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黑森林露天博物馆

发布: 2009-1-02 08:41 | 作者: 杨克



       家是人出发的地方。人类文化就像一棵大树,回到它的根,回到原乡,是相似的。古老的乡村茅屋,大屋顶下圈养猪牛、家禽。放着农具,还有水碾。进入现代,东西方文明才长出不同的枝桠。
      
       一进入黑森林露天博物馆大门,就见到左侧的商场里挂满了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布谷鸟钟,德文名称Kuckucksuhr,我们都叫它“咕咕钟”,你把指针 拨到整点或半点,就有一只木制的布谷鸟从小房子的窗洞里钻出来,“布谷布谷”叫唤得欢。还有小塑人围着圆圈跳舞,或水车转动,或鸡鹅扑腾,煞是可爱。
      
       南方电视台的钟兴贤一路上就嘀咕要买“咕咕”钟,之前在科隆一条小巷的店子里,我就跟他仔细看过好些布谷鸟钟,也许我们一行除了“80后”翻译兼制片邓 蕴,好几个人心里都琢磨带一座钟回去家用,这物件可以在朋友面前显摆,却忌讳送人,汉语谐音“送终”。黑森林是“咕咕”钟的产地,很久以前,每当夜色降 临,农民就呆在家里用上好的冷杉木雕刻布谷鸟钟,精心为它绘图上色。这种独一无二的家庭手工业产品如今在国际市场非常走俏。
      
       花多眼乱,我们挑来挑去,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该买几十欧元一只的,还是几百欧元的,又担心别的地方会不会更便宜,最后全都无功而返。一犹豫成半月悔,后来再没有遇到比原产地价格更划算的了。
      
       中国人熟悉的童话《白雪公主》和《灰姑娘》据说就发生在黑森林,格林兄弟曾在此收集民间传说进行再创作,把血腥的内容修饰为优美感人的故事以适合儿童阅 读,此地还有一种食品在中国的城市可谓家喻户晓,那就是“黑森林蛋糕”,表面洒上一些巧克力屑,显得有点黑岑岑的,广州几乎所有糕点店里都有。我们并非为 它们而来,而是探究远远看去显得有些黑乎乎的几栋古老农舍,它们都是些三、四百年前的老房子,从附近乡村原汁原味“搬”来福克特农庄集中展示,只有一幢 1612年建成后一直矗立在原地,据说直到1965年该屋还是农人的家,斑驳的肌理显露欧洲乡村的历史风貌。
      
       我曾在一篇文章里说过这样的话,一个人生活在100年前跟生活在800年前似乎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古典中国的生存环境其实大同小异:水边竹柳,檐前桃 花;鸡犬相闻,遍地桑麻。来到露天博物馆,看见院落前面一泓小水塘,浮着几只大白鹅,昂首挺胸的公鸡和温顺的母鸡在地上觅食小虫子,倍感亲切,就像回到中 国的乡村。有意思的是,几百年前德国农民使用的农具、家什跟中国也差不多,用一节节竹笕从山上引来涧水供人畜饮用,挥动连枷给麦子脱粒,手摇的风谷器,巨 大的水车转动磨房里的石碾磨麦子。没有肥皂,洗衣前用柴灰过滤碱水浸泡衣物。同去的几个‘70后“电视人就是想破了头可能也没人能想出这种洗衫的方法,以 为是德国人的发明,殊不知三十年前,商品短缺肥皂凭票供应的中国乡镇,此举大行其道。房子很大,秋风吹过屋顶厚厚的“三重茅”,先前盖的是麦秆,后来改种 矮脚麦,麦秆不够长,遂铺芦苇。楼板上面人居,下层的一部分用来做牛棚猪舍和堆放杂物,这有点像广西壮族的住房“干栏”,却也不尽相同,干栏楼下全部用来 养牲畜,这儿一楼旁边的厢房也住人,所以畜圈拾掇得很干净。家是人出发的地方。人类文化就像一棵大树,回到它的根,回到原乡,是相似的。进入现代,东西方 文明才长出不同的枝桠。
      
       跟古老中国一样,威严的父亲在家中的地位最高,同一屋顶下,吃饭父亲坐主桌,男丁右边,女眷左边,当时连油灯都没有,点松榉木照明。
      
       正如加西亚.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所描述的:“这个家庭的历史是一架周而复始无法停息的机器,是一个转动着的轮子,这只齿轮,要不是轴会逐渐不可避免地磨损的话,会永远旋转下去。”
      
       但这些老旧的事物中,却有一样东西昭示德国比中国更早进入“现代”,厨房外面屋檐底下一个巨大的长方形石槽,接满泉水后,断开活水,让静态的“水箱”变得更冰凉,用来储藏鲜肉蔬菜。如同今天“冰箱”的雏型。
      
       要说德国绵延千年的农耕文化跟中国最明显的区别,那就是对私有财产权的明确承认,这种价值观念根深蒂固。农屋的产权属于侯爵,给农民住,农户可一代 代继承下去,但产权归属却从不变更。还有一点跟中国不同,继承居住权的不是这家农户的长子,由最小的儿子接替。若无儿子,传给最大的女儿。
      
       虽无房产权,在我看来这家农户还算富裕,平常年景请几个长工帮干农活。长工住的房间有一口木箱,一米多长,里面是他的全部家当和挣到手的钱财,年终结算清楚,长工背起长箱子,到另一个村子找下家帮工。
      
       露天博物馆请来一中年妇女,穿着传统民族服装,坐在家里编织毛线袜,零售,更主要供游人拍摄,以作为岁月的遗照。我对这种“克隆”的生活场景无甚兴 趣,频频向专门引领我们采访的管理者询问,打探农人当年那些被扫地出门的年长的儿子们靠什么谋生。这一问,可谓一不小心,顿悟了东西方文化源头的差异。
      
       他跟我说,那些排行在前的儿子,很早就得学手艺,长大后出外做鞋匠、缝制呢帽,吹玻璃,制钟表,凭手艺生存,养家糊口。在德国,手工艺人的社会地位 一直很高,受到广泛尊敬。身怀一门绝技,邻人艳羡,谈情说爱也被女孩子青睐。而在中国,这些生存手段一直被视为“雕虫小技”,寒门庶子改变命运的唯一“正 道”是参加科举。华夏重文,靠文官凭四书五经治国;欧洲重技术,所以后来机械制造领先,凭坚船利炮打天下。例如讲德语的人口占63.9%的瑞士,本是莞尔 小国,一只手表,一把军刀,不知凝聚了多少代人的心血和精湛技艺,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他们真正做到了一招鲜吃遍天!早在在19世纪末,德国曾长达几 十年推行职业教育,造就了无数对技术极度迷恋的工程师,技术精湛、工艺精良、产品精密,不仅是他们孜孜以求的目标,也是人生的一种大境界。时至今日,德国 人上职业大学的学子比例依旧很高,他们也从来不认为念专科学院比念综合大学要差。成为一名“德国工匠”,是莫大的光荣。
      
       我一个写诗的朋友,是南方一家大型国企的副总,他们厂生产火车电力机车,也生产广州、上海等地地铁的车厢,他说他们的生产线和技术设备,都是引进德国西 门子公司的,管理模式也是德国人言传身教,虽然产品一流,但跟德国人自己生产的相比,却总是有那么一点差距,他以为这不是制度而是文化差异造成的。也许在 我们的文化基因里,工人没想过要耗尽精力把自己手上的活做得精细到极致。另一个朋友是基督徒,他则把这归结于宗教信仰,他说中国人做事情只是监工在看,没 有人注意的时候,就敷衍过去了,欧洲人做事念念不忘是上帝在看,所以任何时候你都不敢马虎。当然这是后话。我们一路上说笑的,是怎么把“马虎”一词,翻译 给新来陪同访问的德国职业学院的女大学米列娜(MILENA),她去过北京,粗通几个汉语单词,呵呵,“就是一匹马和一只老虎”的意思。
      
       在黑森林的乡村博物馆,竟然洞悉了德国现代工业的真谛,真是意想不到的收获。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