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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大事

发布: 2011-5-12 22:45 | 作者: 肖江虹




        一院子人全都傻眼了。

        柳家大坡啥地方啊?无数的沟沟坎坎,空着手上去下来得花上大半天时间,还满山的老火棘树,树上的尖刺又密又硬。

        王明白把烟袋往桌上一拍,吼:“要我去挖井也行,不过我得给自己也挖一口。”

        大家就把目光转向王明白。王明白四下看了看,又吼:“看哪样?等把谭老者抬上去,估计我也该断气了,你们把我直接扔井里就得了,还省他妈的麻烦。”

        院子里议论纷纷,像煮开的锅。

        铁匠喊一声,双手往下压了压,说:“我们这里的规矩大家都知道,亡人自己选的地方,是万万不能变的。”

        王明白往前一步:“他选北京上海也抬去啊?”

        铁匠气上来了,费力不讨好的委屈在胸口横冲直撞,他指着王明白:“王老者,你狗日的不要一颗耗子屎打坏一锅汤,换着躺在门板上的是你,你还会说这样的折寿话?”

        王明白又往前一步,咳嗽一声,满脸自信,看来准备全面反攻,话还没出口,热滚滚的嚎哭忽然从里屋面汤一样的泼了出来。

        松柏老娘跟在哭声后面,一出门就坐倒在地,双手高举:“谭松柏啊谭松柏,你个遭雷打的畜牲儿,爹都跷脚了,你狗日的还惦记着你那两个卵子钱,你们谁都不要管了,就等死人烂在家头算了。”

        几个女人慌忙上前,连拉带拽把松柏老娘牵起来,忙活的过程中,还不忘送给王明白几个白眼。

        王明白悻悻地缩回去坐下来,看着松柏老娘说:“我也知道,‘活时选地,死后钉钉’的规矩,但是嫂子,你看看这一院子的人,哪个不是黄泥巴都盖到脖颈了,毛主席还说要实事求是嘛!就算有那心,也没那力啊!”

        松柏老娘不答话,只顾哭,她不是不罢休,是不甘心,不把死人埋在他自己选好的地方,子孙要背骂名,从古至今,无双镇还没有人家这样干过。

        “我倒有个主意!”王明白把烟卷填进烟锅里说。

        松柏老娘忽然收了声,撩起衣服下摆擦了一把泪,把目光转向王明白。

        铁匠走到王明白面前,把烟袋从他嘴里扯出来说:“有屁就放,啥子主意?”

        “找人来抬。”王明白言简意赅。

        “放你的狗屁,你放眼看看,咱们这无双镇还有劳力人吗?”铁匠骂。

        “不会吧,你想想。”王明白说。

        铁匠怔了怔,然后摇了摇头。

        “下水滩!”王明白歪着脑袋看着铁匠笑,模样像扔了一块骨头给面前的饿狗。

        铁匠一定,随即大笑:“你是说那个钻井队?”

        “唉!”王明白得意洋洋。

        “人家不一定来呀?”松柏老娘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谁家没有个大屋小事,怕就是要费些钱,请七八个人,一天多少工钱,我们照给。”王明白像极了诸葛亮,就差一把羽毛扇了。

        松柏老娘一张脸就怒放了,扬声喊:“给,多给,反正钱是松柏那王八蛋的,人不来,钱遭殃。”

        七

        出门前,松柏老娘泪汪汪地看着铁匠说:“他叔,松柏爹能不能埋下去,就靠你了。”铁匠笑笑,说放心吧,都是爹娘养的,再说我们也不亏人家,我让王明白和我去,他那张嘴你也知道,天上的麻雀都能哄下来。

        看着铁匠和王明白远去的背影,松柏老娘在心里把算盘扒得叮当乱响:棺材得从厢房移出来,井得挖得深一些,不行就先入殓,直接抬上山。如果时间还充裕,就让几个劳动力运些垒坟用的石头。接下来又有些担忧,怕钻井队开出的工钱太高,这可是松柏两口子的血汗钱,能省则省,要是人家通情达理,一分钱不收也说不定。马上又觉得这怎么可能呢?女人自己都笑了,可女人还是不甘心,白日梦还在继续,要是人家不收钱,就让厨房好好整两桌酒菜感谢人家。

        一回头,松柏老娘仿佛看见院子正中央,规规矩矩地摆放着那口气派的棺材。

        铁匠和王明白一前一后,在莽莽苍苍的大山中像两粒滚动的黄豆。翻过一座山,就是下水滩了。远远地就听见了机器的轰鸣声,轰隆隆震得耳膜鼓胀。也不知道是那一天,这支钻井队就进来了,钻得整个下水滩到处是桶沿大小的洞洞。

        连滚带爬翻过去,铁匠笑成了一朵花。

        散布在钻井周围的,全是年轻汉子,一个个生龙活虎,跳天舞地,肩上扛着粗大的钻头,跑得跟阵风似的。有两个虽说戴着眼镜,但因为年轻,在铁匠和王明白眼里也是难得一见的钢筋铁骨。此刻,眼前的这个山谷,每一个旮旯都是力气,两人耳边全是粗壮有力的呼吸。这样的激动人心实在是久违了。

        看够了,两人才走过去,一个戴眼镜的迎上来问:“啥事情?”

        听口音,是外地人。铁匠刚想说话,王明白先开腔了,叽哩哇啦说完,眼镜就蹙起了眉头。

        “这事怕不成,我们赶进度,耽搁不得。”

        “耽误多少时间我们照给工钱。”铁匠说。

        眼镜摆摆手:“不是钱的问题,你说的那个是小事,我们这是大事。”

        “啥子了球不起的大事哟?”铁匠说问。

        “矿藏勘探。”眼镜说。

        “你是说我们这地头藏有宝贝?”王明白来劲了。

        眼镜点点头说:“跟你们也说不明白,一句话,你们脚下踩着的是一捆一捆的大票子。”

        两个老者眼睛瞪得大大的。

        眼镜转身要走,铁匠一把拉住他:“刚才说那事儿,帮个忙吧!”

        “都是爹妈养的,帮个忙吧!”王明白附和。

        眼镜笑着摇头,走开了。

        两人泄气了,找个土坎走下来,王明白扯根青草放进嘴里嚼,忽然,他吐掉嘴里的残渣,说憨哦,我们直接去找那些肉疙瘩。

        蹦跳着过去,王明白拉过来一个壮劳力,把事情说了一道。

        年轻的肉疙瘩听完呵呵笑,边笑边摇晃着脑袋。最后他指着远处一个正低头打桩的年轻汉子说:“看见了吗?那个打桩的,爹死在家里两天了,遇上赶进度,回不去了。”

        回来的路上,两人都没话,耳际只有风掠过山岗的呼啸声。

        八

        一屋人都沉默了,间或起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松柏老娘搬张凳子坐在松柏老爹身边,直勾勾地看着死去的人,她也不哭了,嘴里一直在念叨,声音细而碎,没人知道她在念叨啥。

        旁边一个老太婆忧虑地对铁匠说:“想想法子吧!你看松柏娘,都有点神神叨叨了。”

        几个女人去拉松柏老娘,老娘一甩手,说不要拉我,松柏他爹有事给我交代。看到这场景,几个女人倚在门边开始流眼抹泪,连灵堂前正在诵经的大师傅也站了起来,看着松柏老娘感叹:就是饿饭那几年,我也没见到死了抬不出去的,现在有吃有穿,反倒埋不下去了。

        吃完晚饭,没有人离开,孙子孙女们靠在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怀里睡去了,大家都想留一下,帮忙出点主意,想点办法,明天就是下葬的日子了,可眼前这局势,还一门不挨着一门,棺材还雄踞在厢房里,死人还躺在门板上。

        大家自觉移到松柏老娘旁边,老太婆蓬松着一头的白发,眼神空洞。

        铁匠着急了,把凳子往松柏老娘靠了靠说:“嫂子,你看这该咋整?”

        松柏老娘捋了捋头发,冷静地说:“我自有办法!”

        大家把脑袋一齐凑过去。

        “剁成几节,丢出去喂狗!”

        大家一阵唏嘘。王明白站起来,对着大家说:“既然到了这个份上,主人家看来是没法子了,我来做个主,要同意,就按着办,免得延误了谭老者上路。”清了清喉咙,王明白接着说:“情况大家也清楚,就我们这一堆货色,抬上柳家大坡是不现实了,干脆,就在这屋子旁边挖个坑,把老家先拆开,弄到坑里头安装好,把谭老者直接抬进去。”

        铁匠一听就不安逸了,说王明白,你家这样埋人啊?好主意啊!一股馊臭味。王明白两手一摊说:“你厉害,说个好法子啊!”

        铁匠一声长叹。

        下葬日,天气有情绪,冷雨一直都在滴滴答答。

        大师傅坐在屋檐下,看着一堆忙碌着的老枯朽。井挖好了,棺材解开了又合上了,人抬进去了。

        就等大师傅来盖棺了,棺材盖到一半时有个仪式,孝男,也就是死者的儿子要爬到棺材上,拍着盖子喊三声爹,孝男不在,只得孝孙代替了,小屁孩不肯下去,被几只手硬生生按进去的,娃娃没见过这阵势,以为要殉葬呢,吓得哇哇大哭。

        大师傅把手里的白幡一挥,高唱:当大事,水陆道场引亡魂;当大事,江河呜咽送亡人;当大事,细细点查身前事;当大事,双手推开天堂门,灵霄十二殿,接引亡魂人,盖棺——咯!

        咔嚓!棺材盖上了,站在井边的老骨头们都倏然一惊,人人都看到了一团漆黑。

        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势凶猛,窸窸窣窣落了一夜。松柏老娘起得很早,先给孙子下了一碗面,小崽子端着面趴在门槛上吸得稀里哗啦响。老太婆端着簸箕坐在院子边捡黄豆,转过身,就能看见松柏爹了,正顶着一头白往这儿看呢!

        北风过来,撩起一阵响动,门楣上三个大字不知什么时候被风扯成了好几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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