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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粉弄9号

发布: 2011-8-04 21:58 | 作者: 斯继东



        香粉弄是官河南路上一条邋里邋遢的弄堂,它夹在东绣衣坊和罗星亭两条小弄中间,晃晃悠悠朝东走,郊区一大片败落的茭白田拦住了它。9号在小弄的最东端,里面住着一个叫蒋干的未婚男人。
       
        五中化学老师胡一萍现在就在去香粉弄9号的路上。
       
        五中在城北,而香粉弄在城南,因此不管是从五中到香粉弄,还是从香粉弄到五中,都得沿着南北向的官河路穿越整个县城。县城虽然不是很大,但骑自行车横穿却也得花上二十来分钟。胡一萍现在就骑着自行车。
       
        五中的教师和学生背地里都管胡一萍叫老处女,因为她31岁还没结婚,而且一直以来都没有男朋友。她长得虽然不漂亮,但也算不上难看,况且教师现在也是个不错的职业,按理说要找个男人并不难。胡一萍平时从不议论别人的是非长短,也不跟领导同事顶嘴拌口,但在学校里却没有什么朋友。说没有其实也有一个,那个人叫张芳芳,是教数学的,就住在她隔壁。说是朋友,两人的性格却走了极端。张芳芳整天跟几个阿拉伯数字打交道,感情却异常丰富,看见谁都粘粘乎乎的,男朋友的面孔变戏法一样换。而胡一萍打交道的是一些元素,大家知道元素一不小心就反应,但她的脸却不知是什么元素做成的,再逗的玩笑掷过去都起不了反应。
       
        当然,后来事情发生了变化,大家都知道胡一萍有了男朋友。那男的叫蒋干,是城南一所技校的老师,对了,就是租住在香粉弄9号的那个未婚男人。
       
        现在胡一萍就赶在去她男朋友蒋干住处的路上。胡一萍把自行车踩得很快,她像是在跟谁较劲。
       
        变故发生在一年之前,是张芳芳牵的线。张芳芳那时的男朋友也在技校,是个体育老师,长得五大三粗,还留了一脸脏兮兮的络腮胡子。他这种货色能带什么样的人来胡一萍想像得出。但经不住张芳芳的劝,她终于还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去了。谁知络腮胡子带进屋的却是一个白白净净的男人。那个晚上,在张芳芳的寝室里,头一眼与蒋干目光相交,胡一萍的心不知怎的就跳了一跳。胡一萍30出头的人了,见过的男人不少,但见了也就见了,总是有第一次没有第二次的。谁知这一次却意外地来了电,这种反应对一个老处女来说是陌生的,却似乎又是由来已久的。
       
        四个人开始玩牌,胡一萍就偷偷打量起蒋干,她想弄明白让自己起反应的是什么元素,但在对方的脸上她却没有发现任何特别的东西。当然,胡一萍也看出来了,他是个爱干净的男人,天其实有点热,别人都穿了短袖,但他却把衬衫袖口扣得死死的;另外,他还是个腼腆的男人,当张的男友介绍说这是我们校的才子是个诗人时,他的脸不易察觉地红了一红。
       
        牌还没打几圈,张芳芳与她的男友不知怎么就搞到了里间。俩人在里面动手动脚,一些暧昧的声响传到外间。胡一萍与蒋干香炉对着蜡烛台,气氛有些尴尬。一张牌掉到地上,两人争着去拾,头与头就撞到了一块。
       
        蒋干红着脸提议出去走走,两人就来到屋外。
       
        抬头却是满天星斗。胡一萍松了口气,跟着听见蒋干也松了口气。然后,蒋干忽然笑了起来。胡一萍怔了怔,一会儿,她听见另一个声音也跟着笑了起来。胡一萍有点意外,顺着声音摸过去,就摸到了自己的脸,此刻生动得像一朵盛开的花。
       
        他们沿着学校那条林荫道走出校门,官河路华灯初上,仿佛是谁特意从黑夜中开凿出的一条通天大道,胡一萍觉得自己的脚步轻飘飘的,就像踩在城市温暖而又柔软的腹部。
       
        一路上两人都没再说话。事后,当他们再一次提起这段往事时,蒋干是这样描述的——“而黑夜也在甜言蜜语地沉默着”。
       
        此刻,胡一萍就走在官河路上。天已经黑下来了,路上行人很少,偶尔有小车像甲虫一样悄无声息地驰过。官河路横穿县城,胡一萍曾经无数次地打这经过,这是一条再熟悉不过的路。但白天的官河路是冷冰冰的,它跟夜色中的官河路根本就不像是同一条路。
       
        胡一萍刚刚出差回来,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因为睡眠不足,全身的骨胳像是散了架。但她必须马上见到蒋干,一刻也不能耽搁。她活了三十多年,还从来没有过这样迫切的念头。这个念头像浇了油的火把一样在她内心燃着,二十四寸的安琪儿被她踩得飘了起来。
       
        那天晚上,初次见面的胡一萍和蒋干像对老夫老妻一样无言无语地把一条官河路从北走到了南。两个人都没说话,一句也没有。这的确是一桩不可思议的事情。通常情况下,两个陌生人走在一块,为了避免沉默带来的尴尬,免不了会没话找话寻一些话题,但胡一萍没这样做,蒋干也没这样做。她与他都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似乎事情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在走到香粉弄路口的时候,蒋干停了下来,终于说了一句:“我就住在里面,进去坐一会?”胡一萍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现在,胡一萍已经来到了这个路口。像往常一样,她下了自行车。从官河路转进香粉弄,得跨过一座桥,说它是桥其实只铺了几块水泥桥板,桥下是黑咕隆咚的官河,官河水又黑又稠,发出一股让人窒息的恶臭。蒋干有一次开玩笑说,从这股臭味测算,这水肯定是民国之前遗留下来的。在白天,河面上能看到许多浮着的塑料瓶、动物死尸和黄色泡沫,如果你再仔细找一下,还能发现不少废弃的避孕套。香粉弄整条弄堂都是美容院,白天冷冷清清的,一到夜上就闹开了,一家紧挨着一家,店面一律窄窄的,玻璃门半开半闭,里面的灯光意味深长。
       
        胡一萍第一次来的时候就问了,你怎么住在这种地方。蒋干说,这都是近些年搞起来的,我刚租下来时这里连一家店面都没有。蒋干又说,这关我什么事?
       
        一年之前,胡一萍就这样小心翼翼地穿过这条恶臭的官河和这片暧昧的灯光跟着蒋干走进了香粉弄9号。从那之后,胡一萍的大多数晚上都是在香粉弄9号度过的。
       
        通过张芳芳那张闲不住的嘴,五中的教师和学生都知道了这桩事。老处女终于与人同居了,大家奔走相告,像是所有人都跟着了却了一桩心事。
       
        是啊,孤男寡女,整整一年,在一间出租房里,能干成多少事啊?!请充分发挥你的想像力吧。
       
        但让人遗憾的是,事实跟我们的想像出入很大。老处女胡一萍与壮年男子蒋干在那么多个夜晚里居然什么事都没干成。
       
        香粉弄9号是一幢水泥结构的二层民居,蒋干租住在二楼,包括一个十五平方的房间和一个略微再大一点的阳台。房东是一对正派的老夫妻,因为适合不了这条弄堂和这个时代的变化,搬到了郊外,因此一楼长年累月空着。房子的结构有点特别,进出二楼的楼梯是露天的,不通过底楼。
       
        现在,胡一萍拖着自行车已经穿过那片暧昧的灯光,走到了香粉弄9号的楼梯前。今晚她必须找到蒋干,把该说的话说掉,把该做的事做掉,否则她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她相信此刻蒋干正安安静静地在房间里等着她。
       
        楼梯是水泥楼板,一到下雨天就打滑,胡一萍的高跟鞋曾经无数次把它踩得咚咚作响。楼梯的扶手是铁质的,由于经年累月日晒雨淋,已经锈迹斑斑,胡一萍上上下下从没碰过它一个指头。楼梯转角处有一个齐腰高的水槽,水槽里放着只脸盆,那是蒋干洗脸洗脚的地方。如果在夏天,蒋干还用来洗身子。胡一萍看见水龙头哗哗的流着,蒋干只穿一条裤衩,站在水槽边打肥皂。水溢过脸盆,肥皂也打好了。蒋干把满满一脸盆水高高举过头顶,“哗啦”一声,满身的白沫眨眼就不见了,蒋干一般都要打三次肥皂,他是个爱干净的男人。然后胡一萍就看见蒋干丢着湿漉漉的头发向房间走来,这时候,胡一萍已经转过身,去看郊外的风景了。郊外只有一望无垠的茭白,郊外的茭白在胡一萍的眼睛里不知不觉长高了、泛青了,一阵风过来,绿浪一浪高过一浪,胡一萍的春心跟着一浪高过一浪。到冬天的时候,郊野空了出来,胡一萍的心也空空落落的,但春天跟着就来了,新插下的茭白开始拔节生长,胡一萍的心又开始盈盈荡荡了。胡一萍转回身,看见蒋干已经换好短裤从房间里出来了,头发已经吹干,手里提着那条刚刚换下的湿短裤。蒋干简直是个有洁癖的男人,他一刻没停又开始洗那条短裤,阳台角落有一根竹杆,蒋干把刚洗好的短裤晾到了竹杆上。做完这些之后,蒋干朝胡一萍走来。风景真美,蒋干说。两个人就靠在栏杆上一起看起风景。
       
        然后,天很快就黑下来了。蒋干离开阳台去穿衣服,等胡一萍走进房间时,他已经把台灯拧亮了。
       
        胡一萍第一次来的时候,房间里只有一盏台灯,等到第二次来,房间里已多了一盏台灯。两盏台灯,其中一盏被蒋干安置在靠房间门的那张书桌上,另一盏则被固定在靠墙壁的那张床的床头沿上。十五平方的房间,除了一张床、一张书桌,余下的空间几乎都被书柜占据了。在蒋干的房间里,除了书,恐怕再也找不到其他吸引人的东西了。对了,书桌上有一台录音机,那也算是他的宝贝,一大摞录音带被他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边,蒋干喜欢音乐。床头的墙壁上还挂着一把藏刀——房间中唯一的装饰品,那是蒋干生活的一个佐证。几年前,他莫名其妙地从大家的视线中消失了,销声匿迹大半年后,他又无声无息地回到了学校。没人知道,这大半年时间里他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这件事,胡一萍一直想问一问,可就是一直没问。
       
        你坐啊,你坐床还是坐书桌?蒋干说。
       
        看什么书你自己挑吧。蒋干说。
       
        现在,听点什么?蒋干说。
       
        大多数时候,胡一萍是用不着回答的。两盏台灯默契地从两个角落出发,通过床、书桌和一排排整齐的书脊,在房间中间那块空地上,它们牛乳一样的身体终于完全交织在一起。熟悉的旋律如经年的微尘浮了上来,是那匣《爱之喜悦》吗?或许是那张《梁祝》小提琴协奏曲吧?在旋律、光影、书籍的组合中,胡一萍觉得话语是多余的,沉默消解着距离,沉默重组了一个完满的世界。
       
        除了看书就是听音乐,除了听音乐就是看书,蒋干一个指头都没碰过胡一萍。
       
        在所有人的窥视和妄测中,胡一萍和蒋干这一对亲密爱人,就这样在香粉弄9号这间不足十五平方的房间里,在整排整排的书脊中间,在两盏相互交融的台灯下渡过了一个又一个隐秘的夜晚。
       
        这的确是一桩不可思议的事情,甚至连胡一萍自己也忍不住怀疑起它的真实性。有一次课间,胡一萍与张芳芳靠在走廊的水泥柱子上闲聊,张芳芳就问了:“一萍,你那白脸有没有劲啊?”“什么?”“装什么蒜,我问你那个蒋干劲大不大?”“什么劲不劲的?”“还有什么?床上那事呗。”胡一萍的脸红到了脖子根:“我跟他从来没有过那事,连——”没等她说完,张芳芳就把话给抢了过去:“蒙谁呢你,咱俩谁跟谁啊?交流交流嘛!”幸好这时下课铃正好响了,算是给胡一萍解了围。
       
        自己都没法相信的事,怎么能让别人相信呢?后来,当张芳芳再次聊起这事时,胡一萍就先抢了主动:“有没有劲,我又没个参照,怎么比啊?”没等张芳芳愣过神,她又壮着胆加了一句:“要不,咱俩交换着使使?”这下反轮到张芳芳脸红了,“行啊你,小骚货,看不出啊,真是会咬的狗不叫。”
       
        但是说归说,想归想,真进了那屋子,见了那蒋干,胡一萍的什么念头都没了。情节一环套着一环,又水一样流转起来,连一个最小的细节也无法插进去,那个局面根本不是局内人所能控制和改变的。
       
        也许胡一萍与蒋干第一次无声无息地走在官河路就是一个前奏,那一夜已经为他俩之后的关系定下了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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