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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繁殖的流水账

发布: 2011-5-26 20:54 | 作者: 阿舍



         6.
        时间:2007.2.4 21:00---21:30
        天气:大晴
        地点:金莲夫妇的房间
        事因:给金莲拍照
        人物:金莲、金莲的女儿法图麦、习习、我
        〔这段是补记的〕:就如同无法将灵魂直露给人,从而使文学为之疯狂一样,女人留给自我的秘密和梦境,宛如镶在人生之上的宝石。在我看来,马金莲的人生已经略微显现了这样的征兆。白天似乎总忙忙碌碌,不断有其他事牵住我的注意力,看起来闲散的时间,却暗暗地,填满了院落里外的琐碎与生动,就只好在临睡前,单独与金莲在一起的时间,说起我们都紧压在身体里的一些话。她坦诚、守规,虽知我们因她而来,却总退在家庭成员中一个最微末的位置上,哄孩子、做饭、洗衣、提煤,不曾抢站出来,使自己显得殊异。我们日夜相伴度过了两天,我时常把马金莲从身后的环境中剥离出来,将她放在一个美丽又朴实的花园的背景前,形如她在小说里所描绘的奶奶的花圃,这背景在她身下无止境地延伸着。有人会认为,我是否想用语言妆扮这个生活在村庄、还在哺乳、会写小说的年轻女性,是否想把一些酸腐肉麻的溢美之词强加给这位质朴又不善言语的女子,像时下流行的艺术评介文字一样,翻变花样儿无非尽为吹捧之事,从而回避作为一个个体的局限与困轭。这倒对我是个警策,至少在写这样一篇文字时,使我更谨慎、坦白,因为它是简单又严肃的文字章法,艺术价值、处世为人、涵养修为皆在其中,就如同马金莲熟谙的这些生活规则一样,她不可以在自己的房间之外取掉包住一头黑发的头巾,哪怕天黑之后,往院门外倒一盆水;她不可以借写作为由而后在某个早晨安心地睡个懒觉;她不可以因为心烦给往来在院里的叔侄们以脸色看;她不可以出现在客人、尤其有男客人端坐的家庭宴席上。文字与生活,均须在各自的路轨之上,诚恳、潦草或被动地履行着那些内在的法则与规程。在这一点上,马金莲确是一个极普通的女人,她遵循着芦子沟村、以及一个回族家庭的一切规矩,严丝合缝,从未超出生活之外,她不会让人产生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也不会像我一样,时常因为一点梦想而感到茫然和迟疑,我敢确信,如果不是丈夫曾经听说她写作的事、而后告诉家人,大家现在会对此一无所知。比起她的年龄,她的容貌显得老成些,她戴着回族妇女常见的白帽子,鼻子削挺,肤色白皙,回想我曾见过的一张单人照,而今在马金莲青春的脸颊上,已经浮出一丝少妇的内韵、一位母亲的琐碎。我们到时,她正在房间里哄孩子午睡,孩子睡下后,她赶忙来到正屋,带着一脸欣喜,轻声说:“你们来了。”但眨眼间她又不见了,我在老五房间找到她,连同老五媳妇,她们妯娌二人,正切肉炒菜为我们准备午饭。但与我攀谈多的,倒是老五媳妇,马金莲带着腼腆的微笑走进走出,只是不吭声,末了突然害羞地说:“你去正屋坐着吧,坐那里喝茶,这屋有油烟。”她不知该怎样称呼我,似乎为这样唐突地和我说话而感到难为情。黄昏,一家人闲扯时,她领着孩子坐拐角里一个最暗的地方,偶尔孩子顽皮跑到亮堂处,她才迫不得已来到屋子正央,连老五媳妇也插过一两句话,马金莲却只在有人问她什么时简单答上一句。她的注意力仿佛完全在她的女儿身上,她担心这个8个月大的小姑娘给大家搅出什么乱子,妨碍了大家的兴致。第二天我们一同去集市,集市热闹又凌乱,临近中午,马金莲问我们想吃什么,我随意地摇了摇头,径直往前转悠着,没走几步,她又打算为我们买些炒熟的黄豆,也被我们拦住。后来我意识到,我没把马金莲的诚心当回事儿的举动,或许让她难过了许久,因为被我拒绝后,一段时间里,马金莲一直闷声不语,拉下几步走在后面。但是她并不罢休,突然地,在另一个杂货摊位前赶了上来,局促地再次问我:“你们吃点什么?我是真心的。”这时我心里明白了她,就痛痛快快地吃了一份马莲乡的酸酿皮儿,这时的马金莲,神情也欣悦了许多。夜里,那个8个月大的小姑娘兴奋地不睡觉,笑眯眯望着我们,马金莲愁苦地一遍遍喊:“法麦儿法麦儿,你这娃儿把人害死了,我咬死你,快睡啥。”法麦儿终于睡了,但马金莲仍然不能轻松下来,因我提出要为她拍几张照片,她大方地随我指使,先取下白帽,抹光掉落在额角的头发,侧身倚在炕角,经我建议,又拿本杂志坐在炉边,后再被我怂恿,解开头发在镜前梳头。这样三折腾两折腾,很快把马金莲惹毛躁了,突然她把头发胡乱一扎,眉头蹙起来,长叹一声:“咋弄都不好看”。因为几乎没有拍出一张合意的照片,因为不好拂我的意,马金莲又被我再次摆弄在炕角上,她侧着身,比刚才更严肃了,显然她已经对我、对自己都没有什么耐心了,下巴或抬高或放低,头甩来甩去,极不舒服的样子,我便提了最后一个建议:“金莲,你笑笑么。”马金莲动了动身子,迟疑了片刻,便脱口而出:“我不会笑。”一时,屋里的三个女人,连同马金莲自己也失声笑弯了腰。见着马金莲的两天,在这个静静的村庄,只这一次,质朴文静的她没遮没拦地笑开了。拍照结束后,房间里很快安静了,一天的琐碎与劳碌在这个时间轻轻划了一道休止符,虽然短促却给人抚慰,房间里的三个女人似乎都在这安静里深深地舒了口气,我们都熟悉时光里的这个瞬间,白天的嚷杂过去之后,在所剩不多的自由和松弛里,那些阻隔着自我与内心的事件、及事件的幽魂,可以一件件退开、暂时消隐,从而使我们看见自我,或疏冷、或怠倦、或快乐、或恍忽。马金莲看见了自己什么?这是不能够随意问出的话,这时间她的思绪在她的欢乐与忧伤里,在她的憧想与洞察里,譬如:她会想起那个被她写过的沁凉潮湿的萝卜窖,会想起奶奶栽下的那些明艳艳的花儿,想起六月里的蜂儿,或者,还会想起幼时在娘家听到的一个故事。出人意料的是,马金莲这些日子想的是武侠小说,她突然有了冲动,对那个刀光剑影的世界生出幻想,她甚至已经动了笔,尝试着写了起来。这天晚上,当我们躺下来一篇篇翻看她发表在文学期刊上的小说时,她悄悄拧开了电视,转到浙江卫视《雪山飞狐》看了起来,她压着嗓门告诉我,已经有几天没接上了,很惋惜的样子。马金莲并未向我透露过她对文学更远的理想,对于文学写什么、怎么写的问题,眼下于她而言似乎还不曾构成困境,她所写的,就是她身后沟沟坎坎的黄土世界,她的亲人与乡邻,亦或母亲从前讲过的一个故事。她最崇敬的一个人是宁夏作家石舒清,她的写作也受益于他,马金莲对此十分坦诚:“我看他的文字,每次都舍不得多看,生怕看得太快,就再看不到了。”关于文学的话题总是冗长繁琐,马金莲以她的质朴少言,阐明了自我:旁若无人地写。马金莲显然不是那种多愁善感,喜怒于文字间的作家,她能够把一些令人动容的事件写得不露声色,而在另一些时间,当她需要推进事件时,她会不惜笔墨,浓抹重彩渲染故事里的一个环境、一种气象、一片月色、一束阳光,她知道把物质当作一个与人的心理相通的自然实体来进行描摹,她大概不知道自己这样写是带着一种朴素广大的宇宙观,及心理学上的意义,她并不着急,也不矫情,就跟生活中她本人的诚实、讷言一样,令人觉到一丝人文统一的欣喜。有了孩子之后,马金莲读书的时间更少了,现在,她几乎停止了阅读,她倒是很干脆地说:“现在没什么好书了,国外作品翻译的也不够好。”虽是实话,但我猜想马金莲这样说是想掩饰生活里的一些不便,孩子、工作、家务,另外,她住得偏僻,也难找见心仪的书籍。从马莲乡回来半月后,我给马金莲寄去一套《宁夏青年作家作品精选》,书中有她的作品,她不曾拿到样书,收到书的那一天,金莲打来电话,电话里她依旧因为感谢而不知所言,但我听得出来,因为一次得了四本书,她的语气透着长久的、按捺不住的喜悦。
        7.
        时间:2007.2.5 8:30
        天气:阴
        地点:西吉县马莲乡往固原去的路边
        事因:离开
        人物:老四、老五、习习、我
        〔这段是补记的〕:我在芦子沟住了两天,原本带着工作而来,却当来后,又觉着什么目的也没了,随着马金莲一家人吃吃喝喝,说笑闲扯,又坡上坡下地闲转。一个正午,我跟着去沟底饮水的黄牛见到了芦子沟唯一的水源——一眼我喝着咸老四觉着甜的泉水;也是这个正午,没喝饱的黄牛刚刚离开,一对兄妹就从坡上下来了,姐姐十岁弟弟八岁,各自提前一个小布袋,装着学经的书本。另一个正午,我惹恼了老五的儿子叶尔孤白,原本兴冲冲的他在路上就发了脾气,向我们撒土泄愤;另一个傍晚,天刚刚黑下,月亮不曾升起,四周里的灯光也和天上的星子一般,稀稀落落,见不着多少,马金莲与我们散步,我们都觉着宁静,话音落在黑黢黢的山脊上,像水遇见了海绵,不余丝毫痕迹。两天后,我坐在马金莲男人的摩托车上,身后拖着一条生烈烈的烟尘,沿忽陡忽平的土路,离开了马莲乡。班车驶动时,我回头望了一眼,黄土塬上的沟沟坎坎仍如来时那般寂静、陌生,似乎我从未走进去,而它也不曾接纳过我。我与这片世界始终相隔着,它未生养我,浸润我的心,就像与一些人,切近与远离,都没什么分别。晨起天便阴着,却不冷,微微的风,带着一丝潮润,送来事物正在融化的气息。那些昨天在晴日里白生生刺眼的小路,今天突然更沉默了,变得黯淡而杳渺,一条条或倚着田地而行,或延坡攀爬而上,或显明或隐秘,或出其不意地拐出一个弯,或莫名其妙忽地陡了下去。这些小路,把它们比做芦子沟村的血脉并不为过,在村庄之外望过去,更就确信了,芦子沟的事事物物都归于这张血脉似的网,如同人逃不脱自己的命定。学校、屋宅、清真寺、市集、田地、鼠洞、枯井,以及泉眼,一一不漏缀结在这张网上,像心甘情愿的猎物,无声接纳了命运。村庄里,除了憧憬山外的年轻人,不会有事物打算挣脱这张网。网上所缀结着的每件事物,甚至一砣湿乎乎的牛粪,都暗暗蓄积着一种深藏不露的生机。炕上炕下的,心胸里的,大脑所记忆的,屋里屋外的,活着的和亡去了的,包括这两日我所听闻的、看到的,一个不拉都系附在这张网上,牵绕出枝枝叉叉、拐弯抹角迷宫似的路径,每个连接处既是开始也是结束。我想起我所在的另一张网,网上同样缀结着一些事物,一些经历,一些热情,这张网伸展在天空下,还将继续生长、漫延,有一些事物开出明艳的花朵,有一些热情怀着厌恶消失了,有一些经历它改头换面,以另一种方式秘密行进。我嵌在这张网上,虽东奔西突,却最终只是一只被褫夺了未来的飞蛾。然而我又时常感到了这张网的温存与慈愍,我顺着它织就的时空,我唯一可以按循的指引,回到那些缀结点上的事物、经历与热情,就一点点地看见了自我。为此,我的生命里,会一点点多出一个叫做坦白的事物。从作为一个细胞,我就在这张网上了,现在,我不觉得我改变了什么,三十年或者更长时间,所发生的一切均只为了一个渴念:辩清漫漶之中的自我,去除曾经的臃肿与模糊,走向那个清晰、果断和简洁的网的终点。2006年冬天之后,“网”这件事物,猛然间给我更多繁复的触知与想象,它使我对发生在这张网上、任何一次途中的任何一个意外,都有了一种迷信般的心理。离开这天,马金莲男人载着我走在前面。最初他换了一条路,这些密密匝匝盘绕错结的小路,只有生息在这里的人才能区分它们细微的差别,知道它们自何处形成,又在何地倏忽间消匿。但是这一次他失算了。我们不得不在河边停下。昨天,也是这辆摩托车,只是摩托车上更多了一个马金莲,我们三人,稳稳当当,从结冰的河面上驶过,而眼下,只一个夜晚,河面已春水泱泱,甚至见不到大的冰块了。我盯着浑浊的水,怔住片刻,似乎很难接纳这个雕刻般静止的村庄,在一个夜晚之间突然发生的变故。这变故催动人心,它似乎融化并携带了许多事物,以至于来势汹汹,使人悴不及防。很快,我们转身走上另一条路,那是来时的路,奇怪的是,这条路上的冰,同来时一样,仍然硬邦邦覆在路面上。同在一处,事物之间却有壤天之别,那些所我看不见的、不知的微末,它们暗暗主宰着天地里的惊心动魄。接下来的时间里,直到班车驶进银川,我始终放不下一个揣度:我所在的这张网上,是不是正有一些淤积、一些铭刻,在悄悄地改变、融化、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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