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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天堂

发布: 2011-12-15 19:26 | 作者: 林达



        澳州是天堂,最后的天堂。天堂也不过如此。………题记
        1
        我对自己自愿而不是被迫,甚至十分迫不及待远渡重洋至今仍然耿耿于怀,我把这部份责任归罪于陈三,如果没有十年前那个晚上与陈三不其而遇,或仅仅是遇而没有一见如故,那故事将是另一个版本。
        陈三的家是在楼房最高那层搭的一间板屋。板屋的结构十分古怪。没有门,没有窗。进出直接从底楼走楼梯进入房内。陈三把它叫做“听雨亭”。我对“听雨亭”的来龙去脉一无所知,只觉得它名不符实。“听雨亭”昏暗,混浊。一张床,一张桌,屋中央孤零零一条灯绳吊着一盏大概只有二十五瓦晕黄的灯。十年前那个晚上,我踏进陈三家时,屋里坐满了人,陈三正斜靠在一张露出箪簧的沙发上,瘦窄的鸡胸窝在沙发里,细长的手臂做着大幅度的手势。陈三正在讲话,我听到陈三的第一句话是:人生命的历程象个圆圈,不管你走多远,最终都要回到起点。那个夜晚的城市无聊而又闷热,陈三斩钉截铁把生命归纳成一个圆圈使“听雨亭”的人热血沸腾。许多人在交头接耳,眼里闪烁着先知先觉,后知后觉的兴奋。我一下子被这种气氛所感染。陈三满脸通红,看上去十分意气风发。我估计他当时会把自己想象成丘吉尔,这种想象会刺激大脑皮层,令思维在某个时刻异常发达。陈三接着讲哥白尼,达尔文,陈三说,历史长河人物浩瀚,这些其貌不扬的老头是因为有些异想天开的小把戏,才一劳永逸从长河的尽头一路招摇过来。你们有什麽?晚上十二时陈三仍然劲头十足地窝在沙发里,他脱掉一件衬衣,然后问:你我最大的悲哀是什麽?大家面面相觑,是你我都走不出这个“听雨亭”。
        那天我坐在一个角落,感受“听雨亭”的闷热和虔诚,它象一个热气腾腾,香火不断的庙,庙里有神台,香客,很热闹。我起身告辞时,陈三和我互相拍拍肩膀,算是认识了。那个晚上,大家在走出“听雨亭”时,心事重重,不知走不出“听雨亭”意味着什麽。那天夜里,我无法入睡,“听雨亭”的昏暗与火热,陈三大声演讲选择窝在沙发而不是站着,令人回味无穷。“听雨亭”无窗无门,它坐南向北,孤立无援地立在七层楼房之顶,似乎有某种非物质的暗示,走不出“听雨亭”象个巨大的悬念,在那个晚上经久不散。
        2
        我开始和陈三打得火热。“听雨亭”象个千年不散的宴席,陈三上辈子不知是哪路神仙,今世会听客如云。我常去“听雨亭”,看看有没有饥饿而又风华正茂的女听客。陈三专心致意想成为历史长河的另一个老头,并不知道我在“听雨亭”进进出出的目的,当陈三发现时,一切已为时过晚。我与“听雨亭”的听客之一,倩,打得火热不能自拔。在我和倩如漆似胶那段日子,陈三正经历他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刻。陈三大学毕业分配没有如他所愿留校任教,而是被分配到一所中学,与他恋爱五年之后新婚才半年的妻,正式与他分手。陈三的脸从早到晚乌云密布,讲出来的话尖酸而又苦涩。这说明掌握了真理之后的陈三仍然无法跳出世俗的罗网。
        在一个风和日丽,客观上能使人心情愉快的早晨,我约陈三出来,我想对他说,我想结婚。我知道在这种时候与陈三谈论婚嫁十分不合时宜,但我别无选择。因为倩已经怀上了我的孩子。我对自己有能力使倩怀上孩子沾沾自喜。祖上三代单传,至此我便算交代了一桩事。陈三的经验告诉我,婚姻是一种冒险。当倩说她怀上了孩子时,一时间我像下了一把死注,充满冒险的兴奋。我知道我已经赌上了,胜负机率各占百分之五十,这是一生最大的赌博。陈三那天的气色比我想像的还要差。他问我要烟抽,我正好没有。我问,你好吗?他说,没你好。我说,别这样。他说,尼采二十三岁当炮兵,从马上掉下来,胸骨受伤,一生没娶妻。我说,不行的话,再找你老婆谈谈。他说,都谈完了。你们为什么分手?因为我乱扔臭袜子。反正结束了,我们走完了一个故事,一个自私男人和一个自私女人的故事。我不知道陈三自私男人与自私女人是指什么,是指那个乱扔臭袜子的人与那个无法容忍别人乱扔臭袜子的人?陈三说,你和倩怎么样了?我说,没怎么样。我至今仍然后悔那天没有在陈三问我与倩怎么样的当儿顺势把结婚的事说了。紧接着的谈话使我永远失去这个机会。陈三说,不过反正我们是走不出“听雨亭”了。陈三重提那个晦涩的话题给我一种不祥的预兆。我们是谁?“听雨亭”到底指什么?我问陈三为什么,陈三闪烁其词,脸上流露出只有垂死的人才会有的悲哀。陈三说,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问为什么的。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祖父在我父亲五岁时,从中原横穿秦岭山脉流落到粤北,这是我们家族最浩大最艰辛的一次迁移,历时十年。父亲常在我面前提这段往事。我懂事后自己买了一张地图,在上面找了很久,那条历时十年走过的路线,在地图上只有二十公分的距离。人类太渺小,像蚁。世界上的绝大部分的人不能走出生养之地。陈三文不对题胡说了整整一个上午,我考虑到他心情不好,所以听之任之。我终究没有告诉陈三我的婚事,这使我成了陈三日后演讲到为人不义一类人时必举的例子。那天陈三再次肯定没人能走出“听雨亭”使我一下子兴趣索然,走不出生养之地使我象陈三一样忧悒起来,我想我天降大任成为地球人,象一棵树一样只能植在被播种的地方,事情不可能会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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