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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秦舞阳

发布: 2012-2-09 18:57 | 作者: 阿丁



    荆轲奉樊於期头函,而秦舞阳奉地图柙,以次进。至陛,秦舞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荆轲顾笑舞阳,前谢曰:“北蕃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慴。愿大王少假借之,使得毕使于前。” 
        —— 《史记·刺客列传》
        
        1
        尽管过去了两千多年,我还能看到他皮肤下游走的恐惧。
        那天的咸阳,每个秦国百姓只要仰起头就能看到天际之上失色的残阳,惊惧战栗着急于寻求云的庇护,以躲避来自遥远的易水上空袭来的寒风。
        这天之后,秦人中的智者将之称为异象,他们说这是上天给大王的预警。而那阵让太阳发抖的风,就是来自燕地的卫人,荆轲带来的杀气。
        我目睹了那次失败的行刺。
        当时,十三岁的少年秦舞阳,捧着装有地图的木匣,地图里夹着那把徐夫人亲手锻造的匕首。走在他身前的是手提樊於期人头的荆轲,百年后此人将以著名刺客的身份被司马迁记入历史。与他的同行聂政、专诸、要离不同的是,荆轲是以失败者的形象名标青史。
        浮在半空的我发现了两人步幅的不同,精瘦的荆轲好像随便一阵风就能吹跑,可他的步幅是有节奏的、稳健的,却听不到一点声响。这和秦王宫阙新铺的平滑石板毫无关系,只与荆轲平稳的心跳有关,你听不到他的心跳声,也就听不到他的脚步声。
        我却听到了秦舞阳的心跳,逼真的就好像我不是悬浮在他的头顶,而是把耳朵贴在他的胸骨上。这个少年的心脏失去了正常的节律,仿佛无知孩童的一通乱鼓。多年以后,这种心跳将被现代医学命名为心律失常,过度惊惧是人类出现这种症状的原因之一。
        此时秦舞阳的脚步,节奏与他的心跳节律同步。他腰崩如弓,步态虚浮,在通往秦王宫的石板上发出夯重的声音,连负责引路的那个肥胖宦人也弄不出这么大的声响。
        王道的两侧,林立着高大粗壮的秦国卫士,他们手中的戈在残阳下依然寒光凛凛。他们的两撇胡须,散发着青铜器的光泽,胡须上翘的尖端如钩子一样锐利,我在空中滑翔时,也须谨慎地避其锋芒。
        这些面无表情的肃杀卫士,与我在西安看到的灰头土脸的兵马俑毫无相像之处。
        不远处的石阶白得夺目,登上石阶就是大殿。荆轲知道,将死的嬴政就坐在那里。
        这时他特意调整了节奏,让自己的脚步慢了下来,显然,和我一样他也听到了秦舞阳凌乱的心跳,他脚步的减慢,正是为了让助手的心跳和步幅平稳下来。秦舞阳当然明白荆轲的用心,他是个敏感的少年,一直都是,否则也不会因为一次够不上羞辱的羞辱而杀人,那一年他十二岁,杀人之后的他,“人不敢忤视”——他成了燕国最年轻的杀人者,他的名字随之被燕太子丹所知。
        秦舞阳努力调整着呼吸,尽可能地借助肺脏有节律的张合稳定心跳和脚步,他做到了——荆轲感觉到了助手调整后的成效,抬脚踏上了第一级石阶。他已有只靠一己之力的准备,但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当然希望助手能起到助手的作用。
        读过《史记·刺客列传》的你们,已知将要发生的情形,“至陛,秦舞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那时,我已经漂浮在秦王的头顶,从这个角度,我观察着少年刺客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司马迁说他“色变振恐”,描述基本没错,秦舞阳棱角分明的脸,在一瞬间变得煞白,仿佛皮肤之下有什么东西瞬间吸干了他的血,连正在怒放的鲜艳粉刺也失了血色,有如坏死之前的赘疣。而他过早发育成熟的傲视同龄的壮硕身材,此时却筛起糠来,像先后被烈日暴雨洗礼过的骆驼祥子那样颤抖如风中之叶。于是“群臣怪之”,荆轲忙说,北方蛮子,没见过世面,更是震慑于大王您的威仪,所以才哆嗦成这样,还请大王恕罪。那时的嬴政还算有气度,此外看地图索城池兹事体大,因此并未深究,而是摆摆手,让荆轲呈上地图。
        这之后的情形与太史公所记趋同——荆轲图穷匕现,秦王绕柱而走,太医夏无且以药囊投荆轲,这时呆瓜一样的众臣才醒过味,大喊“王负剑!王负剑!”
        秦王拔出长剑刺中荆轲,后者身背八处剑伤,荆轲贾余勇以匕首为飞刀,惜乎击之不中,那把本可改变中国历史的匕首中柱而坠。
        我在半空中扼腕叹息,忧伤和遗憾使我的身体变得沉重,渐渐下坠,此时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像个血葫芦似的荆轲靠在柱子上喘息,每喘息一下,口中就涌出一股血沫,他的左腿自膝盖之上有一条狰狞的创口,肌肉外翻,银色的肌腱断裂,断端如蛇一样迅速回缩,悲壮而诡异。
        荆轲最后叹道,“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这时卫士们涌入,刀斧齐下,伟大的、最具契约精神的刺客被剁成了肉馅。
        贝多芬的《命运》在我脑袋里准时奏响,而在我的目光之下,大殿内的一切都已无声无息,仿佛一部默片。嬴政无声地提剑喘息,大臣们无声地长吁短叹,卫士们无声地将刀斧此起彼伏地砍在那团肉泥之上。
        当我从悲伤的泥沼中挣脱出来,想起了秦舞阳,那个蹩脚的刺客助手。我在宫殿之内盘旋良久,才在一个石柱之后发现了他。
        和荆轲不同,秦舞阳还是完整的。他俯卧在地,头部正对着柱子,两臂伸得笔直,两只手固定在如爪的姿势,那是一切垂死者死命抓住救命稻草的姿势,一种难说体面的姿势。由于是卧姿,我无法看到他的脸,只看到他颈部背部臀部和大腿之上纵横交错的刀痕。在他的身下有一汪水,我闻了闻,是尿。尿味怪异,那些液体里一定有恐惧的味道。
        提了口气我缓缓升空,过于浓郁的血腥味和尿味让我的胃翻腾欲呕。我在空中按揉着肚腹,让这个脏器尽可能地平静下来。当我能够顺畅呼吸时,我俯瞰着这个永远停止在十三岁的少年,想起了自己十三岁时参与一场群殴时的情形。那次我们人多势众,把对方跑得最慢的几个少年打得血肉模糊,当我们最终停手仁慈地放走那几个倒霉蛋之后,我望着他们狼狈不堪的背影,胸腔内充满胜者的狂喜。然而此时我望着这个十三岁的少年,胸腔之内只有悲苦,我想说服自己对他——这个著名的懦夫——报以嘲笑,却终于变成了苦笑。那一刻我的眼泪无声坠落,那些剔透的泪珠在两千年前秦国的地板上粉身碎骨。
        懦夫的死,比英雄的死更像一幕悲剧。懦夫的死里有更浓重的不幸味道。
        是时候离开了,惊魂未定的嬴政已被内侍搀扶着赶回寝宫,离开这个血腥的大殿前,我注意到嬴政回头望了一眼,我从他的眼神中发现了恐惧和暴戾的滋长。不久后,他将完成灭六国的伟业,然后书同文车同轨,然后修建长城,然后,焚书坑儒。
        大臣们退出大殿,彼此间用眼神惊魂未定地交流,这种无声的交谈自夏桀的时代就有了一句成语:道路以目。
        我掠过大臣们的头顶,在空旷处降落下来,回头仰望这座有些破败的王宫,它已经接近生命的终点,再过几年,这座建筑将被拆除,而几十里外的长安阿房村一带,将矗立起占地十一平方公里的帝宫,再过几十年,不读书的项羽将举火而至。
        正当我发思古之幽时,起风了,一个人从我身边飘过,那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这个背影再也不复来时的紧绷如弓步履沉重,而是松松垮垮随风飘荡,好像某人随手剪成的纸人。
        我认出来了,秦舞阳。
        
        2
        刚刚目睹了一场杀戮,说实话我有点累了,可我还能坚持,我用飞的。
        这个十三岁的、不知道是人还是鬼的小家伙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必须跟着他。我猜他一定是觉得自己还没死透,想找个什么地方寻死。我知道在他的时代羞耻是寻死的理由,而且是一款非常过硬的理由。再说樊於期把自己的脑袋都割下来了,虽说白死了,可人家已经在历史书上预订了一块儿,那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长眠之地。荆轲也是,两千年后的小朋友都会背诵“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两句歌词就是荆轲的长眠之地。即使那个搞音乐的高渐离,也因为跟荆轲是哥们、给荆轲送过站而名标青史——都是名标青史,但此标非彼标啊,我要是秦舞阳我也不活了。
        纸人秦舞阳飘出了秦王宫,我在半空中盯得他紧紧的,他一次都没回头望一眼。我理解他,这里是他的伤心地。我要是秦舞阳我也不回头。
        假如他能听到我的声音,我会很乐意与他做倾心之谈,劝劝他,我会说你可以不用死的,我会说活着比死难多了,我很可能还会说,你死你就是个大傻逼。
        “我已经是个大傻逼了,”他停住脚对我说,“我不知道你说的大傻逼是什么意思,可我明白那不是个好词,”——他居然听到我说话了!这很恐怖,非常恐怖,我险些从空中掉下来。我费了好大劲才稳住身形,这时他继续说,“不会有人用好词来形容我了,我承认我是懦夫我是软蛋我是不可雕的朽木不可圬的粪土,所以……”我听到他叹了口气,“你说我还会在乎变得更傻逼吗?”
        没想到他还读过《论语》,他把圣人都搬出来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是心里一潮一潮的哀伤。当时我在他头顶,看不到他的脸,可他的话我听得真切,那声音绝不是从一个十三岁小屁孩嘴里发出的,至少七十三岁,那是孔丘的终点。
        “那……秦兄,”他比我大两千来岁,就叫他兄长吧,我总不能叫他祖宗, “恕我冒昧,可不可以问一下,你这是要去往何处啊?”
        我这位秦兄没有答话,继续飘着往前走,漫无目的地走。我只好也沉默着,在他头顶沉默地滑翔。
        回头远望,此时已看不到王宫的轮廓,只见天与地板结成一块灰色的混沌,像是盘古开工之前的样子。有一些死鸟一样的灰烬在虚空中盘旋翻滚。越走,混沌欲重,我抬头看看天,无日无月无星,四周皆是青灰,一个失败的刺客,一个闲得蛋疼的旁观者,仿佛穿行在一个无边无际的灰色半透明胶体里。
        我的飞行有些滞涩,秦舞阳的脚步也慢了下来。我有点害怕了,我想我是进入了鬼蜮,恐惧之余我还有点好奇,鬼蜮的魔王为什么把他的世界弄成一大块令人窒息的果冻,他不呼吸吗?
        “就是这里。”秦舞阳毫无征兆地停下脚步,害的我飞过了只得在半空中掉了个头,踅回来,这时我看到秦舞阳那张白纸一样白的脸,和火炭一样红的眼,好像他脑袋里的血液全流向了眼球并就此凝结不散。
        幸亏他没有直视我,我怀疑他要是看我一眼我就会像飞絮一样燃烧起来。
        “这儿是哪儿啊?”我问。
        “这是我杀人的地方,”他说,“那年我十二岁。”
        我环顾四周,四周啥也没有,没有任何可作为参照物的东西,只有我和他,而我俩就像是在一个没有边际的灰色琥珀里交谈。“这没有任何标志性建筑,”我说,“你怎么知道就是你杀人的地方。”我还想说你连GPS都没有你怎么定的位,可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GPS是个什么东西。
        “绝对是这儿。”秦舞阳一双红眼里充满了不容置疑和斩钉截铁,我还感到了一股冲冲的杀气,似乎那个横蛮血勇的少年又回来了,我有点怕,作为现代人,我自忖绝非秦舞阳的对手。看看他的三角肌和胸大肌我就忪了,你说都是燕人,怎么差距就那么大呢?
        “当时我杀的那个人就躺在这儿,”秦舞阳说着,抬脚跺了跺,我感觉大果冻晃悠了两下,头晕乎乎的。“我闻到了人血的味道。”秦舞阳说。
        我明白了,他真地带着GPS,他的GPS就是他的鼻子。
        “都一年了你还能闻到血腥味儿?不信。”我说。
        秦舞阳歪头冷冷瞥了我一眼,“阁下没杀过人吧?”我忙说没有,“如果你杀过人你就不会忘记那种味道,”他低头盯着那一小片灰色的地,补充道:“尤其是你杀的第一个人。”
        “你是来找回你的杀气的。”我确信我的判断没错。
        他没有回答,但我从他的眼神中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因为有一缕痛苦的翳在他眼里闪过,被我捉到了。随之在心里某处有个闸门不打自开,同情一毫升一毫升地渗出来——这个可怜的,大我两千多岁的孩子。你刚才对我撒了谎,你很在乎被后人称之为懦夫软蛋和大傻逼,你想再来一次,你想重拾尊严……等等,想到这我脑袋里突然亮了,“莫非你也懂穿越?你也知道时空隧道?”
        秦舞阳茫然地望着某处,“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可我知道我要什么。”
        “一次机会,”他伸出一根手指,“哪怕只有一次。”
        不知何时他手里多了一把匕首,刀柄用草绳缠着,潦草地缠着,草绳的一段自他掌心垂下,像一条吊死鬼,毫无生机地摇晃。刀刃却森气逼人,闪着在这个混沌世界唯一的光。我认得徐夫人,这肯定不是那把,那把匕首和荆轲难以辨认的头颅此时应该已作为檄文送往了燕国。
        “这是我的,它就是我的机会。”秦舞阳说,“我的杀气在这儿,”他用靴尖点了点地,“而我的机会在这儿”,他扬了扬手中的匕首,“现在我差的只是练习,反复地练习,就像这样。”一道冷光自他肋下刺出,他的胳膊伸直不动,刀尖距离我的鼻头只有0.01公分。
        “你别拿我练,”我背心一耸,兔起鹘落飞出差不多有一丈,我抹了把冷汗,说,“你就在心里想着秦始皇的咽喉就行了,靶子在心里,更……更准。”
        “秦始皇是谁?”他问。
        这家伙疯了,绝对疯了。
        每天——假如这个混沌世界还有天的概念的话——每小时每分钟每一秒,他都在重复同一个动作:把匕首刺向他心里的嬴政。我都快看吐了,你要在旁边你也吐,你只有比我吐得更狠。与我相比,那个在前苏联看了一百遍天鹅湖的外交官非常欠抽,应该发配他来陪我一块儿欣赏秦舞阳练行刺。
        他不再跟我说话,一个字都不说。那张白脸上都是果敢坚毅,让人恨得牙龈肿胀,这么有毅力的脸,就该拿钉着大铁钉的、一只就有几十斤重的皮鞋踹踹踹碾碾碾,最后成了土豆泥的样子方能稍解我心头之痒。
        可我还是守住了底线,我没踹他,虽然我爸床底下就有那么一双大头鞋。
        我不能伤害一个心里揣着信念的人。
        哪怕这信念是徒劳的。
        所以我只好离开,回到房间,打开电脑,疯狂地打上一阵游戏,尸横百里,杀人无算之后,才稍稍舒服一点。
        有一天停电,我胖揍了我的室友一顿,把他的脸加工成了二师兄的样子。而我揍他的原因只是他太他妈勤奋太他妈坚毅太他妈锲而不舍,你说停电了你干点什么不好,你他妈点着蜡背单词背了半宿就背那么一个破逼单词也不换换你说我不揍你我还是个人吗?就为这我背了处分我留校察看我陪室友上了医院赔了一大笔医药费这些都值了我一点都不觉得有多惨,两千多岁的我下不去手你才比我大俩月你说我不揍你我揍谁?
        那阵子我得了强迫症,尽管每次去找秦舞阳我都把胃吐得像个翻空的口袋,可我还是忍不住不辞万里地飞去看他。
        他还是那个鸟样,他让我想起了每日挥刀九百次的傅红雪,可是以傅红雪的勤奋见了你秦舞阳只能叫声大爷。
        你大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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