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艺术的精神性究竟怎么体现呢？下面我得说说在旧金山现代艺术美术馆看到的东西了。这一次我赶上的是一个联合摄影作品展：《暴露：窥淫，监视，以及1870年以来的摄像》。那是群展和个展结合的展览，其中美国女摄影艺术家 Nan Goldin的一件作品《The Ballad Sexual Dependency，1976-1992》 (《性依赖之歌，1976-1992》)，以体现窥淫的主题。Nan Goldin 虽然只一件作品，效果却非常震撼，《纽约时报》曾在2003年评论说，她的这件作品是过去20年中最具影响力的艺术。
《性依赖之歌》由690张照片构成，展示方式不是把照片挂在墙上，而是用幻灯机一张张连续播放。其中并没有情节，只是一张张单独拍摄的照片而已。艺术家用了１６年的功夫，把她自己在波士顿和纽约生活的亲身经历，以及相识、相交之人的真实生活拍摄了下来，主要对象是男女伴侣，其中也有些同性恋。艺术家从拍摄他们身处酒吧，咖啡店这样的公开场所，直到进入他们的卧室，浴室这样的私人空间。虽然艺术家的镜头进入了私人空间，但拍摄的基本都是普通事务，人在相会，相处，或者相爱，虽然偶而出现一些暴力镜头，但没有一张是惊骇吓人的。也就是说，艺术家拍摄的不过就是包括了人隐私的日常生活而已，其中一点没有夸张，没有猎奇，没有存心制造任何效果。可不知道为什么，正因为这样普通和日常，它对观众的震撼反而是极其强烈的。
我在那个黑黑的小放映厅里，坐了45分钟，一张不拉地从头看到尾，你得信我的话，看完之后，你真的会有一种五雷轰顶的感觉，作为一个旁观者，你会觉得，人怎么会是这么生活的，为什么会活成这个样子，人活成这个样子是为什么？！这个问题的最可怕之处是，所有照片上的人，没有一个是过着那种缺衣少食的凄惨生活，他们都有吃有穿有住，而且还能时时把自己打扮得入时体面，出入酒会派对，就世俗标准，看着哪儿哪儿都是好的。他们不过就是喝喝酒，吸一点毒，然后是性爱，聊天，派对，嬉笑，抽烟，发呆，发愁……然而，一旦艺术家把这些普通人生用图像的方式记录下来，让我们观看，在这个时候，艺术的作用就产生了。那就是，艺术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空间，让我们坐下来，花上45分钟，来对生活作一次旁观。我们等于得到了一个机会，从生活之流站开来，来旁观一次叫做“人生”的这个东西。实在说来，我们身处“人生”中，从来是一件事连着另一件事驱迫着自己日夜地往前赶，不可能站下来，更不可能站到一边去看。好，现在，请看：那一具具或肥腻或香艳的肉体，个个有气味，有重量，有温度，个个当然在精神上也都有追求，欲望和梦想（我们和他们一模一样啊），他们吃饭，喝汤，喝水，聊天，嬉笑，寻欢，作乐，当然也会生病，煎熬，然后有葬礼和墓地……所有这些（除去吸毒）是我们人人为之，日日为之的。而当你一旦站在看客的角度，看到这些肉体处于病中，或者处于忧愁之中，哪怕是处于喜乐和狂欢中……你的心中无法不咯噔一下，愣在那里。你等于被艺术家突然推到一个像一堵墙那么结实而具体的问题面前：人生这样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地走一趟是为什么？！
显然的，Nan Goldin 的《性依赖之歌》让我们惊觫，更让我们沉思。在我看来，同时展出的，被称为现代摄影之父的法国摄影家Henri Cartier-Bresson的作品，多少还是不同国家文化和民族的生活现场记录，他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向的是政治制度，国家，以及文化上的区别。而Nan Goldin 作品的厉害之处是，超越了政治制度，种族文化这些表层分别，而直接触及到世界上每个人的基本人生。这就是优秀的当代艺术作品的分量。
然而，这倒也并不是说，由于艺术要表达思想，那么，是艺术就必须达到如Nan Goldin 的作品那样深刻沉重的程度，Nan Goldin 的艺术,显然多少属于美术馆的艺术，需要有空间有时间,静下心来耐心观看和思考才可以奏效，它仿佛是让观者读一本有哲学意味的书，而它的确是一本内容深的图像之“书”。但我们千万别就此认为，以表达思想为特色的当代艺术，就必须以Nan Goldin这样的作品为标准。如果我们这么想，就会又错了,我们要警惕,思想的惯性非常之大,这些年来我们已经如此习惯了依赖一个主流标准,而在艺术史的书写中,主流标准的模式一直存在着,在古典艺术,现代艺术中都有这个东西在。现在叫我们放下有主流标准的习惯思路，我们就会非常不习惯了，我寻思，这恐怕就是眼下许多人至今还不愿意放弃现代主义艺术立场的原因。
旧金山本身就让我看到，当代对待艺术根本没有一个标准了，就旧金山现代艺术馆内，他们一方面展示如Nan Goldin 这样表达思想的作品，同时也展示形式美的现代艺术作品，他们的屋顶花园中，和咖啡厅内全都是用现代作品布置点缀的。但无论是美术馆还是观众，都能清清楚楚地知道，屋顶花园中的作品和Nan Goldin 的作品，分明是两种不同的东西，一种叫现代艺术，一种叫当代艺术，断不会有人用“现当代艺术”把它们混在一起谈。这就是我在西方看到的情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