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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襟清泪渡黄河

发布: 2011-10-20 20:16 | 作者: 李雾



        话说清代有个大才子叫龚自珍,即使你没有听说过这名字,大概也知道他的两句诗:“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毛泽东同志曾经借用,所以在神州大地流传了许多年。现在城里招个管厕所或扫马路的,求职者也是拿着本科学历加英语六级加各类证件去应聘,对这两句诗,人们一定感触更深。
        龚兄自己就吃够了文凭的亏。十九岁首应乡试,仅仅中了个副榜贡生,“专科”而已。二十七岁时第四次乡试,方才得中举人,现在的说法叫“专升本”。然后就要到十一年之后,考到头昏眼花,才算勉强糊弄了个进士出身。博士学位是到手了,但年龄也到线了,升不上去了,因此龚兄一辈子只是任些闲职小官,很不得志。
        龚兄当年为实现治国平天下的远大理想而流连京师当“北漂”,却也记得常回家看看。沿着京杭大运河每次来回,都要在淮河北岸的清江浦(今江苏北部淮安市)投宿。龚兄在当地有一相好灵箫,还为她写过不少诗,文人间一时传诵。
        那时的相好,自然是青楼女子。龚兄过世后,有好事者特意去清江寻访美人,结果大失所望。房子破破烂烂的,人也不过是江南人不怎么看得起的江北“辣块妈妈”,不懂名满天下的龚大才子为何如此迷恋。本人自然没见过灵箫,不知长相到底如何,不过,既然有人慕名调查,龚兄写给灵箫的情诗必有可观之处。当年读书时到处搜罗情诗,追文学女青年时当话引子,听老辈讲起龚兄掌故,赶紧找来揣摩学习。果然古人不我欺也,特别是下面这首,读罢抚膝激赏:
        风云材略已消磨,甘隶妆台伺眼波。
        为恐刘郎英气尽,卷帘梳洗望黄河。
        前两句是夫子自道。尽管龚自珍一再上疏,警告清廷防备从西北陆路来的俄国人和从东南海路来的英国人,但鄙陋的“肉食者”听不进去。壮志难酬,如今他是甘心做个随女人眼色跑腿的下人(隶),在妆台边伺候梳洗了。后两句是灵箫的口气:就算你沦落到象刘备一般在大街上卖草鞋,也要留着皇叔的一口傲气;让我们卷起帘子来,就算你只想看我的眼波,姑娘眼睛里还有一条滔滔黄河呢。
        “刘郎”这个典故,辛弃疾也用过。收在高中语文课本里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曰:“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据《三国志·魏志·陈登传》,刘备和许汜在荆州牧刘表处议事,许汜说起他曾拜访名士陈登(字元龙),陈登对他很冷淡,自管自睡大床,让他睡下床。刘备讽刺许汜道:“君有国士之名,今天下大乱,帝主失所,望君忧国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间舍,言无可采,是元龙所讳也,何缘当与君语?如小人〔刘备谦称自己〕,欲卧百尺楼上,卧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间邪?”龚兄只是在诗中把“刘郎才气”写作“刘郎英气”罢了。
        自珍当有刘郎世象之叹。他人觉得大清朝正在繁荣昌盛的“治世”——我朝官话叫“盛世”——龚兄却深感身处“文类治世,名类治世,声音笑貌类治世”的衰世。通常说法是有治世有乱世,但龚兄在《乙丙之际箸议第九》一文中说:这两世之外,还有一种衰世。衰世表面上和治世一样,到处莺歌燕舞,形势一片大好。两者之关键不同,是衰世没有人才。从上到下,从学校到社会,都没有人才。“而才士与才民出,则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戮之”。更绝的是,还要偷偷摸摸戮之。“戮之权不告于君,不告于大夫,不宣于司市,君大夫亦不任受”——当官的都说自己没干,不是他的责任。由于没有人才,衰世其实是在悄悄烂下去。龚兄文中最后用了几个比喻,对照衰世和乱世。最有名的一句,大概要算“将萎之华,惨于槁木”——仍有颜色却即将凋谢的花朵,比早已死去的枯树更让人觉得惨淡。
        历史上黄河多次改道,当时在清江浦转入淮河古道,东流入海。灵箫虽是青楼女子,按从前的规矩,接了客人,却也要说话行事象个闺秀,并不会随便卷起帘子任外人窥视。自珍有材略和英气,灵箫自有那一行的温柔,本是对立的性格。但自珍因爱灵箫而温柔,甘愿伺候妆台;而灵箫复因爱自珍而豪爽,慨然望着黄河梳妆。从前两句到后两句,诗人与灵箫竟是将你心换我心,在心心交换之中,各自都成了对方性格的延伸。
        打个比方,这有点象欧·亨利的著名故事《麦琪的礼物》(The Gift of the Magi)。美国一对小夫妻吉姆和德拉,虽然贫穷却有文化追求,喜欢念着中国唐代诗人元稹的诗句自嘲,“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自嘲管自嘲,圣诞节快到了,礼物还是要送的。德拉剪掉自己的金发,为吉姆身上唯一值钱的物品、一只金表买了条链子;而吉姆恰恰卖掉了金表,为德拉的金发买了套梳子。不过自珍在诗里把结局改了。仍然是各人放弃自己最好的东西,去配对方最好的物事,但灵箫感激自珍为了她宁愿失去“金表”(风云材略),微笑着接过自珍梳子的同时,又把“金表”(英气)还给自珍了——灵箫“卷帘梳洗望黄河”之时,不但是理顺自己的如云乌发,也是理顺自珍的勃勃英气。
        这大概就是比较理想的搭配了——两人的性格既是对立的补充,又是同一的延伸。在爱情的驱动下,两人都吸收了对方的特色,让自己成长到新的情绪空间,性格变得更为缤纷多彩——英语里的赞美话叫作 have a wide range of emotion 。
        而且,有了第二句的“眼波”铺垫,“卷帘梳洗望黄河”又是一个很美的意象。当你望着女人的灵魂之窗时,进入的竟是一条深沉绵远的大河。
        写情诗,说些“我爱你”、I love you a million、“我最最爱你”之类的话,这个并不难。难的是写出情人间那种不须明言的感情交流,情绪上的你取我予。龚兄能用二十八个字把这种交流写得如此饱满,也难怪读者要对灵箫有很多美丽的猜想。
        读罢这首诗,再过黄河,即使所见的不过是又浅又窄的黄泥汤,似乎水中也有眼波汨汨。姑娘的胸次如此,“辣块妈妈”又何足道哉。还是龚兄诗得好:
        明知此浦定重过,其奈尊前百感何?
        亦是今生未曾有,满襟清泪渡黄河。
        (2011年10月19日修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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