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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与伤兵

发布: 2009-3-13 08:58 | 作者: 李永存



       战争时期的平静,总显得那么不真实。仿佛隔几天没有枪声、爆炸声,没有死人,就觉得等待的时间太长了。

       战线移到苏联去了。法国南方的这个小城倒平静下来。从别的地方涌来的难民暂时在这里住下,尽自己的努力糊口。

       平静总有平静的秩序。一年多来,每天早上九点钟,总有一个瘦瘦的老头在比伐尔大街散步。他从大街北面一幢红瓦顶的二层小楼里出来右转弯,向市政厅方向走去。走完这一条街,然后在卡尔玛时装店的橱窗下转身再慢慢走回去。日复一日,比时钟还准确。

       他是谁?他有妻子儿女吗?他从那里来的?从来没有人问过这种问题。好奇心是和平时期的奢侈品,在战争时期,它只属于胜利者。

       从今年年初,他的路线有了个小小的变更:一个德国人的伤兵医院设在了这条街上。老人走到离这个医院门口的哨兵还有四棵梧桐树的距离时,折到马路对面,然后一直走到卡尔玛时装店的对面,再顺原路折回。仍旧天天加此。当然,天气恶劣时,例如刮风、下雨,除外。

       八月的骄阳又回到了小城上空。阳光下,到处泛着一片刺目的灰白。九点钟,那幢二层小楼的大门的铃“噹”的一声,宣告老人每天例行的散步又开始了。

       他扶了一下帽子,又摸了摸夹在左臂下的手杖,从容不迫地向那个一年多来的老目标——卡尔玛时装店走去。

       就在离德国伤兵医院还有四棵树的距离,他该转弯的地方,今天有一小队俘虏兵在马路上干活,看样子是在修医院的自来水管道。这些俘虏乓穿着又黑又破的旧军服,一个个瘦弱、疲惫,吃力地抡着丁字镐,镐头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反着耀眼的光。

       “萨沙,你怎么了?”一个俘虏兵用俄语轻轻喊道。

       一个高高的、但瘦弱不堪的俘虏慢慢低下头,无力地倚在丁字镐把上,苍白的嘴唇抖了抖,说了声:“饿。”

       听到这些词句,老人的手抖了一下,手杖掉在地上。他慢慢弯下身,拾起手杖,看着那十几个默默喘着气、神色阴郁的俘虏,足有五分钟,他才继续向卡尔玛时装店走去。

       这一次,他忘了过马路。破天荒从德国哨兵的枪口下走了过去,又破天荒没有走到卡尔玛时装店就折了回来。当他又走过这群俘虏兵跟前时,步子竟蹒跚起来,仿佛突然无可奈何地承认了自己对岁月的失败。

       第二天,天并不热,可老人却穿上了件风衣。当他慢慢走过那群干活的俘虏兵前,从风衣里掉下一个布包,落在刚挖好的沟里。这个时候,医院门口的哨兵刚巧转过身去。

       从那天起,这群俘虏兵每天都在盼着上午九点那幢小楼的大门上“噹”的这一声。

       盼望这个时候的还有一个人,就是那个老人。

       有一次,当老人按计划又把一个包无意中落在那群俘虏兵的脚下时,马路对面一个过路的六、七岁男孩突然喊道:“老爷爷,您的……”领着男孩的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回过头来,一看到那个包包,什么都明白了,她用和她的身材不大相称的敏捷,一把揪住孩子的耳朵喊道:“小坏蛋.快回家,又想挨你爸爸的皮带?”走出好远,她才偷偷回过头来,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两个星期过去了。自来水管道终于修好了。老人又散步回来,刚脱下风衣,背后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老人拉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穿着破军服的年轻人,苍白、消瘦,胡子茬像没收拾干净的麦地,一双斯拉夫式的黑眼睛睁得圆圆的。

       “萨沙!”老人叫道。

       萨沙把门关上。“要休息一会儿,找点水喝。”

       “你等等。”老人激动得手忙脚乱,他冲到食品柜前,打开柜子,那里面空空如也,只有香烟盒大小的一块面包,和一瓶劣质的咖啡 。老人把咖啡倒出半瓶,又忙着去煮。过了一会儿,老人端着咖啡壶回来了。“快喝吧,可惜煮的时间不够。”

       萨沙顾不得烫了,端起杯子喝起来。老人看着,好像想起了什么,打开食品柜,取出那唯一的一片面包,端到萨沙面前。“吃吧,孩子。”

       萨沙嘴里塞满了面包,额上沁出汗珠,他使劲咽了几下,抬头问道:“您是苏联人?”

       “唔,俄国人,用你的话说,是苏联人。”

       “我们早就看出来了。”

       “哦,”老人搓着自己苍老的手,他的眼睛像是发亮了,“从哪儿?”

       “我们都感觉到了您身上的俄罗斯气息。”

       老人垂下了头,掏出一块手帕擦着眼睛。

       “哦,请等一下,”他突然奔向卧室,又奔了回来,手里捧着一只精致的小木匣,发黑的金漆已被磨得斑斑点点了。他放在桌上打开来,那是一匣干得发白了的泥土,掺杂着一些枯干的草梗。

       “俄罗斯的土,母亲的土……”老人颓然坐下,一只手捂着前额,捂着眼睛,他的声音哽咽了。萨沙忘记了手里的面包,呆呆地望着他。

       “你离开那儿很久了?”

       “很久了,我是二○年一月二十六日,离开了敖德萨,二十三年了,你去过敖德萨吗,萨沙,还有彼得格勒,噢,你们叫列宁格勒……”

       “没有,老伯伯,我是从顿河到前线去的……”

       “哦,顿河,顿河,我去过,”老人若有所思,想是陷入了回忆之中,“伊洛夫林斯卡亚,克列茨卡亚,韦申斯卡亚,巴普洛夫斯克……我去过,我现在还能记得那里是什么样子, 现在也许还是那个样子,我是多么想再看一看,哦,真像是一场梦……”

       老人自言自语,泪水顺着鼻梁流到鼻子尖上,又滴了下来。这时街上响起了哨声,有人在医院的门口那边喊叫。萨沙突然醒悟过来,从桌子边站了起来。

       “我该走了,他们不知道我溜出来。我们明天就到别的地方干活了。老伯伯,您,能给我留个姓名吗?”

       “哦,”老人擦擦鼻子,站了起来,轻轻地说道,“伊凡˙阿历克谢耶维奇·蒲宁。”

       原载《今天》第七期  署名:阿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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