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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城: 音乐是种生活方式

发布: 2009-2-20 00:04 | 作者: 双渐



        
       双渐:您交响曲听得多吗?
      
       阿城:我不怎么听交响乐,我喜欢室内乐。
      
       室内乐是西方重要的生活方式,其实中国也有这样的生活方式。比如说朋友聚会,夹着几把琴来了,一起合几段。或者说听堂会,叫一个名角儿唱上几嗓子,也可以来两三个折子。
      
       这些欧洲全部都有。
      
       我们经常能看见有这样的唱片。这种应该叫“堂会”唱片。
      
       一般来说,有教养的人总是受过音乐教育或者乐器训练。聚在一起的理由常常是为了合奏一个东西,尤其是贵族,高级僧侣。
      
       海顿,莫札特,贝多芬为这些“堂会”作了很多室内乐作品。
      
       海顿就不要说了。莫札特,象他的钢琴协奏曲什么13号20号的,钢琴部分技巧就是初学者水平,应该是某贵族金主买给自己孩子的生日礼物吧?我们这样去听,倒能听出喜欢来。
      
       在贝多芬的的三重奏、四重奏,甚至钢琴五重奏里面,你会听到其中某一种乐器演奏非常简单,就是到它那儿了“咣咣”来两下。这个声部的演奏者一定是个贵族初学者,你给他写复杂了他倒不过来。本事也恰巧在这里——我让你倒那两下听起来效果真好!我作这个曲子不是为了羞辱你,反而让你加进这两下真给劲儿,真到位,让别人觉得演出是成功的。
      
       你的乐器拉到什么份上,我就给你写什么样的曲子。我知道你的水平,绝不会超过这个水平给你的声部,你也玩得挺高兴。
      
       (阿城拿来一张贝多芬《钢琴、小提琴、大提琴三重协奏曲》DVD,是巴伦伯依姆和帕尔曼、马友友合作演绎的)
      
       象这个曲子中钢琴的初始演奏者水平恐怕就不怎么样。旋律非常简单,就是过一遍音阶,音阶上行下行。但是这不是一般的音阶上行下行,它在这个曲子里的构成里,是具有音乐性的。
      
       我想,当年弹这个音阶上下行的贵族一定非常满意。
      
       双渐:贝多芬有的作品题献给某位大公。当时就想,贝多芬是不是和这个大公有交情。
      
       阿城:那是金主,给钱的。
      
       这是贝多芬了不起的地方。虽然演奏简单,但是音乐性在里面,简单归简单,音乐性会出现。咱不是说既然你技术比较差,你又给钱,我给你对付一段,然后演奏完了咱们喝酒呗。听众都会觉得真好听,真耐听,因为音乐性在里面。音乐性是第一位的。里面有音乐性在那儿顶着。
      
       听音乐就是要听音乐性,不是听技术。整体构成的音乐性。所以在贝多芬早期的三重奏里,这样的现象非常突出。到晚期的四重奏的时候,你已经不听技巧了,完全在听里面的音乐性。
      
       听听贝多芬晚期的四重奏,真是好。
      
       一个人到了这个年纪,梅毒晚期,不可能有婚姻,侄子又老惹麻烦,非常痛苦。很多人回忆贝多芬说,这个人病很重,但是不吃药。医生给他药,常常被他拒绝。为什么?他会因为疼而High。疼到一定时候,反而乐如泉涌,最后竟然形成这样的创作规律。
      
       因此,从他的晚期四重奏里,你甚至可以“听”到那种生理疼痛。非常微妙的长轻音让你感觉作曲者疼得不敢挪动,但是“疼”的非常有质量。接下来的愤怒你同样可以从音乐中感觉到。
      
       所以,在他的晚期四重奏里面我觉得就是当代心理的东西。
      
       好比说现代的流行歌或者摇滚作品,我们是靠歌词说出来的。贝多芬不作词,就是活生生用音乐性来表现。很多听古典音乐的人都被专家学者吓住了,不敢去听,觉得不可能听懂。放心,坐下来,听一个叫贝多芬的老外跟你掏心窝子说说心里的事,这些心事你也有。另外有意思的是,贝多芬写这些的时候,我们这边是乾隆年间。如果要听中国这边的个人内心音乐,反而要听中古时代的古琴曲目。
      
       肖邦的曲子有强烈的“沙龙感”。
      
       “沙龙感”是什么意思?就是眼睛是闪闪发光。
      
       肖邦是肺病晚期,一到下午三、四点就开始低烧。一低烧,眼压就升高,眼睛就绷得倍儿亮。在蜡烛光下,那眼神跟钉子一样。被盯的那个贵夫人心里就一阵狂跳。
      
       现在弹肖邦音乐的演奏家没人盯了,只好抬头乱看。
      
       这种演奏就象生活暗号一样,演奏者弹着弹着会看某个人一眼。那意思说,这是给你的。
      
       肖邦的乐曲,里面有暧昧的关系。然后沙龙里面传为美谈,传为笑谈,传为某某谈,这是一种生活方式。
      
       这种生活方式没有了,用过去的话说这种腐朽的生活方式没有了,现在变成为人民演奏,可是人民真听不懂了。
      
       中国也一样。
      
       旧时候的王爷会拉个京胡。堂会的时候,人家说,爷,您来来这个?嗬,那高兴的!就拉上了。这个时候,打单皮就得跟他了,不能自己走了,自己走可就不合适了。唱也跟着他,板眼跟着京胡。可能这位爷也会打单皮,来了先让一下。这一让不要紧,有不知深浅的王爷可能还真敢上去了。
      
       我们可以把中国的这种生活方式和欧洲贵族的生活方式做一下对比,性质是一样的。小红低唱我吹箫,这是一种生活方式。
      
       这个生活方式没有了,这种音乐其实就消失了。
      
       双渐:前年德国纽伦堡州立歌剧院专门到北京来演《尼伯龙根的指环》四联剧,外国人都坐飞机专门来看,轰动一时。报纸上曾经提醒欣赏者要锻炼身体,因为连续四个晚上,每晚四个小时看歌剧对体力的确是个考验。
      
       阿城:那就是我们的《群英会》、《失空斩》,这就是过大节呢!连着演,你要去听,那剧场一定要提供从食品开始的各种服务。完了手巾把递着……这种。只有在这种服务中,你才能把《失空斩》全部都听下来。听一出,然后回家该抱孩子抱孩子,该办事办事。办完了回来,如果能还赶上最后的《斩马谡》就再听一耳朵。
      
       听瓦格纳、理查施特劳斯的某些作品,你不把饭吃好,不来点牛肉,弄点奶酪,真坚持不下来。到最后你会觉得音感都糊涂了,那是生活方式造成的。现在这样的生活方式没有了,你单独听20多个小时歌剧,不是找死吗?不是毁坏自己的听觉吗?这种东西我看还是听唱片,把主动权掌控在自己手里,想暂停的时候,只管按遥控器!
      
       在音乐史上,有和声、调性的发展变化过程。其实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点,就是生活方式的变化。
      
       《莫扎特传》那个电影中有意思的一部分就是把那个时代人们的生活方式多传达了一些。莫扎特这样的人,在写伟大的音乐之余,还干些什么?去下等剧院。剧场最下面那层有稍微富裕一点的工人,小资产阶级等等社会底层的人。这些人要什么样的歌剧?《魔笛》就是这样的东西。
      
       那时候还要讲剧场效果。
      
       上面唱一句,下面就能跟。不象我们现在听音乐会,鸦雀无声,手机都得关了。那就完了,没有剧场效果了。我们现在的剧场效果是演变过来的,把音乐欣赏专门化,变成一种教养了。
      
       在莎士比亚的剧里的小丑或者一些角色为什么常讲黄段子?因为有剧场效果。
      
       《哈姆雷特》里面那句著名台词,“生存?还是毁灭?”人生哲学呀!我是活下去还是死?上面话音未落,底下马上雷鸣般的喊起来:“死——!”恶搞。
      
       现在不是了。全场静悄悄的,听着台上深邃的哲学对话,心里感慨:深刻,太深刻了!
      
       生活方式变了。
      
       伦敦恢复了当年的玫瑰剧场。清理的时候,发现堆积下来的瓜子皮竟然有两英尺厚。这就是当年看戏留下的“痕迹”,手机不让响?门儿都没有!
      
       为什么有楼座,专座呢?就是把真喜欢的贵族与下层隔开。下层的座位要么是长条凳,要么就是站着。约架有约到那儿的:“《王子复仇记》,下午五点那场,谁不去谁是孙子!”
      
       我们现在已经主动变成严肃音乐了,生活方式改变了,很多感觉就消失了。我不是古代欧洲人,怎么敢胡说?这些是他们的学者专家考证研究出来的。我一看,对了。为什么?因为我们的戏院子的情况,就是这样,才过去不到五十年。
      
       双渐:您听唱片的时候注意录音吗?
      
       阿城:当然。
      
       录音很有讲究,录音师非常关键。
      
       有的人听来听去从听音乐变成听录音师了。买唱片的时候先看录音师是谁,是自己喜欢的那位就买。
      
       我喜欢英国DECCA公司的录音师威尔金森。别人更注重录音技术,他喜欢把握作品的音乐性。
      
       如果看完一个片子,你说摄影师真棒,这个电影就砸了,因为摄影师“抢戏”了。如果看完之后觉得很好,可又说不出谁最好,这可能就是最好的电影。
      
       我觉得英国公司整个录音的指导思想就是这么个意思。
      
       在录音师成为发烧友的追逐对象之前,唱片上是不记录录音师名字的,也省得你去追谁。假如有一小子,人家就不爱听他录的,把他的名字印上,唱片还卖不出去了!
      
       威尔金森录的唱片确实好。
      
       我有他不少录音,例如他录的歌剧《弄臣》。米尔内斯,帕瓦罗蒂、萨瑟兰唱的,录得非常非常好。早年买了黑胶,后来出CD,我又买了。录音师对演奏者的意义,就是幸运的意思。
      
       还有一些小公司的录音也很好,水平要超过一些大牌公司。
      
       我喜欢爵士乐的录音,不管这些录音历史有多老。
      
       爵士乐的特点是现场,因为每一次演出都不一样。所以说到爵士,总是要说是哪年哪月,在哪儿的那场,而不去说这个曲子,那个曲子。因为这场和那场是不一样的。
      
       录音师拎着器材到演奏现场去,临场的调度和处理特别重要。
      
       爵士乐手不在酒吧合音乐,只有晚上演出时才到这里来。现场有顾客在喝酒,还有端着盘子的侍应来回穿梭,音响环境很复杂。
      
       怎么处理这样复杂的音响环境?都要什么样的音响?或者说把这种环境声响降到多低?你一看现场,就会知道在这样的条件下录音是个挺难的事儿。那个时候又没有胸麦,可是录出来效果真好。许多爵士乐的单声道录音,还有五十年代的小现场爵士乐录音,听起来都很有味道。
      
       那种录音会给你一种感觉,如果没有那些盘子,叉子的细微碰撞声就不是现场了。
      
       我自己买碟也有个习惯。
      
       如果是同一场演出,同一班人马演奏的同一个曲目,我一定买现场版,不买录音棚版。现场版感觉好,拉错了,那是真的呀!现在录音棚已经用机器一小段一小段的接了,没意思了。
      
       录音能把音乐性录出来不容易,如果还有现场的音乐性,就又多了一样可以欣赏的东西。现场是什么?就是生活方式的痕迹啊!
      
       双渐:中国音乐您听的多吗?
      
       阿城:当然,我们的音乐中有许多经典。
      
       五十年代初,杨荫浏他们录了阿柄的《二泉映月》,如获至宝。
      
       其实不用跑那么远,北京门头沟就有这样的民间艺人。上通州,还有更好的民间艺人。那个时候的意识形态,只认为艺术是劳动人民创造的,所以要找阿柄这样的曲调。
      
       当时对古琴不够重视,地主阶级的嘛。古琴是世界级的乐器。古琴的打谱都是按照自己对减字谱的理解去打,古代传下来的减字谱只标出音位和指法,节奏和速度要你自己来定。所说的古琴各派,都是他们的创派者也就是祖师爷对同一个减字谱的不同理解。所以,古琴,最能容纳可能性,什么可能性?音乐性的可能性。古琴,是最能表现个人内心的,所以才有伯牙子期的相知,才有张生与崔莺莺的相知。四川的王华德老先生,同样的曲子他弹出复调来,用的唐代琴,声音大,狂!不过从小听洋乐的人,会不习惯古琴,会觉得有点“左”,那是因为音律不同。搞音乐的人不懂音律是大问题,音乐学院就不教音律。
      
       从传统上说,中国是最重视音乐的国家。
      
       为什么?就是新朝建立的时候,两件最重要的事情同时进行,历法和定音律。历法不去说,音乐是定黄钟律。
      
       其实前朝也是这样,但是还要重新定一次。因为音不正,民族的状态就不正!天道运行你只有顺从,所以历法是表达严格顺从的,而声音是人道之正。你看这事严肃不严肃!
      
       周公制礼,是规定人的行为规范,造成文化,约束武化,武化就是人的动物性,孔子很准确地表达为“克己复礼”。同时作乐。有人读 “寻欢作乐”的乐是不对的,是音乐的乐。为什么要作乐?因为音乐会改变一个人的状态。如果你到过教堂听过管风琴,你就明白了。
      
       吴公子季札到鲁国去听周乐,佩服的不得了。他听的是雅,颂,黄钟大吕,严肃音乐。风就不一定了,风是流行音乐类,孔子说过郑声淫。
      
       孔子是每天要弹琴唱歌的人。听了一次韶乐,三个月不知道肉味,其它感官都退化了。音乐绕梁三日不绝!我们后人反而不行了,变成了音乐落后民族了。
      
       我们听音乐会不是这样吗?散场的时候,起码有十分钟,还是那个状态。一上公交车,一挤,“嘿!你长眼了没有!”刚才的状态消失,回到武化状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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