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艺
回到安宁,这古老的手艺
竟使我成了一个瞎眼的裁缝。
随手布下的句子就像朴素的织物,简单到没有光芒。
而灯影,只是一条暗河
随时准备给落寞的灵魂绊上一跤。
哦,这样的深夜,星星
星星也只是一块块废铁
当它们殒落,它们就是绕着我屋宇
盲目翩飞的蝙蝠。
你这样的诗人,又如何编织出天使的双翼?
⊕木柴堆场的麻雀
下午是安静的,除了一只麻雀
在木柴堆场蹦跳。
它不叫唤
粉红的脚爪很小。
你给它设计了另外五种舞姿,又用拇指和食指
偷偷瞄准了七次。
它的胸脯很小,嘴巴很小
眼睛也很小,甚至看不出里面盛着高兴
还是忧伤。
在那些放倒木头中间,它忙碌得
像片椭圆的树叶。
显然,它随时可能被一阵风吹走
没有工夫来和你喝上一杯。
⊕木偶
每一棵树里
都住着一个木偶
每一个傍晚,他们都会脱掉树冠的帽子
掀开树皮,走出来
哦,他们在原野上走着
我记得他们天牛翎一样的眉毛
白蜡杆一样的鼻子
我记得,他们喷水壶一样的脸
马蹄铁一样的下巴
就是这样生动的面容
这样冰冷的伤感
这样一颗木头的心,这样永不开口说话
一双木头的腿,走着
像你我,在傍晚的原野上走着
⊕麻雀
麻雀,一只,两只
叽叽喳喳
在长满青苔的水面
捡拾枫杨的穗子。
它尖小的喙翕张
小小的嗉囔,一上一下地
蠕动,细细地
擦亮塘水的暗影。
麻雀,有时也会飞起来
不远,也不高
歇在伸出水面的枝条上
不吵闹,也不呼喊。
⊕直白
为了接近你,我更换身份
为了安抚你,我剔除个性。
为了验证时光的苦味
我们一起生活多年。
活过那些岁月吧
比你的耐心还要长。
为了一副棺材
我在银行里开好了户头。
为了死后不被嘲笑
我们阴险地留下了后代。
⊕一个人的小镇
这首诗里容不下别人
只有我,和我现在
开始写到的小镇、我的小镇
我是惟一合法的代表
一个人独裁,一个人民主
我演讲,我辩驳
左手团结右手,双手又划分阶级
我还打一个乌托邦似的喷嚏
但绝不是因为脸红——
因为我彻底赤裸,因为我
一个人,因为不需要可耻的遮羞布
我此前的否决,完全藐视了人民
驱逐了群众
我反对多数,我不反对一
我反对到底
就是另一种绝对的赞同
比如我说到理想状态:
一个诗人,就是一个小镇
⊕咸鱼铺子
只有咸鱼们知道,冬天有多么寒冷。
咸鱼们在竹杆上排好队,咬紧了生铁钩子
咸鱼们互相问候,挤紧。
走进来的人低着头,说:咸鱼
走出去的人低着头,也说:咸鱼
咸鱼们眼眶深凹,嵌着窗外的乌云。
开始下雪了,像盐粒一样簌簌地落下。
有人往灶塘里扔咸鱼,用咸鱼取火
有人用柴禾串起咸鱼,在炉子上烧烤。
有一只炊壶里装满了水,咻咻地
喘着粗气,而店老板有事没事
会打开咸鱼皮夹,翻捡里面的纸钞和硬币。
有人用旧报纸包走有文化的咸鱼
有人小心翼翼,用竹篮提着水
带走了一条性感的咸鱼
有人替咸鱼翻了翻身,就放下了。
有人穿着双咸鱼的鞋子,吧哒吧哒
跳过了门前的臭水沟。
天色渐渐黯淡下去,天气更加阴冷
红灯区里的红灯,红得滴血。
咸鱼们松开口,放掉了生铁钩子。
咸鱼们溜到了大街上,咸鱼们
像件深色的外套,伏在人们肩上。
咸鱼们伏在屋脊上,一声不吭……
而在最宽阔、最阴冷的海面上
最大的一头咸鱼甩掉了身上的鳞片
咸鱼彻夜难眠,身下的脓汁和血污粘成一片。
这可不关店老板的事。
⊕谒萧景墓
——致育邦、臧北、苏野,并呈米丁、雨来
出现在这首诗里的事物最后都会消失
只有这首诗
将会证明永恒。
就像无穷的加法继续演绎
沼泽地里,摇摆宿年的芦苇,红花蓼,一岁的水葱
和无尽的风,包括午睡时分
从大脑里溜到原野上的积雨云,书生们
肚腹里裹藏的菜汁与意气……
是的,全部
全部的总和
那些原型在一时之间多么可疑,而广大
愈加接近于一个零。
南朝的工匠们在谢世之前,刀口上
精心地剔去时间的腐肉。
当他们离去,那些熟悉的名字,听从宇宙里的呼喊
在空中纷纷丢下衣裳。
而石雕的辟邪,解开胸前的绳索
一千多年来,仍未挣脱大地的底座。
此刻,乌鸦的阵阵怪笑
引来雷霆里的回应
南京郊外,所有的草木积满雨水,哑口噤声。
你,你们,脸色铁青
搜索肚肠,字斟句酌,从柔软唇吻中缓缓吐出音符……
一切不过是徒劳
迎面而来的全部消融。
在我书写此诗之前,我已经死去
在与你们此生相遇之前,分别业已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