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经理一推开办公室大门，脸就垮下来了。女人和她儿子立在他办公室沙发与办公桌之间。你们不是拿到钱了吗，怎么还有事？女人左手捏着信封，小心地笑。才五千块啊，郑经理。我儿子是一只手完全废了啊。五千块能做么事啊？我早说了，你儿子这个情况是他自己在操作冷压机的时候不规范，才把手弄伤的，跟我们工厂没多大关系。刘伟是不是啊？人事经理一边冲着女人的儿子说，一边在门口做出个往外请的手势。女人身后的儿子慌张得准备迈腿出去，被女人截住。女人从手提的塑料袋里拿出工伤事故申请表、医院证明。你看啊。郑经理。你看啊。这上面写了啊，是残废啊。我儿可怜啊。你看啊。女人转身把儿子拉到身旁。儿子却不断往后躲。女人的手臂狠狠把儿子拽住，又回头冲着郑经理。你看看。女人把儿子伤残的那支手臂袖口往上提。没有手掌，手直接从细瘦的手腕开始，像是麻花一般弯扭至臂部。你们大家都看看啊。女人往办公室外办公的工作人员高声地喊。我儿手废了啊。外面所有的人都低头做各自的事情，没有人抬头看一眼。你这是干什么？郑经理没办法，关上办公室的大门。干什么？
什么都干不成啊，我儿子手废了，拿么子来谋生活？拿么子娶媳妇？我儿老子死得早啊。你看我儿子可怜啊。公司规定是这么多，我也不能多给一分钱啊。这是公司规定啊。规定也是人定啊。你看我儿多可怜。我儿没娶媳妇啊。我儿老子死的早啊。你别哭好不好好不好。我能理解你的难处，也要理解我的难处啊。我们人事的不管财务。郑经理你行行好。你看我儿多可怜啊。我儿老子死的早啊。我跟你说不清楚真是的。你别哭可不可以啊，有话说话。我儿好可怜啊。郑经理你是好人有好报，我儿老子死的早。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你别跪，你别跪，刘伟，刘伟，别让你妈跪着。你看我儿多可怜啊。你起来，你起来。刘伟，刘伟，你把你妈拉起来啊。真是有话好说啊。你看我儿多可怜啊。多可怜啊。我儿还没娶媳妇啊。多可怜啊。我儿老子死的早。郑经理，求求你。郑经理。
郑经理打开门。保安。保安。小李赶紧叫保安。女人跪在办公室的沙发边，儿子戳在她身后，一直埋着头，伤残的那只手躲在身后。郑经理转身进来。女人猛地把儿子往下一拉。儿子没立住，跪了下来。女人又抓起儿子那只残废的手往上举起。你看我儿多可怜啊。可怜啊。没得老子，没得媳妇，没得钱啊。郑经理烦躁地在办公室与门口走动，走走看看门口。小李。小李。保安怎么还没来？此时，两个保安已经跑过来。女人突然起身扑过去，郑经理慌得往外躲。女人却又塌下来，坐在地上，双手扬起往大腿拍。你好人有好报，你看我儿多可怜。保安。保安。两个保安待要上前。女人一下子抱住郑经理的大腿。保安硬是拉不动，也不好强来。郑经理急了。刘伟。刘伟。你还跪着干什么。赶紧把你妈妈拉起来啊。儿子磨磨蹭蹭起身，走到女人边上。女人猛一回头瞪住了儿子。你看我儿多可怜，你是好人有好报。刘伟。刘伟。莫让你妈在这里丢人现眼了。儿子用手小心碰碰了女人肩头。女人突然噌的站起来。你说么子你再说一遍。郑经理莫名矮了一截。保安。保安。两个保安向女人逼过来。你娘个逼你有种再说一遍。女人像一头猛兽冲上来。保安。保安。还等什么。不需要你们这群王八，我自家会走。女人拉着儿子摔开门，保安跟在后面。
看看我儿的手。看看我儿的手。下班的人群在大门口滞住。莫在这个黑心厂做啊。做不得啊。儿子头埋得更低了，那只伤残的手现在被女人用力地擎到众人的目光中。围观的人一圈下来，好些人吓了一跳，不敢再看。也有胆大的凑过来细看。女人有些兴奋起来。你看看。你看看。我儿本来长得几好。到这个厂做了三个月，瘦得跟从饿牢里出来似的。你看看。你看看。我儿手这个样子了。做不得啊。黑心厂啊。良心叫狗吃了啊。得了好多赔偿啊？人群中有人问。好多？五千。五千不错咯。还有个手臂嘞。上个月有个人连手臂都被绞断了，总共也就赔了个八千。我去告。你去告。要告的人多咯。没得人告赢。老板后台硬，中央有人的，你告到中南海都没得用。我不信。你不信有个卵子用。
先前的两个保安一过来。围观的下班人群见势一哄而散。走走走。保安来撵。我不走，我为么子要走。儿子终于从女人手中收回自己的手，退到一边。女人在两个保安面前，不退一步。要么赔我儿一只好手。要么赔钱。赔个卵子你要不要。保安笑嘻嘻地点头说。你敢赔我就敢要。女人冷冷看着他们。保安脸一下子抹下来。滚滚滚。不准在我们厂里撒泼。女人脚踩踩地面。这个不是你们厂，我们爱站在哪里站哪里你管不着。管不着。我跟你说，这条马路看到没有，那边一片，这边一片，包括你脚下站的都是我们的。妈。妈。儿子过来拉女人。你叫么子叫，叫么子叫。你为么子跟你老子一个德性，脓包一个。你老子没了，我要是死了，鬼嫁你啊，鬼养你啊。我就不走，我就不走，今天要不到钱，我死也要死这里。保安上来要推她。你敢碰，娘个逼，你敢碰。一辆大货车从门口开过来了。女人躲过保安冲上去，横躺在货车的前面。你们不给钱，我就死在这里。
货车急刹车，司机按喇叭。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保安面面相觑，随后赶上来。喂，你莫太过分了啊。女人躺在水泥地上不动。莫给你脸，你不要脸。又是喇叭响声。后面跟着货车都停下来了。司机都不耐烦的按喇叭。有司机下车来看情况。你给我起来。你给我起来。女人不说话。保安上来要拉她。刘伟，快去把你妈拉起来。刘伟，没得你的事情。女人突然说话了。说完依旧躺着。儿子远远站在绿化带边上。一个保安去门卫处打电话。另一个保安过来。你躺着又拿不到钱。你起来我们好好说行不。女人不说话。那个打电话的保安过来了。郑经理不同意。两个保安来到女人脚边，一人拉着女人一只脚。司机在边上抽烟，咕咕发笑。你们要干么子？你们干么子？女人的身子在水泥地上往路边移去。两位保安笑。你叫个啥，你叫个啥。边上的司机都笑起来。女人手往后伸，够到货车车头下的横杠，一把抓住，与保安形成拉扯的局势。女人穿着的儿子初中蓝色校裤在拉扯中从臀部划下来，露出肥大的黄色内裤，明显是男人穿的那种。司机们笑得更凶了。你叫啊，你叫啊，叫大点啊。
叫声非同小可，却不是从女人的身体发出来的。拉女人左腿的保安蹲下来，抬起头时，血从头顶流满一脸。一时间拉女人右腿的保安，还有司机们，连女人都在发愣。血沁透保安的衣领和手掌。另外一个保安回过神来，转头看见儿子手上的砖头一角也有血液。他放下女人的脚，拿着砖头的儿子往后退。娘个逼。你找打。保安逼过来。儿哎，你快跑。女人起身抱着保安的腿。另外一个保安被司机扶起进到门卫处。也有司机跳下车。女人另外一只手徒劳在空中挡着。你快跑，儿哎。儿子望望女人，往运河那边跑去。
我儿可怜啊，我儿没得老子。女人半跪半拉着保安的脚。被打伤的保安按着染透血的毛巾探头出来。报警。报警。娘个逼。莫报。莫报。女人慌了。女人起身奔到门卫处。跪在保安脚下。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儿可怜啊。跪你娘个逼。报警报警。莫报。莫报。女人抖抖索索从口袋里掏出信封。这个是今天拿的五千块，你拿着去看病。莫报警。莫报警。我儿可怜啊。我儿没得老子。另外一个保安接过来五千元。算了。算了。女人感激的看着那个保安。我儿可怜啊。我儿可怜啊。流血的保安不吭声了。女人起身往后退，退到大路上，儿子跑得不见踪影。滚。保安一声吼。女人吓得一抖，走两步被自己忘拉上去的裤脚拌到，露出了内裤和一截子大腿。开动货车的司机，一边笑一边啪啪按喇叭。女人慌乱地拉起裤子，沿着儿子逃的方向奔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