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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汉明的诗:自我的扩张

发布: 2012-1-26 23:17 | 作者: 张典



        当代诗人的处境颇为奇妙。一方面,他们发现可以写的东西越来越多,取之不竭,并且可以使用的写作技艺也似乎空前地变得多样:另一方面,他们再也不那么自信了,对自己写下的东西总是心存疑惑,总觉得似乎尚未找到更合适的题材或主题,在技艺上也是变了又变,花样百出。这样的处境势必耗尽那些脆弱诗人的耐心,结束他们的写作生命:而对于那些胆大的、雄心勃勃的诗人,这种处境对他们的成长却极为有利,它带来的折磨会使他们的写作日趋厚重和丰富。
        邹汉明应当属于那种胆大妄为的诗人,这首先表现在,他持续不断地写了十五年的诗歌,并且越写劲头越大,越写越野;其次,他的写作极富侵略性,换句话说,他对写作资源的掠取十分自觉,写作领地不断扩张,在日益开阔的境域里建起了一座有一座诗歌城堡。或许前者不值得夸耀,因为写了大半辈子仍无所建树的所谓诗人比比皆是。但是具备后者,却是件不容易的事,不仅需要对写作持续的激情,更需要一种强悍的战斗力,用以开疆辟土,在诗歌的大荒之野立国扬威。因此可以将邹汉明的写作称为扩张性写作,而使这种扩张性写作得以进行的核心力量不是其它,正是诗人的自我。在眼下的大语境里谈论自我或许显得不合时宜,但我认为现在已经到了非谈不可的时候了。如果说当代诗歌日趋衰微并已到了死亡的边缘,那么诗人自我的淡薄甚至丧失就是主要的症结所在。在艺术乃至生活中那种一统天下的力量事实上已经崩溃的情势下,那些匿藏的、潜行的并且大致相反相成的力量喷薄而出,在艺术乃至生活中形成新的事物、新的词汇。当代诗人需要面对的词与物的洪流日见汹涌,习惯于在单一的集体环境中抒情言志的诗人忽然束手无策。失去了团伙性力量的支持,他们显得如此脆弱不堪,只好被那洪流席卷而去。他们中的一些,牢牢抱住几个救命稻草似的原型意象,在一种病态的自我中吟风弄月,作着无效的呻吟;另一些,机械地在纸上堆砌着新的词与物,失去了自我色彩,庞大而空洞。当然,少量的诗人,在作品上专注于自我而不拘泥,彰显自我而不虚妄,占有新的词与物而不丧失立场,邹汉明即是其中之一。
        有些喜怒不形于色的诗人习惯于将其自我均匀地分布、隐含在词与物中,使作品具有冷峻的力量。我说的是那些热衷于叙事性、戏剧性技巧的诗人,那些在诗中无所顾忌地置入日常经验和生活细节的诗人。当我看到那些经验与细节在某种强有力的精神磁场中被巧妙地整合起来,从而在整体上成为一种富含象征意味的“重大的隐喻”时,当我看到不是经验与细节牵制着写作而是诗人左右着经验与细节使其为自身服务时,我不得不感到,这样的写作确实能为诗歌带来全新的活力和直接的有效性。
        但邹汉明的诗递出的是另一种力量,一种热乎乎的力量。他的诗是那种比较少掩饰的诗,呈现出一种罕有的单纯与可贵的放纵。现在,直叙的抒情已成为一种需要谨慎对待的技艺,面对汹涌而来的写作资源,许多人已不敢抒情,要在他们的诗中安排一个“啊”,简直难如登天。邹汉明是个擅长“啊”的诗人,这可以从他大量的诗作中找到佐证。在三年前的一篇短文中,我说他“本质上是一位歌唱性诗人,尽管歌唱在许多人身手流于空泛、肤浅,但对于他,歌唱更能显示他作为诗人的力量”。一点不错,对于邹汉明来说,由于他的自我一直处于十分活跃的状态,他对自己的写作对象有着清晰的把握,极易生成迅捷而强烈的判断,产生鲜明的倾向性。这种自我对外界的强力侵入使邹汉明成为主观色彩十分浓厚的诗人,按照眼下的诗歌评判标准,这类诗人并不太受欢迎。如果说邹汉明的抒情诗仅仅局限于少量的词汇(所谓大词)的反复使用。并且作品中的自我无所长进而只停留于自我抚摩的话,那么他的诗歌无疑不值一谈。但情况并非如此,邹汉明十几年如一日的写作不断修正、丰富着作品中的主体形象,从当初那个简单地咏唱着爱与美的哀怨少年到现在那个激扬文字的磊落书生,他在抒情诗中投放的自我如今羽翼丰满、肌体强健,这个自我的力气足以驾驭劈面而来的任何事物,使它们成为他的诗歌王国的一部分。
        尽管如此,邹汉明对自己的写作仍保持着必要的警惕。他告戒自己要“老老实实地与具体的事物待在一起”,要有“历史感和现实感”,诗歌的位置要“低于泥土”,正是基于这样清醒的认识,他的诗歌才逐步消解掉了略显高蹈的姿态,实现了“主观向客观艰难地倾斜”。当然,这种“倾斜”并不意味着将自我抛掉,而是让自我占有更多的词与物,在更多的词与物中训练自我使之更为强大。在我看来,这只是诗人技艺上的策略,其主要的目的乃是为了增强诗人扩张性写作的另一种核心力量,即语言的活力。
        自觉的诗人在写作生涯中总免不了一种福楼拜式的“语言的痛苦”,并寻求着缓解这种痛苦的处方。如何让语言变得有质地,简洁而精确,焕发出表达的活力,是邹汉明梦寐以求的目标。在成功地保持了抒情风格的前提下,他敞开了诗歌的大门,让更多可触可摸可感的具体事物占据了诗行,同时大胆采用了日常口语甚至俚语方言。他的努力颇见成效,近几年来的诗歌在让人感受到一种迫人的主体力量之外,也让人更多地领受到了一种“来自词语的快乐”。我想,这种“快乐”应是语言活力的主要体现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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