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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的十个纽约人:无名的凯瑟琳

发布: 2011-12-29 17:52 | 作者: 东方少



        凯瑟琳出生在纽约长岛。父母是苏俄的第一代移民。凯瑟琳小的时候,她的爷爷和他们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凯瑟琳从幼儿园回来,最要紧的事情是到三楼的卧室去看爷爷。爷爷的眼睛里看出来的虫子是花的,耳朵常听不见她说些什么。他笑的时候,脸上的皱纹像交错着的老树藤。他咳嗽的时候,常带出一卷风。
        凯瑟琳九岁的时候,爷爷不声不响地走了。那个时候,凯瑟琳并不确切地明白死亡的含义。母亲对她说,爷爷不会回来了。凯瑟琳的爸爸是家里的长子。按照犹太人的规矩,爸爸必须吻过世的爷爷的脚底。母亲说父亲有点害怕,但还是用他的唇吻了爷爷冰冷的脚底。他们把爷爷埋在长岛的一个墓地里。奶奶在他们移民到美国前就过世了。据说是患疟疾而死的。她被葬在圣彼得堡。
        在美国定居后,凯瑟琳的父亲开着一个承包小型建筑项目的公司,母亲是幼儿园的老师,弹得一手好钢琴。凯瑟琳从小就显示了语言方面的天赋。高中毕业的时候,她是班里唯一的西班牙语的满分的学生。
        凯瑟琳十五岁的时候喜欢上一个比她大一岁的男孩子,他叫Sean, 比她高半个头。口齿伶俐,爱在学校谈论政治,揶揄共和党人。他选择了去爱荷华州立大学去读政治系,凯瑟琳和他同行,选读法文系。他们租了学校附近的一个两房一厅,开始了更亲密的接触。凯瑟琳是个高大的女人,有着很宽的肩胛。她只在Sean面前才露出小女孩的害羞。他一开口,她便垂下双肩,交叉着手指,听着。时不时地笑一笑。
        “爱荷华,这个乏味到荒唐的,共和党云集的地方,我会改变它的颜色。”Sean 挥着拳头,她的头发在他的胳膊下飞扬。当他触摸她身体的时候,她发出“呵呵呵”的笑声。当他问:我们要不要来点午后的潮湿,带点柠檬味的?她缩起肩膀往后退:“我,我还是先去洗个澡吧。”他从背后抱住她,挠她的肚脐:“我可不在乎你的体味。”他笑得非常亮,惊动了窗外的乌鸦。
        大学三年级的时候,Sean遇到了他生命里的第二个女人,Cecilia。Cecilia是个墨西哥医生的女儿,骨骼娇小,皮肤很白,略圆的鼻子上架着一幅黑边圆眼镜。她是念私校长大的,说着一口地道的英语。她的理想是从美国拿到政治学的文凭,而后回墨西哥为左派党效力。她不久成为学生会的副主席,Sean 的助手。几个月后,Sean就从凯瑟琳的公寓里搬出去了,他说Cecilia是他见过的最的女人,在生理上和情感上都让他有结婚的冲动。
        凯瑟琳喝醉了,吞了几粒安眠药,再加上一点酒精,三天没有起床。一个女同学过来看护了她几天。凯瑟琳反复念叨着Sean的名字, 眼皮瘪了下去,黑眼睛里失去了光泽。退学后,她回到纽约,帮父亲打理过公司的财务。后来在曼哈顿的一个心理医生的诊所里当了一名秘书。她一分钟能打八十多个字。她总能把心理医生的病人案例编排的井井有条。不过,她明白这只是一份糊口的工作。她怀念在高中时和Sean同台演出音乐剧的日子和Sean的暴风雨般的演讲。虽然他没有成为一名政客,却选择到墨西哥定居。他和Cecilia结婚了,生了两个孩子。他成为Cecilia的助手。偶尔,他给凯瑟琳寄些卡片。
        凯瑟琳渐渐也成为一名亲共份子。她好几次因为加入游行示威被拘留,都是那位心理病医生前去拘留所保释她。有一次,一个警察把她手拷一根柱子上,单爪袭击她的胸部。她大声地吼叫起来,眼睛像要咬人的样子。警察趔趄着逃了出去。半年后,凯瑟琳开始在墨西哥的边境出现。常常把捐助革命的钱放在自己的卫生棉里带进墨西哥。
        Ceselia在一九八六年患乳房癌过世。Sean带着两个孩子回到美国,在德州的一个小城El Paso定居,并在当地的一个大学当上了教师。他给凯瑟琳写信:亲爱的,没有你的世界是杂乱无章的。你会让我变成一个更好的人。你能过来吗?
        她提着一个皮箱去了,他们见面便紧紧拥抱。他早把孩子打发到邻居家。他扯断了她的乳罩,把她扛到床上。一个灯罩砸坏了;他们一起滚到地上;她的下部水肿了,她哭叫着。他的激情依然无法退却。“我的头,我的头摔痛了。”他叫道。
        她用手安抚着他的额头,说:“等了你十年。我都等老了。”她颤抖地说。“你有个家,还有孩子,真好。我就是他们的母亲。”
        跟着菜谱,她学会了做几个墨西哥的菜,Taco 是她最拿手的。她教他的女儿凯迪织毛衣,和他的儿子马克玩字母游戏。她把塑料字母粘在冰箱上,拼出CAT (猫)。 “甜心,”她说:“你要不要把C换成另外一个字母,拼出新的字呢?”马克歪头想了想,用H挤掉了C。
         “Hat”。他大声地说。
        “对,帽子”。她把一个草帽扣在他的头上。“这是你爸爸的帽子。”
        他们离学校住的很近。她有空便去那里的图书馆看书,也常常帮Sean打字。她喜欢看见他挠着头皮思考的样子,那飘下来的头皮屑让她想起纽约的雪花。比起纽约,El Pasol太暖了。他们离墨西哥的边境不远。但是Sean 似乎对革命失去了兴趣。他想集中精力把墨西哥的经历写成你本书。他的眼睛里不再有闪亮的火花。凯瑟琳继续和马克玩拼字,给凯迪念法文版的《小王子》。Sean 仍然谈论着墨西哥的政体和改革的方向,但他没有兴趣再去墨西哥了,甚至不再光顾Cecilia的坟墓。
        马克可以骑小自行车了。凯迪上了高中。凯瑟琳开始想念纽约了,她告诉Sean自己要离开了。Sean问她是不是“不再爱了”。她说:“我很爱你,可是我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你上课的时候俨然是革命的教父,但你的骨头已经撑不起当年的理想。亲爱的,趁我还爱着你,我们分手吧。”
        在从El Paso 到纽约的长途汽车上,凯瑟琳认识了开长途车的司机,他是个墨西哥移民,叫Juan.
        Juan比她矮半个头,肤色很深,笑纹也很深。他有四个孩子。他的妻子也是支持墨西哥左派的,他们的家时有朋友出入,谈论着有关革命的话题。她收下他的电话号码,让他到纽约找她喝茶。他说自己没有钱喝茶,他赚的每分钱都给家人了。他说人生的最大乐趣就是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
        有一天,绕了不少弯,他在布鲁克林的一个小公寓里找到了她。楼上客厅的墙壁上,挂满了凯瑟琳自己缝的被子。楼下有一个地下室,楼梯是黑色的,台阶很陡。地下室里有个小厕所,厕所的墙上贴着一个粉红的中国字。他问她那个字是什么意思?她说那个字是个中国小朋友送给她的,是春天的意思。
        “如果生活是理想的,你想做什么呢?”她突然问。
        “做教西班牙文的老师。”
        “太好了。这是你应该做的事情。我会留意的。”她说。住家的周围有个社区大学。凯瑟琳去那里贴了一个教西班牙语的广告。不久,Juan 收到了学校的邀请信,请他去面试。他被录取为半职老师。Juan 很激动。他在她的公寓里住了两年。周一到周五教书,周末还是回到El Paso 和他的家庭在一起。这个期间,凯瑟琳昏迷过一次。Juan下班后,才发现她倒在地上,血从她的裤腿里渗出来。他把她抱了起来,送到社区医院的急症室。她的子宫养育着一个鹅卵石般大的肌瘤。医生摘除了她的子宫,她茫然地躺在病房里,突然为自己不曾生育而哀伤。Juan 拿着三朵鲜花来探望,她问他为什么是那三种颜色?
        他说:粉红代表爱情,白色代表纯洁,蓝色代表担忧。他吻了她,胡子戳痛了她的脸。
        他接她出院,把她从出租车里抱到她的床上。她央求着他吻她的乳房。他不敢碰,觉得那两个女孩大的有点不可思议。他温柔地吻着她的大脚丫子。她咯咯地笑,突然念起一首西班牙文的诗:
        【在我身上你找山,
        找葬在林中的太阳。
        在你身上我找船,
        它迷失在黑夜中央。】
        他说她的声音好听,可他从来都听不懂诗歌。
        等她的眼睛好看起来的时候,他在她的院子里种上了玉兰花,种子是从墨西哥搬来的。春天的时候,一片绿色中开出大轮的白色花朵,香味里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质。她苍白的面色被粉红遮盖,像是上了淡淡的粉底霜。
        夏天的时候,他们一起爬上不高的屋顶,喝着冰镇的薄荷茶,一边晃着脚。她喜欢听他谈着他的几个孩子。他说跟他最亲的小女儿叫Rosa, 正在上高中。她说,长大后她要当一名社工。“让她来纽约吧。这里有个City College, 学费不那么贵,质量不错。”
        秋天的时候,Juan丢了工作,他又开起他的长途车,换了路线。凯瑟琳脸上的那层粉底消退了。她把自己埋在被单下,抽抽噎噎了几个晚上。Juan打电话来说:你是属猫的,会有九条生命。
        Rosa, 一个身材结实的少女,顶着一头乌黑的发,后面拖着一个编织整齐的短辫。她穿着一身绛红色的裙,下面是一双蓝色的球鞋,鞋带常常掉下来。她的青春气息弥漫了凯斯林的客厅。
        “你的西班牙语成绩怎么会不好呢?你从小就会啊?”凯瑟琳看着她的成绩单问。
        “我也不知道。语法很难。我很笨,一上课,脑子就乱糟糟的。”
        “今天太晚了。明天一早我陪你复习。我给你解释语法。”
        “谢谢你,妈妈。”
        她看着Rosa,好像有点醉了。
        在Rosa的十八岁生日,凯瑟琳亲手给她缝了一条被子:淡粉色的滚边,中间有个绛红的椭圆。椭圆那块是丝绒做的,洒着红,白,蓝三色小花。“Rosa, 请跟你妈妈说一声对不起。”她轻轻地说。
        Rosa 毕业了。回到El Paso 当了一名社工。她的母亲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身体只有Rosa的一半高。Rosa 常常给凯瑟琳写信,后来渐渐地少了,后来只是在圣诞节给她一个电话,谈谈她的男朋友。
        不知不觉,凯瑟琳已经六十有五了。她在纽约上州买了一个小房子。她每周到曼哈顿打工四天,晚上住在不同的朋友家里。她的父母已经相继过世了。
        有一天,Sean 的女儿凯迪 突然来找她。凯迪几年前生下一个孩子,Patrick, 现在和孩子的父亲住在一起,但他们之间已经不再是情侣。凯迪在凯瑟琳家的附近开了一个瑜伽馆,并独资买了个公寓。
        凯瑟琳每个周末都和凯迪的孩子一起玩,教他说西班牙文。Patrick的眼眉有点硬,下巴尖,活脱脱一个年轻Sean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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