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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下生长的春天

发布: 2011-4-28 23:53 | 作者: 鬼金




        她也蹲下来,给他擦着头上因疼痛渗出来的,豆大的汗珠。她的手指感觉到那汗珠是冰凉的,顺着她的指尖,蔓延到她的身上,她颤抖了一下,脸色越来越苍白,像一张白纸。

        她说:“我们坐一会儿吧?”

        他没有说话。她回过头去看着身后的街道,他也回过头去看着身后的街道。那些血滴燃烧着,是那样明亮地照着四周。他喃喃着:“看见了吧,看见了吧,这些血的痕迹,它们是会永恒地存在下来的,会的。”

        他笑了笑,看着四周斑驳的墙壁上那些标语和破烂的被风吹动的大字报。她看见他锥子般的目光落在那些标语上,灰暗的街道看上去是那样的沉重,一条血液的街道,上面留下了无数的痕迹。他笑过之后,猛地嚎叫了一声。他的嚎叫使人毛骨悚然,尖锐地切割着滞重的空气。一些碎纸片从斑驳的墙壁上脱落下来,像哀悼的蝴蝶飞动着,在地上打着转,翻滚着,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在他们的面前。那漩涡的中心是一滴刚刚滴下的,鲜艳的血滴,像花蕊一样支撑着碎纸片的旋转。他挣扎着站起来说:

        “我们还是快点回家吧,要不孩子会害怕这孤寂、阴森的夜晚的。自从他的母亲离开了我们,他就时常在晚上大叫着,从恶梦中惊醒。一个孩子,是多么的可怜。你还是回到旅馆去吧,叫人看见了,会有闲话的,你还年轻,别跟着受牵连?你找到你的姑姑了吗?”

        “没有,还是叫我送你到阁楼吧?”

        她有些殷切地说,她真的害怕他突然地倒在地上,不起来。

        “不用,我一个人能行,真的能行,只是外伤,骨头没有问题,我自己知道的。因为我没有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你知道吗?骨头碎裂的声音很凄美的,像抵达灵魂的音乐。”

        他说得眼睛里充满了光和喜悦。

        她搂着他的腰站起来。

        他们的说话声像冰块似的,在街道上滚动着。那些碎纸片,那些哀悼的蝴蝶,仍旧在他们的身后纷纷扬扬地,飞着。她站着,看着他的背影,一瘸一拐地走进街道的深处。她潸然泪下,一滴眼泪落在地上和那地上的一滴血滴融合在了一起,她没有注意。
        
        【三】
        
        已经过去二十个年头了,在这二十年里,她曾经几次回到这个小镇上,可是都没有寻找到他。他在那天就那样消失了,整个人无影无踪。那声野兽般的尖嚎仍旧在她的心底回荡着,像滚动的冰块。现在想起来,仍旧使人毛骨悚然,一阵的颤栗。

        对当年的情景她仍旧记忆犹新。

        街上飘着细盐般的雪,雪淹没了整条街道。旅馆里很安静,没有人嘈杂的声音,或者说旅馆里根本没有几个人在住。她要不是没有找不到她的姑姑,也不会住在这里的。

        旅馆的名字叫“失眠旅馆”。

        她刚看见这个名字的时候,是那样的充满了遐想,“失眠旅馆”,多好的名字。她决定住了下来。旅馆里只有一个老人在柜台后面戴着老花镜,在翻着一本线装的《道德经》,嘴里不时地喃喃着,很入神的样子。她看着老头的样子感到了一丝的荒诞,像古书里面的老头。那种小人书里面的线条清晰的图画。她背着包,来到柜台的前面,老头好像没有觉察有人过来,还在喃喃着。她看着老头,真的不忍心打扰他,外面很冷,她几乎冻僵了。她的身子哆嗦着,嘴唇冻得发紫,她在跺着脚。她说,大爷,我要住店。老头好像没有听见,她又说了一遍,老头才放下手里的线装书,用手扶了一下眼镜,看了看她。她看见老头眼镜后面的眼睛格外的明亮,像两个玻璃球,在滚动着。老头从墙上拿下一把钥匙,扔到了柜台上,老头根本没有站起来。老头说,五号房,临街的,很好,还可以看看街道上发生的一些事情。老头又低下头在钻研着他的《道德经》。她心想,这是一个奇怪的老头,他怎么还敢看书呢?她家里的那些书都被那些学生们抄走了,说是什么毒草,四旧。她又看了老头一眼,拿起柜台上的钥匙,向她的房间走去,她边走边看着门牌号码。在二号房间的门口,房门敞开着,她看见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女人打着哈欠,对着窗户发呆,老女人的手里拿着一串念珠,在捻个不停,侧耳倾听,可以听见念珠相互碰撞的声音。在三号房间的门口,她看见几个农民模样的男人在喝酒,一个个面红耳赤,在说着什么,骂骂咧咧的,每一个脏字都恶毒地指向女人的器官。她听得有些不好意思,脸微微地红,疾步走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从她的身边经过,她看见女人走进了三号房间。她来到五号房间的门口,把钥匙插进锁孔,扭动着,听着钥匙和锁孔啮合的声音,锁舌响了一下,她推了下门,门开了。一间宽敞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张床,床单看上去有些肮脏,一些斑点在上面呈现出来。她没有马上坐下来,而是来到了窗户跟前,她用手抹了抹窗玻璃上的灰尘,干净的玻璃在她的面前,像水一样干净。她笑了笑,她看见一条石板铺成的街道在那里延伸着,仿佛是一条很苍老的街道,像一个皱纹堆垒的老人躺在那里,饱经沧桑和风霜。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她的头上滴下来,是她头上融化的雪,像泪滴一样,从她的头上滴落下来,落在她的脸上,掉落在地上。她用手摸了摸,开始把背包放在床上。她又看了看那个肮脏的床单,在上面捡拾着什么,然后,把褶皱的床单捋平。她躺了上去。一股霉味进入到她的鼻孔里,她呼吸着,一些微小的灰尘在屋子里飘动着。她有些伤感,或者说是伤心,心力憔悴。

        窗外的那条石板铺成的街道空空荡荡的,那些石板连成的缝隙,像一个人身上的血管,交错在铺展开来。

        她的身体平躺在宽大的床上。她看见了父亲吊在房梁上,他的舌头伸了出来。父亲是被那些人带走后,经过了一番的询问后,他回到家里,在屋子里上吊死了。她眼色凄凉地望着天花板,她仿佛看见了父亲的脸在上面晃动着,她的眼泪流了出来。父亲临死的时候,留下了一个纸条:去M镇找你的姑姑。

        一阵呜咽的声音在她的胸腔里响起或者轰鸣着,像一个巨大的悲伤的马达,在里面被发动起来。当人们把父亲放下来的时候,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睁开一只眼睛看着他那些被推倒和砸烂的书架,还有那些被焚烧,撕扯成碎片的书籍。他老泪纵横,闭上了眼睛。

        父亲的影像突兀地在她的眼前晃动着,在墙壁上,在门口,在窗户上,在窗外的石板铺成的街道上,像一面滚动的哈哈镜。突然,那哈哈镜里面又呈现出一个陌生的男人的面孔,她大吃一惊,这是谁?她诧异地问着自己,眼睛里闪过一丝的惊慌,但她却深刻地记住了这个面孔,这个男人的鼻子、眼睛和嘴。可是这个影像只是晃了几下,就支离破碎了,面孔碎裂成几块,在碎裂的地方流着鲜血,极其的惨不忍睹。哈哈镜也碎了,无数的碎片在石板路上,呈现出无数的面孔,那些受难的面孔,那些被“文革”迫害的面孔。

        她流下了眼泪,悲伤一片黑纱般飘荡在她的头上或者胸腔里,一阵阵冰凌碎裂的声音从她的心上滚过,像春天的雷声。伴着这阵阵的雷声,她进入了睡眠,进入到时代的噩梦的怪圈之中,层峦迭嶂的黑暗,沉重地压在她睡眠的身体上,挤压着她,进入黑暗的隧道。她看见了,看见了,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被两个人架着胳膊,两只脚拖在石板路上,他的背部像一块反光的玻璃。那两个人架着他的胳膊,像架着一个悲伤的十字架。黑暗洪水般地淹没了一切,她的睡眠和记忆。

        她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可是他已深深进入到她的内心,甚至侵袭了她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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