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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兰的沉没(节选)

发布: 2011-10-06 22:14 | 作者: 夏儿



        海牙留给我的印象是银灰色,阴冷,潮湿,象她多风多雨的天空,和那些鱼网般交织在笔直平伏的地平线上的河流。那段日子象一幅铜版画,虽缺乏色彩,却带着独有的魅力在记忆里闪出寒光。
        闭起眼睛,我看见自己又回到那间简陋,寒碜的小房子,瑟缩在一张木制的铺着白色棉垫的沙发上,盯着窗外被雨淋得湿漉漉,被风吹得摇来摆去的树枝,又看见那只立在篱笆上的暗蓝色鸽子,它仰着脖子,以恒定的神态审视远方,无论晴天还是刮风下雨都岿然不动,它是奥立夫的作品。但我老是忘了它只是一段木头,由于它的安祥风度和坚忍的沉思而对它肃然起敬。我常常一边盯着这位无声的伙伴一边听徐小凤。徐小凤的歌总把我带回那个古老的南方小城。
        我记得那午后的炎热,风在雕着小陶人的瓦檐上滑过,我趴在老井边,把乌黑的长辫散开,把头痛快地浸进外婆给我刚打上来的井水里,新鲜的井水凉彻了老青砖砌成的小巷。
        我仍听见后院老桑树的沙沙作响,看见那条弯曲整齐地铺着麻石板,在夕阳中升起炊烟的寂寞小巷,记得那些昏昏欲睡的下午, 烈日下的街上传来小贩的喊声:
        “有破烂拿来卖啦……”
        或是磨刀匠拖长的声音:“铲刀磨铰剪……”
        从我家的窗口可以听到坊间女人们的飞短流长,她们边大声说着边把洗头水,洗鱼洗菜水泼到巷边,那水沟里漂着的菜叶和鱼鳞我都看得见,闻得出它们的味道,这一切对我曾是一个摆不脱的恶梦,令我极度无聊和厌倦,也是我要逃离故乡的理由之一。但这些情景随着时间在我的梦里转变着性质,不觉竟演变成一个可爱的伊甸园了。
        我甚至不惜一切只想回去看一眼,重新听一听那声音,闻一闻那气味。而徐小凤的歌声能在瞬刻间使那一切回到我眼前,因此我乐此不疲地听着她的沙哑歌喉——无论她诉说什么都乐意听,有时听得热泪盈眶,在异国的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在萧瑟的风雨声中莫明其妙地热泪盈眶。
        现在,不仅是故乡的日子,就连荷兰的日子也已成为旧事了。
        …….
        第五章
        1
        海牙以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迎接我们母子。
        那天小街正好开来一辆五彩缤纷的老式马车,上面描着典雅的绅士淑女,响着铃噹和古典音乐,空气里溢着甜甜的香,那是香水,鲜花,巧克力,咖啡和西式食物混合而成的香味儿。孩子们围了上去, 车里有人给他们发糖果。淡淡的阳光透过嫩绿的杨树撒在孩子们的喧嚷声里,小街上弥漫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情调,我满心欢喜地想,这就是伦勃朗的故乡!我的新生活要开始了。
        马车打我跟前缓缓驶过,我把才满一岁的易南举起来,让他也领到一根棒棒糖。 
        我们这小区是海牙廉价公屋区, 房子是连体的,由井字形的几条小街组成.这一带又称“西头”,都是简陋而窄的小街,但穿过悠长而古老,仅能让一辆汽车通过的小街出到大街,视野马上开阔,立刻看见巨大的哈瑟多根教堂耸立在左面,马路上有拐弯的轻轨,街车经过时叮当响着, 教堂后面是一个广场,凡高当年就是从这个广场走过,去见他开画廊的亲戚。他的绘画生涯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再远一点就是海牙最热闹的中心步行街。不少有名的大商场都聚集在这里,路边不时看见一群墨西哥人穿着古老的民族服饰,带着尖帽,腰上别着彩带,吹着悠扬而节奏轻快的笙。他们围成一圈边跳边吹,还有从苏联漂流过来的音乐家,往往是好几个人凑在一起,他们边演奏俄罗斯民歌边用热情的目光看着行人。拥挤而各式各样的人在步行街走着,熟肉的味道,咖啡,蛋糕的香味和着店铺里的音乐同时涌到街上,挤进行人鼻子里,人一到这儿就觉得饿。
        我们这小区穷,简单,有点破旧,却有着别的区不具备的优点,每户人家对面都有一小方空地,有人在上面种花草,有人造个秋千架给小孩玩,有人盖狗屋,这里生活气息浓郁,有一种别的区所没有的热闹。它象个小小的公社,放学后各家的孩子们在街上混在一起玩,家长们也自然地被孩子们带到一起。谁有事儿出门只要打个招呼,邻居就会帮你照看小孩,加上离商业中心只有二十分钟步行,可称作是个方便的好地方呢。至于奥立夫是如何得到这房子的居住权,还有段故事。
        二战后的荷兰很多房屋主人失踪了,房子成了没主的产业,于是便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谁率先发现房子没人住就可以搬进去,住满一年还是没人认,他就有权长期使用。一次奥立夫偶然路过这一带,那时周围还是一片半城半乡的地方,他偷偷观察了好几天,发现菜圃旁有一间快倒塌的屋子没人出入,就趁天黑潜了进去,第二天又严然象个主人那样大模大样从屋里走出来,房子从此归他所有。眼看还有两个月就住满一年了,政府却要把这带改成廉价公屋区,屋子被征用。警察把他赶出来了。倒霉的奥立夫决心抗争到底,天天到警察局门前洗澡。人家赶他走他就说我没地方洗澡,你们看着办吧。最后人家让步了,建好的两层楼的小房子划了一间归他, 他终于平白无故地得到这所房子,就象他平白无故地得到了我。
        小巷的拐角处被一排高高的杨树围着,那是奥立夫的业绩。前年他在别处看到人们砍下很多杨树,觉得可惜,就把倒在路旁的树杆运回来做了这树篱,没想无心插柳柳成荫,杨树活了,抽出了新枝,街道被绿叶覆盖,成了一条林荫道。奥立夫为此很得意,他改变了这条街的景观,邻居们却并没有谁多谢他一声,好象这街本来就该如此。 
        奥立夫显然尽了很大努力欢迎我们的到来:他重新装修了睡房和厨房,墙刷得雪白,用上好的木做了一张很现代的两用折叠沙发, 垫子也是他自己棉花和白棉布制作的,窗上挂着洁白窗廉也是他自制的。到处一尘不染,窗明几净,我们的睡房有个很大的窗户,看得见窗外的树,有点旅馆的味道。我感激地对奥立夫说,你一定花了不少心思。
        他洋洋得意地摸摸我的脸说:“我给那么多人装修过房子,当然也要给自己好好装修一回!”
        2
        早上,我兴致勃勃地起床,从“旅馆”下楼给奥立夫做了早餐,又给易南作了牛奶燕麦粥。 奥立夫把易南抱到自制作的婴儿椅上,那椅做得稳稳当当,被涂成淡蓝色,上面有一块小小的餐板。我把牛奶燕麦粥放在餐板上,再把鸡蛋,面包花生酱,胡罗卜和西红柿放在奥立夫的位置上。这时易南嘴里嚷着自己自己。他要自己吃!我和奥立夫都乐了,真的把勺子放在他手里,让他自己吃,结果他把燕麦涂满了自己的椅子,弄得我们哈哈大笑。 
        离开奥克兰时滋生的幻象在壮大,几乎让我相信那已是现实了,在奥立夫自己的家乡,我们会好好相处的。
        再次环视客厅,这才注意到墙上挂着三幅油画, 还有两幅挂在楼梯的墙板上,都是奥立夫的作品。从前只是心不在焉地看过他的一些画照,还是第一次看到它们的原作,这才想起奥立夫也是个画家,为了表示尊重,我站到画前细细看它们。
        靠窗的那幅风格怪异,晦涩,画面是暗蓝色的,一个未成型还在母体内的婴儿,他两眼紧闭,双拳紧握,作痛苦挣扎状,无疑是奥立夫自己的写照。另一幅很象科幻片场面,各种不明物体奇形怪状地交织在一起,有个地方看得出是个汽车轮胎,里面躲着一条蛇。不过整个画面分布很均衡,很韵整,精致,调子和谐,有种悲凉但宁静的祥和。第三幅很大,远景是一片荒原,中间是沙漠和一两棵叫不上名字的植物,近景是一株灰色的枯树,树上长出半张脸来----当然又是他自己的眼睛阴沉地望着观众,那厌倦,窥探的神气象只荒原狼。比较其他的画这幅最为完整最有诗意,但它太阴郁了,给人一种到了地狱的感觉。
        我顺口说:“你的画展就是展出这些画?怪不得一幅都卖不出去。”谁知他马上敏感:“你说‘怪不得’是什么意思?”
        我赶紧安抚地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它离观众太远,有点阴森可怕,人们怎会愿意把这样的图景挂在家里?”
        “舒玉。我没有想到你的欣赏趣味这么有限……你再好好瞧瞧,这幅画的意境有多美,多玄妙,是我最精彩的作品,而你认为它可怕,原来你的艺术趣味,正和那些你看不起的人们一样!”
        “我只是在说观众的审美趣味和买画心理!”我开始懊恼了,但尽量说得平和一点,我不愿把刚才的幻象打碎。但已太晚了, 奥立夫开始盯着我问这画的哪一部分不好不美?我指出整幅画太灰,缺乏色彩。他说灰色就是最美妙的色彩,比你的画的色彩还要微妙还要丰富!我冷笑着说我不愿再和他争论,因为他不懂色彩,充其量只懂素描。
        这话触到他痛处了,他激动地说:“我告诉你舒玉,这画的布局,色彩,哲学思想都是完美的,是杰作,是大师式的作品!可你居然宣称这么美丽的画面为丑陋,社会不认识它们我还能理解,可你,你也是画家,你否认它们! 我为你感到羞耻……”
        我开始感到他也许是对的,但我已被激怒就不愿妥协了:“你会不会高估了自己奥立夫?你如果真的是一个大师式的画家,你怎会停止画画?”
        “你嘲笑我,看不起我的画是不是?只有你才是个大画家对不对?这就是我的可悲之处,这就是是我不愿再画画的原因!因为这世上还没有人懂得欣赏我的幻想,我的天才——包括你,你不能理解我的画,是因为你还没有资格评论它们!你的那点绘画知识与审美能力太可怜了。”他的脸变得那么冷酷。
        “你虚伪!——为什么看见我的画时你那么感动?”
        “那是对你的鼓励,开发你的潜在能力!现在告诉你, 实际上我是个比你更具潜力的画家,我不画画才绝对是这个世界的损失!”
        好心情已彻底破坏。那天我们没有再交谈, 都被对方伤害了。我垂头丧气,明白了人不可能被改变,尤其是奥立夫这种人。我们之间文化上的差异这次才真正显露出来了。我还明白了,人不可以对不可能的东西寄望。
        3
        第一次去奥立夫母亲家,立刻看出他们母子不和, 他们每讲一句话都在较劲,在奥立夫对母亲近乎冷酷的态度里隐藏着一种从未满足的需求。
        奥立夫共有四兄弟,大哥法朗克, 托尼和奥立夫是双胞胎,托尼比奥立夫迟出世五分钟,所以他是弟弟。那天托尼和妻子带着三个女儿来了,看上去很幸福的一家,每个成员都带着自己的宠物, 人和动物混在一起,热闹非凡。
        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不但别人看不出,连自己的父母都搞混,他们一生下来眼睛就都微微有点斜,这使他们得不到母亲的欢心,母亲只爱大哥和小弟,双胞胎只好惺惺相惜,同病相怜,从小形影不离,连语言都是他们自己独创的,没人听得懂。
        奥立夫母亲拉住我的手,半是不满半是得意地告诉我双胞胎过去的故事:奥立夫十八岁那年被强制服军役,把他编在坦克部队, 他是个无政府主义者,拒绝射击,说他不愿杀戮, 人家也拿他没办法。
        那时他们家穷,总吃不饱,部队里吃得好, 奥立夫有时先让弟弟悄悄溜进军营藏在床下,自己吃饱后回到宿舍,用被子蒙起头,再让弟弟穿上他的制服,去餐厅大吃大喝,人们被他的食量惊倒。一次托尼吃饭时跟另一个士兵发生冲突,打了起来,排长罚他去厨房削马龄薯,还问他,昨天分给你什么工作? 托尼答不上来只好大声说,我不知道!一次一位军官的手枪失踪了,一个士兵诬陷是奥立夫偷的,于是把他关闭起来审问,结果他越墙逃跑,逃到瑞士去了。这一去就是半年,他在路上认识了一个瑞士姑娘,那姑娘把他带到家里去。姑娘的母亲非常宠他,把早餐端到床前给他吃。就这样他在瑞士混了半年,后来终于查出偷手枪的人正是诬陷他的那个士兵,当他无处可去只好自己回部队时,大家看见他居然又惊又喜的围上来说:啊,你终于回来了,欢迎欢迎!
        退伍后奥立夫发觉他失去了忠心耿耿的弟弟。他当兵后,失去哥哥陪伴的托尼惶惶不安,他太稚嫩,除了和哥哥相处没有其他生活阅历,遇到一个女人,头一昏就和她结婚了。谁知这是个妒忌心很强的妻子,她不准托尼再与哥哥那样亲近。托尼服从了妻子疏远了哥哥,这使奥立夫非常伤心。
        也许因为易南是他们家中仅有的男孙,奥立夫的母亲一直在和我说话。她看上去精力充沛,而且仍然漂亮。她还告诉我,二战时期人们由于饥饿在街上一个个地倒地死去,她竟冒着被流弹击中的危险,在雪地中爬去偷德军的马零薯,差点儿被枪打死。现在她是个富有的女人了,房子虽说不上豪宅,但坐落在海牙最好的区,家中的摆设精雅而富丽堂皇,其中有一套巨大而古老的中国梨木家具。 这让我怏怏不乐地想起我们那简陋家具的屋子。母亲和我在花园里时才开始转入正题——抱怨奥立夫——以后她一看见我就直接进入这个话题。她说奥立夫借了她新买的自行车,还给她车时却没有了车铃。
        “我不明白,他怎能不装上铃就把车还给我?那是我的自行车呀!”她委屈万分地投诉道。我觉得莫名其妙,却只好笑着表示同意,心里说我更不明白,你又不差钱用,怎么就不干脆把车送给儿子算了?一辆自行车对你算什么呢? 奥立夫象半个叫花子,还是你亲生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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