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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依韶華舊樂

发布: 2011-9-29 21:14 | 作者: 常罡



        常罡,生於北京,長於北京。少年進廠學工;1978年考入中央音樂學院音樂學糸;1985年入美國伊利諾大學音樂學院讀研究生;歸國,任教中央音樂學院十二年。1983年起,發表音樂譯述與短、中、長篇文學作品多部。
        現移居美國,研究並收藏中國古代文物,著有《海外拾珍記》。
        1
        我仍然記得那件精巧的樂器擺在東四信托商店貨櫃裏的模樣:黑皮蓋盒,打開,樂器被卸成三段,分臥在內襯紅色絲絨的凹槽裏,管身烏黑,鑲滿銀燦燦的按孔和鍵紐,令人心動。
        笛管膠木制做,按鍵純銅鍍鉻,標價四十元。
        店員說得天花亂墜。這叫加膜笛,西洋長笛和中國竹笛的結合,星海樂器廠發明創造。笛身三段相插,按鍵設制和西洋長笛相同。在第二截管端,設有一可旋轉套管,轉至有圓孔處,便可貼上笛膜,吹出中國竹笛的聲音,彌補了竹笛須指按半孔才能演奏半音的缺點,更能隨意轉調。套管轉過去,圓孔堵沒,又變回長笛音色。
        東四信托商店位處東四南大街把口。旁邊有一小門臉,正是星海樂器廠的修理服務部。店員的知識,應當是從那兒淘換來的。
        我小時吹過兩天竹笛。這草根大眾的玩意兒,外觀簡陋,沾嘴就響,顯得無奇可道。而這加膜笛,遠看似雕鏨精美的鑲銀神杖,擎笛吹奏,會招來多少青睞的目光和暗暗的贊羨。只是那標價,在當時一角錢可餐便飯的中國而言,確是一筆不小的款額。
        那時父親隨文化部藝術院校下放在河南新縣,家事由母親一人做主。我幾次向她訴求:姐姐已經有了一把小提琴。初中快畢業的我,也應該學一件正規的樂器。母親持家尚儉,雖說對音樂並不懂行,但作為資深的小學教師,深知子女藝教的重要。一天晚飯後,她終於松了口,答應抽空兒先去看看再說。
        燈熄人靜時分,我躺在自己小房間的床上,思來想去,睡不著。我起身,跪坐在床上。窗外月色,夜藍星稀,老樹枝幹丫叉。鬼使神差地,我竟平生第一次做了個揖,想了想,又向東西南北各拜了一拜。並不知拜誰,只希望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幫我一把,以無形之手推著母親去信托商店看看,並且,帶那枝加膜笛回家。此時在我的小小世界裏,寰宇同此笛涼熱。
        捱過戰戰兢兢的期盼,最終如願以償,是幾個星期之後了。母親在暮色中推開家門,我一眼就看到她手拎的書包裏,斜躺著那只長方形的黑皮蓋盒。
        那些日子,早上一睜開眼,便覺得有什麼好事在等待著我,趣味盎然,隱閃幽光。其實,這就是那黑管銀笛的幻象。睡前,我小心擦拭笛頭、笛身和笛尾,分段放入盒中,輕蒙上一塊舊絲手絹,扣上盒蓋,放在枕邊。
        幾十年來,這種加膜笛我僅見此一支。也問過音樂同行們,沒人聽說過,就連最愛琢磨旁門左道的音樂學院長笛教授朱同德先生——曾向我演示如何在長笛上同時吹出兩個音——也沒聽說過。想來這大概是北京星海樂器廠試制的唯一一支,因不被音樂界接受,才輾轉流落,來到我的身邊。
        家裏又先後為我買來練習用長笛和演奏用長笛。來到美國,為了自娛,又購進一支雅馬哈金嘴長笛。雖如此,對這所謂加膜笛,始終未能忘懷。畢竟,它是我擁有的第一件像樣的樂器。我在它身上熟悉了長笛的指法、呼吸和運舌的基本技巧,體驗過演奏的愉悅。因為它,我萌生了少年時代第一個夢想:成為交響樂團中的一名長笛手。每當音樂會開始之前,吹上一串弧線劃過的半音階熱熱身,執笛走上台,面對仰慕的觀眾,態度簡慢地坐下來,翻檢一下架上的樂譜,和旁邊的同事低語幾句……
        我自幼在中央美術學院的氛圍中長大的。若要學中西繪畫版畫雕塑,應該能找到一位一流的名家為師。跨界去尋找一位音樂界中又管樂門下又長笛一小類的老師,在當時文藝演出單位大多人去樓空的北京,對我而言,著實不易。
        母親要為另一所小學裏的一位青年女教師介紹對象。一問,她居然曾在少年宮學過長笛。雙方見面那天,她來我家,極力否認具備長笛老師的資格,但簡單講了講指法,並要我只取那段有吹孔的笛頭,就像吹醬油瓶子口,口唇微笑,氣沉丹田,找著寸勁兒,吹響,要平穩,連吹至少一個星期。她讓我把手放在她那苗條的腰肢上,一吸氣,腰圍竟像生氣的青蛙一般鼓脹起來。加膜笛,她試了試,高音不太好吹,便建議練一段時間,買支正規的長笛。
        雙方互見,印象不佳,她就沒有再出現。
        我開始摸索自學的曆程。
        憑著竹笛的基礎,我很快就吹出曲調,練習音階,指法也逐漸熟練起來。苦於找不到長笛教程,只能逮著什麼就吹什麼:毛主席語錄歌,阿爾巴尼亞和朝鮮的電影插曲,新聞紀錄片的片頭音樂,小時聽過的民歌,等等。最重要的練習曲是樣板戲,特別是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和《白毛女》的音樂,我簡稱之為“紅”、“白”,每天必吹。
        下午一放學,我打開收音機,准能尋出一個非“紅“即”白“的頻道。調好音量,然後從頭到尾,躲在樂隊音屏的掩護之下,不管高音低音,弦樂管樂,獨奏齊奏,我都摻和一回,艱難的地方便糊弄過去。濫竽充數是個貶意的成語,其實那感覺,妙不可言,心潮隨著樂曲起伏澎湃,儼然已被樂隊全體認可並被接納為一員了。
        我並不滿足於此。會讀五線譜之後,從新華書店買來一本“紅”的總譜。翻開,如同剖開了樂隊的腹腔,我看到了五臟六腑的秘密排列。我把長笛聲部的分譜抄下來,腳踏節拍,進入,讓出,休止,竟更添奇趣,好似大家集體繪畫,輪番上陣,待到你時,立即出手,把你那若幹色彩精確地點抹到預留給你的部位上。我有時羞於承認、又不得不承認,正是最初這種聞之簡單、聽似直白的革命音樂語匯,教給了我音樂的最基本的東西。
        有個同學的親戚,借給我一本長笛初集教程,法文本的,條件十分苛刻,只借一天。抄是來不及了,我照譜一條條吹下來,竟勢不可擋,於是信心大增。
        離我家不遠的一處院落,天天傳出小提琴練習曲聲。那是一位拒絕插隊、待業京城的社會青年,懷著要改變自己命運的決心在苦練。我們相識了。他的表弟志在美術,很想拜一位美術學院的老師。我答應一定成全這事兒。表弟便把姐夫,總政軍樂團的長笛邵老師,介紹給我。
        我頂著寒風,騎車來到車公莊軍樂團所在地,走進樂聲回蕩的大樓,從一層正廳的大穿衣鏡中,看到背著長笛抖抖瑟瑟的我。
        邵老師聽我吹奏,稍加指點。高音要飄、要亮,低音要結實;單吐要有彈性,就像大提琴撥奏,雙吐要像機關槍射擊,噠卡噠卡,火花四濺。又說,人民大會堂外交國宴,都是軍樂團小樂隊奏樂助興。賓主一撤,“我們就開過去了。那叫豐盛。”一個戰士學員推門探頭。排練的時間到了。
        我往外走。一位高大的圓號手,昂首執號,黃澄澄的號身在樓道的陽光下閃耀。他那悠遠寬舒的法國圓號聲,令人如置身冬日群山之中。
        部隊傳達室的電話很難打通。打通了,很難傳達到邵老師耳邊,傳到了,又很難和他約定上課時間。車公莊路遠,徑自闖去,又每每撲空。幾次下來,只好作罷。
        姐姐的好友侯珍,是相聲大師侯寶林的千金。中國煤礦文工團的一位相聲演員,那時正苦苦地戀著她。受她之命,為我引薦了本團臨時任用的長笛李老師。
        兩個月後的一天,去回李老師課。他正在憤怒地練習,情緒很是激動。據他說,自總政軍樂團轉業,一直沒得到與他才華相符的安置,才屈尊來到煤礦文工團樂隊,一支連雙管編制都湊不齊的破樂隊。現在又借口他晚來早走,無故缺席排練,刁難他,向他發出最後通諜:准備曲目,團裏要聽聽他的演奏水平,通不過就走人。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李老師。
        沈瑞奉阿姨,中央樂團合唱團的元老,是解放前父親在燕京大學的同學。她的女兒金紅,一個粉嫩臉色、喜氣盈盈的女孩兒,好像已被分配到一家自行車修理鋪上班,正巧也在學長笛,師從中央樂團的女長笛張老師。張老師位居樂團第二長笛。偶爾,首席李學全老師不在,她一挪身,也坐過首席。沈阿姨跟張老師打了招呼,讓女兒帶我去見見她,看是否願意收下我。
        張老師家在和平里中央樂團樓區。金紅引我進了燈光昏黃的樓門口,沿著蒙塵的樓梯上到四層,敲了敲當中一家的門。
        我站在金紅身後,心跳得厲害。和平里,中央樂團,那會兒,在我們這些真誠得可憐的業餘音樂愛好者心目中,是高高在上、光環繚繞的聖殿,也是森嚴冷酷、對你的藝術生命操掌生死大權的私刑法庭。
        門一開,便有廚房飯菜的溫熱摸在臉上。張老師就像我遠遠在台下見過的一樣,中等身材,不好看,也不難看。她讓我們進來,說了句“你來吧”,便繼續忙裏忙外,喝令在另一個房間裏的兒子寫作業,進廚房掀鍋蓋,“嘩”地擰開水龍頭……
        我在門廳裏,開始吹新近在練的莫扎特《C大調長笛協奏曲》。她時或過來說上一句“口型不對”,或“你這是從哪兒學來的”,我亂了方寸,心裏委屈,越發顯得笨拙,手指打戰,舌動不靈,高音聲嘶力竭,低音虛浮無力。我停下來,換吹另一曲。金紅也是頭一次聽我演奏,微笑著,大概也在替我難受。兒子從裏間慢吞吞蹭出來,准備吃晚飯。我想是告退的時候了。
        張老師從廚房裏探出頭,叫金紅下星期二來回課。金紅走進去,小聲和她說什麼,應該是關於我的事。她出來時的神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夜幕籠罩的樂團樓區,家家窗帷透出柔和的燈光。遠處似斷似續的鋼琴聲,如暗夜中零零碎碎的冰塊兒。前面就是金紅家的樓。我像個被逐出家門的人,情緒低落,前途一片混沌。金紅也是我那丟人一幕的目擊者。我一向自認有幾分才情的。可那會兒我覺得,在這個女孩心目中,我連一丁點兒威信都沒有了。處在少年維特那個年齡,我任性,敏感,看了幾本書,剛剛知道到大師多少有些古怪,離明白古怪卻未必大師這一步還有一段路。我竟連“再見”都沒心思說,低頭就走了。
        一路上,想到讀過的那些偉人傳記,想到羅曼·羅蘭筆下那奮鬥的約翰·克里斯朵夫,想到成功的那天,鮮花和掌聲簇擁著我,張老師自然也在場,悔恨得根本就不好意思來見我,那悲壯的心情,不禁油然而生。
        我有了第一位真正的長笛老師,是在1973年。我已在郊區清河鎮的北京絨毯廠當了一年多學徒工,父親也隨中央美院幹校回到北京。美院圖書館的劉謙叔叔,見父親來借什麼“長笛教材”,一問之下,立該答應帶我去見一位“長笛專家”,他在部隊的老戰友,空政文工團管弦樂隊的蘇老師。
        蘇老師少年參軍,在宣傳隊裏吹吹唱唱。五十年代,被保送到中央音樂學院管弦系學習。讓他選專業,大概也是出自吹過兩天竹笛的緣故,他選了長笛,主課老師就是中央樂團長笛首席、中國第一長笛李學全。
        蘇老師課徒極嚴。有時回課沒回好,蘇老師氣得就摔長笛,猛地舉起,使勁下放,輕輕擱在床上。他教我要把握音樂史上不同時期的時代風格和不同作曲家的個人風格。古典樂派,要從容、典雅、禮數周全,切忌油腔滑調;浪漫時期,敏感、神經質、又富於夢幻之美;蘇俄老毛子的音樂,那是俄國熊大肚囊裏吼出來的,他們十冬臘月敞著懷,胸脯上肉厚毛多,蚊子落上去也叮不著……
        我摘出德彪西《亞麻色頭髮的少女》的旋律吹給他聽。他說:“想像海邊的少女,法國的,獨自一個人,遠遠地,看不真她的面貌,影影綽綽的,身姿那麼美,手腳那麼美,一句話,倩影。”他把這兩個字寫給我看。“可你吹得像是革命婦女的大腳。”
        有時,興致來了,他會和我吹一些雙長笛重奏曲目。兩支長笛的聲音,像兩條柔朗的光柱,在黑暗中交叉編織出紋理和圖形。
        他藏有全套東歐長笛學派的教材和相當多的長笛曲譜,供我隨意取用。如果說以前,好似蘸著小碗裏的水擦擦身,那麼現在,我可是縱身暢遊在江河之中了。
        他為我講授和聲和複調的基本規則。告誡我,最初訓練,要用規則捆住手腳,而最終創作時,一切規則都是可以打破的。父親那時在譯康定斯基的《色彩論》,這與他對色彩學的議論如出一轍。
        這樣愉快的教學生活,一直持續到我考入中央音樂學院前夕。蘇老師心血管不太好,身體每況愈下,再也無力旁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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