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强行进入封闭的房间----哈罗德-品特的剧本《房间》

发布: 2009-1-09 09:26 | 作者: 李雾



       -1-
      
       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英国剧作家哈罗德?品特(Harold Pinter) 。瑞典文学院的颁奖公告说品特“强行进入压迫的封闭房间”,这句译成中文后貌似费解的话,其实是指国家权力的扩张逼得个人蛰居在狭窄封闭的空间里,而品特在剧本中试图把蛰居者召回公众政治圈。颁奖公告说“封闭房间”而不说“封闭空间”,笔者猜想,是有意应合哈罗德?品特所写的第一个剧本《房间》(The Room)。作为处女作,《房间》并不是品特的创作高峰,但仍然是非常杰出的剧本,里面的有趣对话和由此可以引伸的意义,很是值得一谈。
      
       有人可能会问:品特的人物尽说些反反复复却又短促破碎、罗哩罗嗦更兼毫无文采的老头大妈半文盲话语,这样的对话怎么可能“有趣”?且看《房间》中一个例子。
      
       萝丝是一位从不出门、蛰居在自己房间内的六十余岁老大妈。她对自己的房间很满意,没有人来烦(bother)她。房间很暖和,而外面冷得像“谋杀”——类似我国穷山村里,孩子打碎一个碗就被大人骂“天杀的”,这是在比较封闭、社会层次比较简单的圈子里所使用的缺乏升降微调、意义层次也比较简单的语言。但是再封闭的地方也逃避不了外界的打扰,《房间》的末尾,盲黑人赖利闯进萝丝的房间,给她带来一条短讯:你的父亲要你回家。这时,很短暂的,萝丝的语言突然变得比较正式起来。她说:你打扰了(disturb) 我的夜晚。这一次,她没有用口语化的动词 bother 。我们知道萝丝租下这房间不久,但我们不知道萝丝从哪里来,为什么要蛰居在远离族人的地方。只是从语言风格的细微变化,我们猜想萝丝来自较好的家庭,面对来自族人的使者,她短暂地部分回复了从前的话语习惯。但是,萝丝是决心要逃离自己过去的世界的,她早已改披了下层平民的“语皮”,在赖利面前因一时惊愕而脱开半边,马上又被她重新裹紧。  
      
       全息映像的碎片仍然可以还原三维图像。品特的天才就在于把那些破碎的话语写成了人生的全息映像。当读者愿意去挖掘这些碎片所保存的人物感情精细扫描时,半文盲话语也就变得有趣起来。   
      
       《房间》作于1956年。当年秋季,品特的朋友亨利?伍尔夫(Henry Woolf) 在布里斯托尔大学新成立的戏剧系当研究生,他问品特能不能写个独幕剧让学生练习。当时品特还是演员,正在外地巡回演出。他用四天的业余时间,写出了这个剧本。由伍尔夫导演,《房间》于翌年5月首次演出。
      
       独幕剧的场景就是一个房间。萝丝与丈夫伯特住在其中。品特写剧本是在11月份,“房间”外也就是已经寒冷、将要下雪的初冬之夜。伯特要出门干点活,萝丝为他准备食物和茶,同时劝他不要出去,萝丝自己从不离开这个房间。萝丝唠叨着说,这个房间很好,很暖和,我对你照顾得很好,我们在这里很好,比潮湿的地下室好多了,不知道地下室是否住着人,他怎么过活。  
      
       萝丝在房间里做这做那,但总是坐回到一张摇椅上。品特这一安排,看上去有点像荒诞派戏剧鼻祖贝克特(Samuel Beckett,1969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墨菲》。男主角墨菲脱去衣服,用七条围巾把自己绑在摇椅上,只有这时,墨菲才有一丝心境的安宁,他进入了一种恍惚痴呆的精神状态。据说品特非常喜欢贝克特这部小说。但他并没有把萝丝对世界的逃避写成墨菲那样的独居——这是品特高明之处。萝丝有丈夫,而丈夫是个沉默寡言的高大男人。萝丝唠叨的时候,伯特一声不吭地吃饭看杂志。萝丝需要房间的温暖,她也需要人际的温暖,但逃避世界就是逃避人际关系的麻烦,萝丝需要人际关系的温暖却不需要人际温度的忽冷忽热,于是她找了个近似哑巴的男人。她有了诉说的对象,却极大地避免了对话常会引起的冲突。一个喜欢诉说的人,不得不找个“哑巴”作伴而躲开他人,这比本来就懒得说话的失语者的独居更为无奈。   
      
       品特写这一剧本时新婚为久。有评论家曰,萝丝和伯特这一对搭配,来自品特本人的婚姻体念。一定有已婚男读者至此会心微笑,但品特自己从不承认。  
      
       萝丝来租房间的时候,房东先给她看地下室,萝丝嫌其潮湿,马上拒绝了。萝丝多次将自己的房间与地下室对比,她觉得地下室现在似乎住着人。萝丝的一再唠叨,透露了她心中始终有着阴影:或许她担心地下室的住户眼馋自己的房间(自闭者多疑,而且一个躲避世界的人能找到令她满意的房间也确实不容易),特别在寒流将临、地下室变得很不舒适的时候,躲藏在那里的家伙不定会挑拨房东赶走自己并取而代之。
      
       萝丝的担心似乎正在转为事实。说不出他有什么事(这是品特的伏笔),房东莫名其妙来敲门了。房东其实也是一个蛰居的人,他甚至不肯告诉萝丝,他睡在楼里哪个房间。听到房东说萝丝的房间本是他的睡房,萝丝把对话引向地下室:现在那里一定有点潮湿。然后,房东回忆旧事,萝丝仍然顾虑她的房间。有的评论家认为这场对话是“荒诞戏剧”中人类无法沟通的好例子——我们所谓的对话,其实只是两场屡屡互相打断的独白。不过,两个看上去互相脱节的“独白”,潜意识里还是有勾连的。萝丝对“房间”的关心,勾起了房东对旧时好光景的回忆,那时家道还没有衰败,他家还不必出租这么多房间,甚至把他的睡房都租出去。萝丝则试图将房东的回忆,连接到楼里是否还有空余房间的盘问(大概在为自己找退路)。   
      
       蛰居的人躲避与外界的接触,这可能影响他们的语言沟通能力。品特不但写出了蛰居生活对蛰居者的负面影响——他们的“对话”沦为“独白”,他还写出了这些“独白”背后的人类仍然顽强寻找理解可能性的永恒意愿。这是品特的又一高明之处。   
      
       房东走后,伯特也出门了,但新的客人又来了。一对夫妻桑仔和桑姊(Mrs & Mr Sands)来租房子。他们给萝丝带来了坏消息:地下室确实有人。他们没有看清相貌,地下室里漆黑一片,没有灯光,他们只是在黑暗中听到一个声音说:楼里有空余房间。绕了一个圈子,三人才发现,地下室里神秘人士所说的空余的7号房间,正是萝丝的房间!   
      
       这对夫妻,从反面证明了萝丝选择伯特的远见。当女人和男人都爱讲话时,磕牙拌嘴就没完没了。萝丝请两人在炉子边暖暖身子,桑姊坐下了,让桑仔也坐,他偏要说自己不冷,站着很好。说了一会儿话,桑仔不觉地把屁股靠上了桌子边,桑姊立即指着他说:你坐下了,你坐下了!桑仔挺直身子,申辩说:我不是坐,我是靠。桑姊问:你以为我感觉不到有人坐下吗?桑仔讽刺道:感觉,你就会这个,感觉。
      
       这一回,不但已婚男读者要会心微笑,许多已婚女读者一定也在摇头苦笑。   
      
       桑仔和桑姊前脚刚走,房东后脚又来了。房东说,他一听到车子走了,就急忙赶下来。萝丝以为他是指桑姊夫妇的车,赶下来是要请她让出房间;其实房东是指伯特的车,而且品特故意写的让观众听来好像房东对萝丝有非份之想,让大家在剧场哄笑。   
      
       这时已经很明显,贯穿这一剧本的主线悬念,就是地下室里藏着何方神圣。从开场的萝丝独白(也可看作与伯特的“对话”)到房东和桑姊夫妇的来访,品特在一点一点地累积悬念的强度。如果演员功力足够(品特的剧本是公认的不好演),这一悬念应该能够抓住和调动观众情绪。现在,当萝丝气愤地质问房东,“这间房间怎么还能出租”时,悬念也该揭底了。   
      
       房东说地下室里有个人,已经守在那里一星期了。他要房东留心着,一见伯特出门,就来通知萝丝,就说他要见萝丝。房东在伯特出门前的拜访,正是要看看伯特是否在家。
      
       我们已经知道,这个人就是盲黑人赖利。民权运动之前的英国文学作品里,黑人常常是神秘信息的携带者,比如福尔摩斯故事里几次有黑人从非洲追到伦敦报仇。赖利似乎与萝丝有过一段暧昧关系。萝丝一再说她不认识赖利,但她一见面就警告赖利:你面对的不是一个小女孩,我现在能够对付你!这可以是一般的自夸,但萝丝也可能从小就认识赖利。赖利叫出了萝丝从前的名字:回家吧,赛尔。萝丝说:不要这样叫我。但她没有说自己从未用过“赛尔”这个名字,她开始承认自己的过去。“赛尔,跟我回家吧”,在赖利一声又一声的呼唤中,萝丝软下来了。她走到赖利身边,抚摸着他的眼睛和额角。   
      
       这时,伯特回来了。见到房间里另有男人,伯特在剧中第一次开口说话。伯特讲了一通他是如何开车回家的。伯特称自己的汽车为“她”,别人的汽车却用“他”。伯特推开了挡路的“他”,伯特占有了道路,伯特跟“她”回来了,“她”很好,“她”跟我走,“她”不跟我乱搞。伯特或许也知道赖利,讲完简单却有力的以动词为主的警告,他一脚勾翻赖利的椅子。赖利跌在地上,伯特又去踢赖利的脑袋。  
      
       萝丝站在舞台中央,用手遮着眼睛说: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独幕剧至此结束。   
      
       萝丝为何失明?笔者理解为一种象征,象征着外界的黑暗侵入并吞噬了她的房间。不妨根据剧本的线索作些假设。假设萝丝本是美国南方女孩赛尔,她与赖利之间发生了一点什么事,在当时绝不容许。萝丝被迫出走;赖利也受到惩罚,瞎了双眼。几十年后,萝丝的父亲已是风烛残年,后悔当年的处置,希望再见萝丝一面。赖利自告奋勇,出来寻找。而隐姓换名的萝丝,早已习惯了躲在自己房间的生活。来找房东租房间的桑姊曾说,整栋楼里,她只见到萝丝房间的一点光明。对萝丝而言,房间之外,都是黑暗;某些黑暗之处,比如地下室里,甚至暗藏威胁。赖利的闯入,带来了她一生试图回避的过去。不管接下来如何行动,萝丝的隐居生活已经破碎。萝丝苦心经营起来的围护着房间内温暖和光明的四堵墙,已被外界一次又一次的闯入所推倒。外来的“入侵者”甚至引发了房间内的暴力。平时不声不响的伯特,见到赖利后暴露了内心,似乎萝丝于他只是汽车一样可以占有的物品。外界的黑暗包围着她,像赖利一样,萝丝的眼睛看不见了。品特自己则解释说:他将赖利看作一个拯救者,赖利试图将萝丝从“房间”的限制里解放出来,并请求萝丝返回她的精神家园。   
      
       《房间》给品特打开了成功之路。1957年的英国大学生戏剧节正好于年底在布里斯托尔大学举行,《房间》再次上演。前来观摩戏剧节的评论家中,有几位对品特颇为赞赏。他们发表在报纸上的评论引起了剧院注意,剧院开始来找品特写剧本。而品特也从写作《房间》的经验里,发现了自己真正的才华。接着,《生日派对》(1958年4月)和《蠢侍者》(1959年2月)相续上演,奠定了品特在英语戏剧界的地位。


21/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