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我认识的十个纽约人:布鲁吉

发布: 2011-12-29 17:46 | 作者: 东方少



        纽约是我居住过好些年的一个城市。那时候朋友甚多。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个法泰混血儿。周日,我常常和她,布露吉,在八十几街西面的一个餐馆里吃早中餐。我点我的三文鱼亨利蛋,她则喜欢巧克力馅饼,周边上镶着蓝莓。我们常常点鲜榨果汁。我喜胡萝卜,她喜芒果。有时我们共享一杯木瓜汁。
        她有一张棕色的面孔,皮肤如丝绸一般光滑,有着长而直的睫毛,不是接种出来的。
        她喜欢坐在靠窗口的阳光下,水一般的宁静。听着你唠唠叨叨的叙述,不时眨一下眼睛,偶尔端出自己的见解。她的眼睛的颜色和形状,总让我想起在法国的郊区吃过的一串黑葡萄。
        布露吉的母亲年轻时是个美丽的法国姑娘,曾经是法航的空姐。在一次去东方的旅途中,她结识了一个皮肤黝黑的泰国男人,高大,健硕。他的吻结实有力,带着一种木瓜的甜味。他长她五岁。他们在飞机上相爱了。他在巴黎住了一阵,耐心地等待她的休息日。几个月后,他们结婚了。她在父母诧异和担忧的目光中,毫不迟疑地跟他去了泰国。
        他的父亲是个富家子弟。婚后依然改不了吃喝嫖赌的本性。在布鲁吉一岁的时候,她的妈妈把她托付给了她的爷爷和奶奶。她的母亲深深地信任她们。
        布鲁吉在祖父和祖母的呵护下长大,热爱诗歌和绘画。我至今记得她写过的几个句子:
        
        【祖母家的窗几乎和屋顶的一样高,
        太阳时常来光顾,
        疑是佛主的影子。
        我看不见
        缺失的母爱和
        传说中的父爱。】
        
        【我们家吃的米是雪白的,
        佣人们则长得很黑,
        他们的鞋子下面常常发出有节奏的响动,
        那是我童年里的音乐。
        
        街头,一只母狗在挣扎,
        
        躯体的颤动,牙齿尖的磨砺,窒息前的哀求。
        “Thwack,Thwack,Thwack.”
        男人们笑着征服了她,
        血水一直淌到我的脚下,
        染红了我的脚趾甲。
        Thwack, Thwack,Thwack, 那是我童年里的另一种音乐。】
        
        布露吉十分寡言,似乎更喜欢倾听别人的故事。当她偶尔说起说起自己的身世,眼睛里依然透着平静。她不曾见过自己的生父。父亲在母亲离开的时候,搬去了其他城市,拿走一大笔钱。
        有人说他开酒吧了,也有人说一直在找更多的,更年轻的女人。
        布露吉十二岁的时候,母亲来泰国寻她。面对那个衬衣上绣着几朵小花,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女人,布鲁吉略略皱起眉头。她不清楚怎么称呼这个女人才是合适的。
        “我天生喜欢看见亚洲人,希望能够帮助他们。”
        当我后来在巴黎第一次见到她的母亲的时候,她那么对我说。我们在她和她的第三任丈夫的家里共进午餐。她的家离香舍丽榭大街不太远。她显然有着收藏艺术品和古董家具的嗜好。客厅显得有些拥挤,和布露吉在中央公园不远的那个摆设简单而古雅的房间形成明显的反差。
        “我并不是没有能力资助布鲁吉。” 她说:“但我要她学会奋斗,吃点苦头,像我年轻时一样。” 她的眼睛周围皱纹密集,和她五十出头的年龄不太相称。在她的脸上,我闻到兰蔻香。
        布鲁吉十二岁半的时候搬到巴黎,和母亲以及她的第二任丈夫住在一起。那个男人来自俄罗斯,通晓五种文字,曾经担任联合国的翻译官。至于她的母亲为什么和这个人结婚,布露吉不曾问过。继父是个酗酒者,这是她给继父的第一个定义。他有时魅力四射,随口朗诵普希金的诗词;有时却咆哮着,拿着酒瓶扑向她的母亲,用法语发出种种诅咒。
        有一天,继父和她母亲起了争执。彼得用一把刀把一个书桌劈了。布鲁吉和母亲一起颤抖。
        布露吉开始逃学,抽烟,和男孩子们站在地铁口上谈论一些时尚的话题。她当过广告员,模特,女招待和跟陌生男人在电话上聊天的接线员。每次她都逃离了那些工作,继续寻找一个新的港口。
        母亲曾经找到过她,求她回家去住。布露吉则把背对着母亲。
        十七岁那年,她的父亲过世。据说他挥霍了所有的财产,死在一间茅屋里。如果他有过人生目标,那就是将爹娘留下的遗产挥霍一空。
        虽然曾经很犹豫,布露吉还是去了泰国。面对装着生父的棺材,她和同父异母的妹妹相拥而泣。
        在一个很熟悉的街头,她遇到一个留着胡子的西洋男人。当她看见他的时候,他已悄悄注视了她良久。布露吉扭过头去,离开了这个陌生的美国人。
        第二天的黄昏,他们在同一条街上不期而遇。问过彼此的名字后接吻。他们相处一周,并一起参拜了几个的佛堂。男人决定要昄依信佛。她替他找到了大师,给他举行仪式。
        几天后,那个叫艾迪的男人决定和她结婚,而后带她去美国定居。他的父母曾经是好莱坞的知名演员。他们给艾迪留下一笔财产。在夏威夷,她过起金丝鸟的日子。每天学画。那六年中她画过很多的孔雀。
        “艾迪。我有点厌倦这里了。我想去纽约生活。”有一天,她告诉他。
        艾迪问她为什么厌倦?是不是他对她不够好?
        她说:“你当然够好。但我长大了。你却一点没变。我觉得被束缚了。”
        艾迪很悲哀,但还是给了她一点盘缠,让她只身到纽约。
        她在第六大道附近找到了一份店员的工作。店主是个做服装的法国女人。布露吉的细心和与众不同的气质,替她招徕不少的生意。我认识布露吉便是在那家小店。橱窗的风格特殊,把我和一个朋友吸引了进去。是她第一个对我说:淡绿的,极薄的丝质裙子也可以衬托人的气质?
        “我不敢相信你可以整天这么念书。”这是她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我真的很不喜欢学校。”
        从此,我们成为朋友。她有个若即若离的男朋友,出生于日本,是个在挣扎中生存的青年演员。
        那时,布露吉母亲的第二任丈夫(彼得)因为酗酒过度,得了肝硬化后身亡。她的母亲嫁给了彼得生前的同事,一个本份的法国男人。
        母亲常常和布露吉通电话。她为女儿的自立而高兴,但不喜欢她的男友。布露吉不以为然,说母亲和第三任丈夫的结合不过是因为他会有丰厚的退休金。她的母亲也承认,有时她很思念彼得那种疯狂的才情。
        两年后,布露吉带着忧郁的神情在学校的数学楼里找到了我。她问我要在这么一个陈旧的图书馆看书。我说,我喜欢有坡度的旧桌面,还有一群周末才出现的老教授。他们都年近八十,走过的时候,肩胛骨会抖出响声。
        布鲁吉笑了:“你真是个奇怪的女孩。”
        她说自己怀孕了,男朋友跑了。她想把孩子生下来,却又举棋不定,要我帮她找一位心理医生。我通过一个老师帮她联络了一个意大利裔的心理医生。医生主张她立即打胎。布鲁吉愤怒地炒了他的鱿鱼。
        有一段时间,我们联系不上。间接知道她流产了,不太想相见任何人。她不再回我的电话。一年后,她寄给我一封手写的信,惜墨如金。只提起自己失业了,说她正在尝试设计并制作女式手提包。制作部分在泰国完成。
        我们在纽约下城的华盛顿公园会面,晒了一下午的太阳,没有深语,只是寒暄,阳光却一直洒到心底。
        毕业后,布露吉请我到The River Café 吃Brunch。我们都要了鹅肝,龙虾和一个绿菜色拉。窗外,曼哈顿的天际线让人有点迷, 但还是抬不起心情。
        “保持联系”,是我们留给彼此的话语。
        我离开纽约后,在不同的城市居住过。我丢失了她的手机号码。
        我曾去过她工作过的那家店。店主已易,橱窗变了,格与之前迥异。这让我更加思念她的名字:布露吉。
        不记得布鲁吉曾否开胸地笑过。她的笑神经有点迟钝。你能感觉到她的笑意,但总是为看不到一朵花的婝放而心有不甘。
        我忘不了的,是一个冬天的晚上,我们临时决定去看电影。在等公车的时候,已知道时间有点紧。上了车后才知道搞错了方向。布露吉向司机询问是否能早点下车。司机说,快到终点了。他可以掉个头,送我们去一个离戏院比较近的一个车站。我们下来后,发现一个车子刚好离站。“跑,我们能追上!”她说。一双修长的腿绸缎一般地在夜里舞动。她的笑涡,如稚童一般。
        出于其他的原因,我最近打开一个被忘却很久的邮箱,看见了她的邮件,眼睛发潮。她有了诸多改变:
        她独立了,在做着一些自己设计的女式拎包和礼品盒子。我看了她的网页:她设计的一个款式已经打入纽约的一个名店。绿色的那个是丝绸做的,上面标着一个字母“B”。
        她已再婚,和一个法国男人。他是个记者,曾去利比亚工作。他们没有孩子,过着很真实的日子。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