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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到成熟的渡桥

发布: 2012-3-08 19:17 | 作者: 周燕芬



    ——周瑄璞中短篇小说观察

        女作家周瑄璞是从写长篇小说起步的。她在年轻的时候就一气写了四部长篇,不仅靠胆量和勤奋,也靠她良好的文学感觉和一上手就纯熟老到的文学表达。文学征程的路径因人而异,文学史上不乏起笔长篇转而中短篇的成功作家,瑄璞近两年也放下长篇专攻中短篇,她在全国知名刊物上陆续推出一系列小说佳作,不但刷新了读者以往的阅读印象,还引发出对她未来文学成就的想象和期望。
        阅读这些小说,我们发现瑄璞还是一如既往地专注于她所熟悉和擅长的都市女性生活题材,但作家非常自觉地意识到中短篇小说对生活的把握,对情感和思想的传达,是大异于长篇创作的,中短篇其实是更讲求内在思想含量和情感浓度的艺术形式,包括语言的张力和韵致。所以我们通过这两组小说,可以更切近地读出初步自信的小说家对人生对世界和对小说写法的进一步思考。
        瑄璞的这一组中篇小说基本上都是写实的,对都市底层生活细致绵密的状写,对女性精神世界的独到探索与发现,可见到作家的用心有力。这里用三个关键词来解读瑄璞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及其内涵。
        一是自尊。自爱乃至自恋的人很多,但自尊就不一样了,那是一种直面世界并审视自我的精神姿态,对于作家来说,是心智成熟和自信确立的表现。《曼琴的四月》中的曼琴,《流芳》中的流芳,《失语》中的李兰心,她们出身卑微,相貌平常,处境艰难,但却共同私藏一个美好的理想,哪怕多么谦虚和渺小,但总是理想。她们或者深陷一段非常态的爱情,或者苦心经营着不堪的家庭生活,她们都没有抵达她们向往的幸福彼岸。幸福之于女人,幸运者触手可及,不幸者却遥不可期,但令人惊异的是,正是这些芸芸众生中的普通女子,几乎在用自己生命的全力,追求着一种有价值有意义的人生过程,并在心灵深处坚守着一块尊贵的精神领地。尊严之于人尤其之于女人的重要,在瑄璞小说中是被放大和强化的,这使得取材于现实的小说和小说中的人物又超脱于现实之上,成为人生和人性理想的承载体。于是,瑄璞笔下的女性形象,在作家别样的情感体验和自觉的理性思考的中,呈显出特别的气质样貌来。她们挣扎于都市底层,被生活的压力所逼迫,但内心的信念和梦想却给了她们巨大的精神支持,使她们挣脱尘俗,拥有美丽而澄明的心灵花园。曼琴和流芳,安静从容的外表包裹着内心的不安宁。她们敏感、自尊并顽强,用自己微薄的力量,修改眼前的不如意,追求和建造自己心目中有质量的生活;李兰心和《与爱情无关》中的“我”,则在梦想破灭之时,决绝地离开甚至舍弃生命,以维护自己的情感尊严。好的小说就是要回答生活应该是怎样的命题,有尊严地活着就是这命题的第一要义,人的尊严在才会有小说的尊严在,瑄璞以文学精神的高标,将自己的小说与一味渲染“私人化”和“欲望化”的都市写作区别开来。
        二是反叛。特殊的精神气质和人生追求,让瑄璞小说里的女性显得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外表的温顺和内心的坚贞不屈形成巨大的反差。瑄璞笔下的反叛性格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成长性叛逆或者与传统伦理道德的冲突,而是人物凸显的自我意识与外在社会成规和习见之间的不融洽不协调,是性格中类似生命基因一样顽固存在的“另类”和“拧巴”,而且表现形式各有不同,也无法简单判定对错和美丑。比如《曼琴的四月》中的曼琴,从里到外干净得像一张白纸,正派甚至古板,而她母亲却不干净也不正派,随时会丢下家和孩子跟了情人跑,父亲不是被女儿目睹奸情就是嫖娼被抓,姐姐也“不是跟这个睡觉,就是跟那个睡觉”。曼琴就是在这个下等的环境中坚守着处女的贞洁,“她目前为止还没有跟任何一个异性接过吻,她认为接吻这件事很神圣,必须得跟一个自己满意的人”,直等到31岁才如愿结婚。曼琴从懂事起就与这个不洁不美的世界对抗着,很倔强很执拗。曼琴的母亲其实也是一个叛逆者形象,她离开一个正常女人的人生轨道,置亲情责任和道德伦理不顾,飞蛾扑火般地追逐自己的生活理想,为男人、为情欲、为虚荣心,哪怕被看做是下贱女人和坏母亲,“哪怕是全盘皆输,千夫所指”,依然义无反顾,直到恶病缠身老之将至还沉醉在自己的风流梦中。曼琴的母亲是瑄璞塑造出的一个很不寻常的女性,也是思想意涵很丰富的文学形象,曼琴和她的母亲站在这个世俗世界的两个端点,各自坚守着她们的精神领地。她们是如此不同的两个女人,又是如此心神相通的一对母女,这两个流光溢彩的底层小人物,成就了瑄璞的这个中篇佳作。
        《失语》写了一个很特别的三角恋爱,杜长征单恋李兰心,是那种不停歇的单恋,而李兰心却无私无畏地爱着另一个隐身男人,这段不能走在阳光下的爱情侵害了李兰心的全部身心,连她所挚爱的诗歌都不能解救她。小说把女性陷于爱情而无视他人和世界存在的那种心灵状态描摹得非常到位。《与爱情无关》其实皆与爱情有关,关于爱情的不可控制和不可维持,关于爱情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硬道理”,小说几乎在引领读者思考爱情本体问题了。穿过女性的爱情痛感和她们无助无望的心灵,我们在这两篇小说中也读出了性别文化的冲突,读出了女性和男性既扭结纠缠又警觉抗拒的复杂心理状态。
        瑄璞不像有些写实的作家止步于呈现世界的荒谬和生存的困境,这些底层女性处境艰难惨淡,但她们不相信这样的人生命运,不认同这样的生活逻辑,作家开掘出弱小女性内心的欲望和力量,写出她们面对现实不愿和解、不甘妥协的抗争精神,这种反叛的姿态或许过于自我过于任性,结局必然是陷于绝望甚至毁灭自身,但女性用瞬间的生命亮色抗拒永无出路的暗淡人生,正如作品中所写:“有了更多的庄严和惨烈,有了更大的宿命和反抗”,这让我们在瑄璞平实淡定的叙述中体味出激荡于作品深层的女性主义气息。显然,瑄璞在呈显女性边缘化和被压抑的悲剧命运时,在敞开女性的情感世界和生命欲求时,是摒弃了简单的道德伦理审视的,这便拓展了小说的思想疆域,让人联想、思索并有新的领悟。
        三是温情。瑄璞小说中自尊与反叛的女性,却绝无可能孤高和冷漠,因为她们是底层市民,要靠相互温暖相互支撑来应对人生。如果说她们与外界的格格不入是因为她们特殊的精神追求,那么身世血缘家庭亲情又将她们与凡俗人生紧紧联系在一起。曼琴和流芳们好像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精神世界里不屈不挠的梦想只有自己知道,现实世界里她们普通平常,集温情、宽容和忍耐的品质于一身。曼琴所有的业余时间全部陪了母亲,所有的精力都用于操持那个混乱的家庭;流芳“对生活交付给她的一切表示顺从和尊重,她从不哭不闹不吵,因为她知道这样没用”;她们知道,只有从容面对、勇敢承担,才有可能一点点接近自己想要的那个生活目标。曼琴和流芳们既非知识女性,也非白领小资,甚至连漂亮女孩都算不上,在现代都市,她们好像什么都不是,但在浑浊庸俗的市民生存空间里,她们又是那样的清新脱俗,那样的与众不同。自我生命体验决定了瑄璞对世俗生活价值的认同,对市民生活方式的亲近,但她又善于发现和把握这一类普通女性的精神亮点,善于写出她们身上那种“吸引人的东西”。她小说中走出的女性,个人标记性很强,这是瑄璞写作成功和有意义的地方。
        普通人身上的诗意品性固然是很“吸引人的东西”,但更让人为之动容和感怀的,还是人性中的温情暖意。那么正派纯洁的女孩曼琴,面对“又疯又贱”的不正派母亲,她唯一的心愿是给母亲治病,让母亲和一家人一起好好活着。儿媳妇丽华看着婆婆对男人的憨傻情态,并没有厌恶,而是“心里对婆婆有了更深的同情,这同情让的眼里含了泪水”。那么执著于“诗与美”的流芳,多年来忍受着丈夫的暴虐,又突如其来地遭受了女儿失足的打击,她竟然“没有报怨,没有厌烦,连一个牢骚都没有”。《在一起》中雪城的妻姐冯爱荣固然有私心和嫉妒心,但在亲人危难之时总是她最懂得宽容,最勇于奉献。《在一起》和《失语》两篇写的是男人的故事,杜长征和刘雪城所具有的温厚善良,在亲情爱情上的忍耐和担当,代表了市民社会中正面的理想的男性形象。无论生活多么惨败多么水深火热,也不能没有亲情没有爱,亲情和爱就是相濡以沫和不弃不离,这是底层人的幸福准则。正是扯不断的生命情缘战胜着人性的弱点,彰显着动人的力量。而此时的女作家也会情不自禁越过性别立场和理性姿态,动用她善感的心灵和柔软的笔触,书写出人世间的脉脉温情,并将其升华为支撑苦难人生的坚强信念。
        瑄璞的另一组短篇小说看上去更工于小说写法,试图以技术的自觉来谋求小说艺术的突破。不排除作家的艺术探索中有形式实验的意图,因为这些短篇小说的结构和叙事方法各有不同,显得变化多端。比如《关系》有完整的情节,属于生活写实辅以心理流程的方法;《通道》则以更为简洁的对话构成文本,更多穿插和跳跃,丰富的思想和情绪沉潜在人物台词之下;《圆拐角》也算平实的叙事,但其中暗藏玄机,人物的情感积蓄到一定程度时,如同小说的名字一样,缓缓地拐了一个弯,形成了一种情绪的跌落,让人嗟叹不已;《西安闲人》通过“艾总的风流史”,折射出现代人的情感状态,野史别传中第一人称的“我”也游走其中 ,这便形成了内在体验和外在审视的双重视角;《隐藏的力量》借用的GPS科技手段来跟踪定位都市人隐秘的心灵世界,堪称奇妙的构想;《移情别恋》用的是自由联想式的叙述,生活的无序状和人物心绪的杂乱状自然呈现;《小巷臆想症患者》基本以内心独白为小说的主体内容,意识流的结构手法纯熟流畅。并不是说这些短篇小说的形式构造与内含的思想情感之间一定是严丝合缝的,叙述方式的刻意求新有时难免造成形式大于内容的问题,但是,对形式感的自觉,对艺术表现多种方法的尝试,通常也是一个作家走向成熟的必经之途。小说范式的一种变化,可能会增强一篇作品的思想和艺术效果,而更大的意义在于,这些形式经验的不断积累,将扩大小说表现生活的容量,拓宽作家的艺术视野,激发作家走向综合、开放和自由的艺术创造之路,从而突破既成的有限的个性写作而实现对自我的超越。
        瑄璞正走在创作的自我超越阶段,她已经脱开了早先表现理想遭遇现实挫折的青春躁动性叙事,近年的中短篇创作证明着她新的成就。判断一个作家是否有成长性或是否走向成熟的标记是多方面的,语言作为文学安身立命的所在,应该最能考验出作家的写作功力和未来前景。瑄璞的写作自信和她给予读者的信心,很大程度上来自她的语言天赋和长久以来的自觉磨练。从以上中短篇小说来概括瑄璞的语言特点,首先是从容不迫地还原生活的文字能力,流水式叙述张弛有度,具有贴近生活和人物本身的语言质感,看起来是口语的随意的干净利落的,不惊不诧娓娓道来的,却极具渲染性,能吸引读者走入小说情境当中。其次是叙述中情绪非常饱满,语言的主观操控感很强,因此能把握住小说的气韵格局。第三,女作家的语言一般以感性细腻见长,达到智性和幽默境界的却并不多。在瑄璞的小说中幽默俏皮的句子则俯拾皆是,并且不是刻意的而是自然而然地流淌在她的叙述当中,读来令人会心。有些表现为底层小人物无奈的幽默调侃,有些是作家主观性的自嘲和反讽,具有揭示现实和人性真相,思考时代和社会心理,以及自我审视的意义功能。幽默自嘲是一种个性化的笔调,也是一种人生态度和思想境界,作家要有足够的自信心足够的宽松心态,而且有足够的掌控小说语言的能力,才有可能表现出幽默自嘲的审美风度。瑄璞语言的这一自觉追求,确实为她的小说增色不少,甚至可以说已经成为她创作迈向成熟的重要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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