:是我的现在折射了我的过去。譬如我读了维特根斯坦,加之自己有了孩子,忽然领悟到日常游戏的重要性。
      
       4、你读到的第一本真正意义上的书叫什么名儿?它给了你哪些启发和激励?
       名字我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是叔本华的一本散文集。这应该是在我二十岁左右的时候。那时我的思想异常悲观、荒谬,喝醉了酒居然敢推倒荒地里的墓碑。这里没有启发和激励,只有绝对悲观主义带来的深刻安慰。
      
       5、你喜欢养猫狗之类的宠物吗?在居家生活上你有哪些不同于他人的讲究?
       我不喜欢叫做宠物的那些东西。我只看得起一种动物:羊。但那是用来放的,顺手牵的。居家生活上,我没什么五花六花糖麻花,就是喜欢清洁、整齐。不过,要是孩子将家里弄得乱七八糟,在门上乱写乱画,那我也觉得很有意思。
      
       6、你觉得作家有无义务公开发表对时政的意见呢?为什么呢?
       人人都可以对时政发表意见,但并不是人人都有什么义务。作家应该从自己的角度来表达一些东西,因为作家是一个特殊的媒体。他关心人这个类,也会考察蟋蟀的共和国。我写《共和国抒情诗》时考虑的其实很多,不仅是政治。作家所要说的要么在政治之上,要么在政治之下。他不是喇叭。
      
       7、你认为在当下中国,哪些人称得上真正的知识分子?
       我对国内的著作读得不多,我不知道哪些人是或不是知识分子。知识在这个时代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老子,微积分,互联网,麻衣神相,这些似乎都叫做知识。知识和事物一样形成一个庞大的体系;你有怎样的认识论,你就有怎样的知识。“知识的最高形态是发问”,“哲学问题的形式是:我不知道出路何在”,如果从这样的角度看,恐怕没有几个人称得上是真正的知识分子。苹果栽培技术,这是不是知识?像德谟克利特那样论证苹果中存在虚空和原子,这又需要怎样的知识?知识和政治交叉在一起,如果像福科那样探讨知识和权力的关系,那么问题就成了:哪些人占统治地位,哪些人真正有权力?在我们时代,实用主义的知识是大流。说到知识,大家想的不是宇宙学或文学,而是如何圈地,盖楼房,创办一所烹饪学院,或什么现代加工厂……知识是一张脸,艺术家在留胡子。
      
       8、如果出门远行,你喜欢乘坐什么样的交通工具?在旅途中习惯以什么为消遣?
       我喜欢坐火车,因为我坐过火车。维特根斯坦说,好的写作就是将客车直接停放在轨道上。那么旅行也该是这样。在旅途中我常常跟人家打扑克,我觉得扑克是那种最值得人消遣的东西,却也最神秘,譬如一张让风刮得不见影儿的红桃K。
      
       9、你因写诗而成名,请问你是缘何动手写起小说来的?
       我觉得我还没有成名。我的声名仅限于我有现在的这个名字。我在十几年前就写过小说,但写得不成样子。可以说,诗和小说是一起写的。诗和小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一个是菜刀,一个是擀面杖。小说可以穷尽事物,过把彻底叙述的瘾,打开一个更精妙的空间;诗则总是直接的,含蓄的,时机化的链条和暗影。
      
       10、你读西方同时代作家的作品吗?他们中哪些人被你引为同道?
       我几乎不知道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我读得更多的是一些无法用年代归类的作品。同不同代,在兴趣和寿命上的区别很大,在阅读和写作上的区别很小。
      
       11、比较一下民国作家和共和国作家的人文风貌,你有哪些发现?
       共和国作家的作品我读得不多。上世纪初的作家我也读得不多。就现代作家,我喜欢周作人,沈从文,卞之琳。我的发现往往很奇怪。我发现我喜欢的这三位作家,名字居然押韵。
      
       12、你是一个绝对主义者呢还是一个相对主义者?在写作之外,你觉得作家有无信仰一点什么的必要?
       我可能是一个老虎钳子主义者。就像庄子是一个打草鞋主义者。绝对和相对这些范畴有很大的弊病,属于旧哲学的遗留问题,一些文字游戏。“你以为你是在织布,因为你坐在织布机前——尽管上面没有线——而且做着织布的动作。”……在思想的敞开态中,人直接面对的是事情,是真理和事物的命运。信仰其实是一种实践,是对命运的理解。如果一个写作的人说他有信仰,那我会说:“好啊,信仰吧!无论是上帝还是一道门!”但是作为一个始终思考着的人,我自己并不需要什么信仰,或者说写作就是信仰。
      
       13、你喜欢在什么场合与朋友约会?酒馆、茶馆、饭馆,抑或家中?说一说你的理由。
       我好像没几个朋友。朋友基本上都是小时候的,过年才有机会见的;或者写作的,未曾谋面的。当然,偶尔也会有朋友到我这儿来。要是来了我就和他去外面,喝酒、聊天。我现在已经很少有机会跟某人在河边、房顶上喝酒了。
      
       14、在生活中,你有无障碍感?能分析一下吗?
       我的障碍曾经很大,因为我觉得生活跟自己设想的不是一个样子。设计师为自己设计了一栋房子,非常得意,但人家说:“这个房子你不能住!因为这个房子是稻草的!”……我目前还是有障碍,但已能带着兴趣做许多事情。生活踢着你前进。不前进不行。我渐渐懂得了:如果有什么东西挡住你的去路,那你就挪开它,或绕开它;但要是怎样都不行,那就必须在那个东西上挖一个洞!一条隧道!我简直是一个施工队。
      
       15、孔夫子们提出一个命题后,殊少进行逻辑论证,而是绕山绕水地打比方、隐喻,请问你对这种“真事隐去,假语称言”的言路有何省思?
       孔夫子们并不提出命题。命题是欧陆哲学英美哲学中的东西。一个城里孩子问乡下孩子:“你见过公共汽车没有?”乡下孩子没见过,就反问:“你见过虱子没有?”我们的很多问题往往是从公共汽车的角度谈论虱子。最要命的问题在于:什么是逻辑?如果它不是形式逻辑,辨证逻辑,数理逻辑,那它也就不是孔子逻辑,墨子逻辑,或随便什么逻辑。“但是,为什么呢?”当我们问为什么时,最好不要去想在我们的大脑中发生了什么……我们似乎必须进入一道门,但有时可以闪进来,爬进来。我们传统的思想重直观,和谐,含蓄,以取消问题的形式回答问题,这样往往说的是意义,少有事实和意义的冲突或张力,但却有对事物本身的一种亲近和敬畏。西人注重数理分析或逻辑分析,连上帝的存在都要进行论证,这是对事实本身的一种执着,要回答问题那就挖地三尺,回答所有的问题;但这种路数往往会将世界过分地数学化,精神化,而且分析越多问题越多,最后得出个海森堡不确定原理,还是成了镜像问题,或者像之前的尼采,毫无留情地将镜子摔碎……海德格尔曾声言,也许欧洲人和东方人生活在不同的家中。这用俗语来讲或许就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问题在于,在今天这个世界,你不能从理论上提问题,也不能从理论上回答问题。你必须顺着你的指头想问题。
      
       16、你缘何认为“当代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座怡春院”?是否可以据此得出结论:当代中国是世界范围内最有诗意的国度?
       我好像在一篇文论中这么说过,但也可能是别人说过的。这不是简单的道德问题,数学问题,而是一个“寒蝉凄切……”和“下次再来!”的问题。中国确实是世界上最富有诗意的国家。它现在是一个轰轰烈烈的大工地。想一想各种职业的人现在在干什么,想一想雪灾,春晚,奥运会,这种诗意无论如何都不是虚假的。
      
       17、一些从不读诗的人读了你的诗后,觉得你很幽默、风趣,请问生活中的徐淳刚在他的亲友们看来,是怎样一个人呢?
       我平常沉默寡言,亲戚朋友都以为我是一个安静的人。但我要是玩起来,那就成了另一个样子。譬如我给儿子讲《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故事》,讲到阿里巴巴的哥哥叫不开门,我就会说:“苹果苹果开门!门还是不得开……耳朵耳朵开门!门还是不得开……手机手机开门!门开了!呼啦一下又关了!门还是不得开……”我和孩子都以为我是幽默的人,但是一个叫王改莹的女人说我是个疯子。
      
       18、你信任诗朗诵吗?你如何看待诗和朗诵的关系?你的朗诵水平怎样?
       我没有在任何公开场合朗诵过。我的朗诵水平肯定不及我吹口哨的水平。在今天,诗歌的抒情性已经过分地行为化了,它缺少那种古典式的和事物的亲近。所以,如果有朗诵,那就有各种各样的朗诵。譬如我觉得可以像金斯堡那样边摇滚边朗诵,可以像苏非舒那样不动声色地朗诵——他或许不是默诵,而是在心里大声朗诵,谁知道呢?——当然也可以按照文字的读音吹口哨,这也是朗诵。
      
       19、你似乎比较推崇卡夫卡,但我感觉你们从气质上不太相近,甚至是敌对的两极,卡夫卡的文风阴郁、沉潜、神经质,翻着跟斗练习遁身术,而你呢,明朗、热闹、喜洋洋,大大方方地跳闪腾挪,请问你“心领神会”的是卡夫卡的哪些方面?
       我也推崇维吉尔,但丁,布莱克,华滋华斯,普鲁斯特,弗罗斯特……我一个时期推崇某一个,有时罗列的时候就把某个搞丢了。说到卡夫卡,我认为卡夫卡体现出了一种真正的文学精神。《饥饿艺术家》,《地洞》,《修建中国长城时》,《女歌手约瑟菲尼或耗子民族》,这些都是让我深感震撼的作品。卡的文字让你感觉到什么是目不转睛,什么是真正的困境,一个人在平地上却没有立足之地。写作给予我们一种推倒墓碑的力量,这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需要莫大的智慧和勇气。我们的问题一是缺乏真正的人性困惑,二是少有王维“清泉石上流”那样素朴的对事物清澈的理解。“谁回答不上来问题,谁就算通过了考试。”卡的思想是一种为赤裸存在奠基的思想,一种让你感觉像是手碰到火就必须缩回那样毫不含糊的思想。人只有在彻底的游戏中才能把握事物和真理,而这正好就是命运。至于说气质的不同,我觉得是传统因素在起作用,我是中国人,乡下人,更善于通过物象来表达世界,深感“物我合一”精神的破灭,田园审美的破灭。
      
       20、美国诗人威廉斯说,酒精使世界缩小成微妙的一点。似乎诗人们都比较嗜酒,你呢?有无一边喝酒一边出口成诵的状况?
       我对酒确实有好感。酒能提升人的意志,让人找到尼采式的酒神精神,或像野人将对手撕成碎片那样的状态。但是,在写作时我从不喝酒。酒对我来说完全是写作之外的东西,是和水很不一样的东西。
      
       21、你在自己的一首短诗里声称:“写作,就是赤膊上阵。”请问你是基于何种意义作出如是论断的?你是不是有光着膀子写东西的习惯?
       我也说过,写作是一件十分荒唐的事。但是我没有把这写出来。什么是赤膊上阵?写作在我看来是毫无根基可言的。日常的,科学的,神学的,哪里也不是写作的起点和归宿。写作要完成的是一种彻底的呈现,但如果它是彻底的,那就涉及到荒谬,而荒谬正好能镶嵌进真理的壳子里。我们的语言真是一种非常奇怪的东西,它简直不是在我们的嘴里,不是耳朵能辨认的。“光着膀子”这个思路让我感到既正常又不太对。有一次我在院子里洗碗,听到对门房间里一男一女的对话,一个问:“你疯了没有?”一个答:“我疯了!”天哪,出了什么问题?其实,人家说的是把煤球炉子封了没有!封了就对了。
      
       22、在汉语里,自然之物和人工之物均可称之为“东西”、“玩意”,而说一个人“不是东西”、“不是玩意”,则是骂人的话,你如何理解这一语言现象?
       自然物和人工物的区别并不总是存在的。想一想你在什么时候才做这种区别。“请你坐到一个用钉子、木头还有油漆制成的东西上。”这简直是日常分析的文字游戏。这里只不过是一个共相或相似性问题。我曾将“什么东西?!”作为《从物到物或现象的回归》一文的引言,确实是不得已而为之。人们在语言中完成一种肯定和否定,当然也会迟疑,悲观,或者毫不犹豫地冲过去。“真不是东西!”这或许不是愤然,而是一次语法分析。“下雨了!”这也许既不是语言现象,也不是自然现象,而是某个时候你想都不想的状况。有两个○,重叠在一起,如果你将它们分开,那你当然就有了两个○,而不是两个窟窿。“不要在树下讲故事。”我可能和毕达格拉斯一样,有一种非常神秘的思想。你其实说得对:……均可称之为……这里有先后,有同一,有牛顶牛,也有种种让人闭嘴的可能。
      
       23、你长期生活在西安,说一说你对西安这座城市的理解。
       我在西安住了十年,在乡下住了二十年,可以说并没有长期生活在西安。对于一个写作的人,这里那里没什么两样。我有时想自己可能生活在美国,但这难道真的只是幻觉?我认为我搂住了一个大夫,但我搂住的只是一本《本草纲目》。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位置,我能不能说我长期生活在我这个位置上?“在你的鞋底下找我吧!”一个美国人突然插了一嘴。
      
       24、支撑你在此一时代笔耕不辍的力量是什么?写作于你而言,是否是一辈子的事情?如果不写作,你觉得干什么最适合你?
       写作真是一件奇妙的事,如果你已经坐在电脑前写作,那你就不是在割草,打扑克。支撑一个几十万年前的猿人摘果子的力量是什么?肯定不是饥饿。支撑地球悬浮在空中的力量是什么?肯定不是万有引力,时空弯曲。当我们说到力量,我们说的是一种似乎有用的东西。但是严肃来讲,我们的感官既不摧毁什么也不捍卫什么。一个人总得做一些事情,这些事情只有去做才有意义。我们很难做到胡塞尔说的“面向事情本身”,因为我们并不面向,而是就在事情中。什么是一辈子的事情?“这”就是一辈子的事情。我可能是把手放进了溪水中,也可能一辈子都在解一个解不开的鞋带……如果不写作?我认为目前没有这种可能。如果有,那我就做一个裁缝,“把一根线缝到另一根线上。”
      
       2008年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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