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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诗篇

发布: 2013-2-28 17:55 | 作者: 张亦辉



        ——《王佛保命之道》的独特叙述与诗学品质
        
如果在古今中外的文学史中推举一篇最靠近诗歌的小说,我首先想到的便是法国女作家尤瑟纳尔的短篇《王佛保命之道》。这篇小说是如此简巧结实,又是那么轻盈 飘逸,在我的阅读想象中,尤瑟纳尔一定是使用羽毛笔写成这篇带翅膀的小说的,也就是说,尤瑟纳尔运用纯粹的小说叙事,完成了一次轻灵的诗歌飞翔。
        这首小说的诗篇是这样起飞的:
        “老画家王佛和徒弟琳两人,在汉朝的国土上,沿着大路漫游。”[i]
        小说的开头,一般要交待人物、时间、地点和事件。可在尤瑟纳尔梦幻般的笔触下,汉朝既是具体的历史时期,又是一种弥漫绵延的抽象时光,而国土和大路当然也 不复是现实意义上的确切地理,至于漫游,与其说是发生在小说领域的真实事件,还不如说是诗歌领域的空幻事端。这个轻盈飘荡空穴来风般的开头,这种既抽象又 具象的灵感话语,击穿了历史和现实,跨越了文化和国度,使尤瑟纳尔的叙述拥有了一种微妙暧昧的诗性语感,为整篇小说奠定了一种不粘不滞不即不离的语言基 调,尤瑟纳尔接下来的写作就具有了一种翅膀一样轻盈的可能性,因为完成了这个叙述起飞之后,作者已然摆脱了现实的束缚和历史的羁绊,从而让老画家和徒弟琳 这两个血肉之躯拥有了足够的虚幻性和自由度,让他们完全置身于天马行空般的艺术的天际。
        这是一个典型的尤瑟纳尔式的小说开头。尤瑟纳尔的小说,无论是《阿德里安回忆录》、《苦炼》还是这篇《王佛保命之道》,总是飞越一般的现实生活和自身的经 历,深入遥远的历史时空,她的叙述就像一束罕见的艺术之光,不仅照亮古老陈旧的景象和事物,而且照亮无限时空中的情感和命运的轨迹,照亮事物的玄奥本质和 诗意。
        《苦炼》第二部“深渊”中有一段著名的文字,是我多年的阅读生涯里所遇到的最喜爱最难忘的篇段,它让我确信,叙事文学的世界里存在着独特的诗性叙述或玄妙叙述:
        “房间被森林填满。这把算准了坐着的人的屁股与地面之间距离而制造出来的板凳, 这张供人用来写字和吃饭的桌子,这扇将一个立体空间向另一个立体空间开放的门,都失去了匠人制作时赋予它们的存在理由,在他眼里,它们重新成了树干和树 枝,就像从教堂的壁画里重新走下来的巴底勒米圣徒一样。那些树干和树枝上宛然挂着树叶的幽灵,歇着肉眼看不到的小鸟,甚至还发出风雨袭来时的嘎吱声,虽然 风雨早已平息,而且上面还有刨子留下的疙疙瘩瘩的树脂凝块。这床毛毯,这件挂在钉子上的袈裟,发出羊毛脂、奶和血的味道。这双在床前张着口的皮鞋,当初曾 随着吃草的公牛的呼吸而翕动,而鞋匠用来给皮鞋上光的鞋油中,响彻着血被放尽的公猪的嚎叫声。到处都有暴力造成的死亡,就像在屠宰场或狩猎场看到的那样。 一只被割断脖子的鹅,在用来写字的鹅毛笔的笔管里叫着,人们却用那笔在破旧的纸张上涂下自己认为值得传世的没有生命的思想。所有的东西都是另一副模样:这 件由贝纳廷修女为他洗净的衬衣,是一片比天还要蓝的亚麻地,又是一堆沤在水沟里的纤维。他口袋里的这些铸着查理先帝头像的金币,他相信目前是属于他的,但 在这以前,多少次经人兑换、用来付账、被人窃走、被陌生人攥在手心里掂着份量蹭来蹭去地磨损,可它在吝啬鬼或浪荡子手中流转之紊乱之频繁,比起金属本身轻 易不变的性质和寿限,毕竟望尘莫及,因为金属本身早在亚当出世之前,就已经被输进地下的矿脉里了。而房子的砖墙不断地化成泥巴,总有一天它会重新变成泥巴 的……[ii]
        毫无疑问,尤瑟纳尔那睿智而灵性的语言,她那无止境的想象力,超越了性别限制,超越了叙事规定,触及和捕获的不是事物的一般表象或所谓的历史真实,而是事物的本质和诗性;尤瑟纳尔的叙述不是双脚走路,而是灵魂漫游,不是葡伏在地面,而是飞翔在天空。
        因此,尤瑟纳尔每篇小说的开头,总是闪现出凌空展翅兀然起飞的姿态。我记得小说《苦炼》开头的第一句话是:“雨落在因斯布鲁克。”何其突兀又何其玄妙,如此结实又如此空幻。
        《王佛保命之道》当然也不例外。
        有了这样的起飞之后,尤瑟纳尔这篇小说接下去的叙述就尤如顺风滑翔。在那种轻盈飘逸的语感中,师徒两人的漫游恰似云中漫步:
        “王佛晚上要仰望星辰,白天要观察蜻蜓,一路上时常停留,所以师徒两人慢慢地向前走去。”(王佛和琳就仿佛是中国古代山水画中的人物,他们压根儿不是行走于现实生活的烟火气息之中,而是漫步在似曾相识的水墨画面里。)
        “他们随身行李轻简,因为王佛喜爱的是事物的形象而不是物品本身。”(这是对画家形象的最准确而又最空灵的描绘。)
        “徒弟琳弯着腰,背着一满口袋的画稿,但他仍显得满怀敬意,仿佛背负着的是整个苍穹;在他的心目中,这个口袋里装满了白雪皑皑的山峰、春日的江水、夏夜明月的姿容。”(这种轻灵优美的描述,完全逸出了小说范畴,进入了诗歌的境地。)
        接下来,尤瑟纳尔交待了琳是怎样从一个富家子弟演变成老画家的虔诚弟子的。但她的笔触始终不像讲究透视的西洋画一般写实,而是像水墨画一般写意,她的语言始终超越了小说范畴和界限,轻盈、微妙、暧昧,更像是不及物不分行的诗句。
        “要是根据出身,琳本来不会跟着这位朝捕晨曦、暮捉晚霞的老人到处流浪……琳就是 在这样一个富有而安适的家庭中成长,但娇生惯养的生活使他变得胆小:昆虫、雷声和死人的面容都使他感到害怕……琳的妻子柔弱得像芦苇,稚气得好比乳汁,甜 得如口水,咸得像眼泪……琳的双亲在儿子婚后就去世了,仿佛他们小心谨慎竟然到了如此地步,唯恐活着会干扰他的生活。从此,在那朱红色的宅院中,与琳为伴 的就只有那个永远带着微笑的年轻妻子和一株年年春天开放粉红色花朵的梅树。”
        交待了琳的家庭和身世,尤瑟纳尔开始写老画家与琳的相识过程。尤瑟纳尔用纯粹的诗性语言,步步为营地实施着叙事的目的:
        “他侧着头,仿佛在用心度量自己的手和酒杯之间的距离……这天晚上,王佛说话滔滔不 绝,仿佛沉默是一堵墙,语言是用来画满这堵墙的颜料。在这位老画家的启示下,琳看到了被热酒的蒸汽晕化了的饮酒者面容美丽之处,火舌不均匀地舔过酱色肉块 的光泽,桌布上的酒渍像撒满了枯萎的花瓣一样具有一种雅致的玫瑰红色。当一阵狂风冲破纸窗,骤雨扑入室内时,王佛俯身,指引琳欣赏那一道道青灰色的闪电。 赞叹不已的琳从此就不再惧怕暴风雨了。”
        于是,在中国古代的那么一个暴风雨的夜晚,翠玉般的青年琳就把餐风饮露仙风道骨的老画家从小酒馆带回了家:
        “在庭院中,王佛注意到一株小树轻柔纤弱的姿态,并把它比喻为一个在风中吹干长发的少妇……在走廊上,王佛着迷似地看一只蚂蚁沿着墙壁的裂缝游移不定地向前爬行,琳对小虫子的厌恶也因之而完全消失了。于是,琳明白了:王佛赠给他的是一个全新的灵魂和一种全新的感觉。”
        老画家和琳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日子。在这段日子里,琳先是充当了老画家的模特,继而就成了老画家的徒弟。为了让琳摆脱俗世生活,义无反顾地跟随老画家去过一 种艺术生涯,尤瑟纳尔只能让琳的美丽妻子美丽地死去,这与其说是一次悲伤的死亡,还不如说是一次艺术的诗意的死亡:
        “多年以来,王佛一直梦想画一位古代公主在柳下弹琴的画像,可是没有一位妇女具有 足够的虚幻性可以当他的模特儿,不过琳却可以,因为他不是女人。后来,王佛又谈到要画一位年轻的王子在巨松下弯弓射箭,可是当时,虚幻的程度足以作为他的 模特的青年一个也没有,琳就让自己的妻子站在花园的梅树下摆好姿势让他作画……自从她的丈夫喜爱王佛为她写的画像胜过她本人以后,她的容颜就日渐憔悴枯槁 起来,像遭到热风熏吹和夏雨浇淋的花朵一样。一天清晨,她被发现吊死在那棵开着粉色花朵的梅树树枝上,自缢用的带子的尾梢和她的浓密的长发交织在一起飘 动,看起来她比生在时更苗条,而且纯洁得像昔日的诗人所赞美的丽人。王佛最后为她画了遗像,因为他欣赏死者脸上呈现的那种罕见的青绿色。徒弟琳忙着为他研 磨各种颜料,这种需要十分专心的工作使他忘记了流泪。”(这大概是我们所见过的最美丽的死亡了,由于对艺术的痴迷,琳对死亡的超越被写得真是干净利落)
        “为了替师傅购买从西域运来的紫色颜料,琳陆续地卖掉家奴、玉器和清泉中的鱼。当房 子里的东西全部卖空以后,他们两人就离家而去,从此,琳与过去的生活告别了。王佛对这样一个城镇已经感到厌倦,因为从这里的人的脸上已再也看不到美或丑的 奥秘了。师徒两人于是一起在汉朝国土的大道上飘泊。”
        就这样,经过了必要的交待和河流般的迂回之后,尤瑟纳尔又让自己的叙述呼应并拐回到了流浪和漫游的故事主线。师徒两人在乡镇之间漫游了一阵,他们的艺术名 声也在随着他们的漫游而弥漫扩散。不久,他们就被一群士兵逮捕,并被押送到了皇宫。尤瑟纳尔的叙述的诗行终于伸向了王佛保命的故事。
        在这个中心故事里,尤瑟纳尔首先向我们叙述了想象中的中国古代的皇宫:
        “他们走到了皇宫的大门口。绛紫色的围墙在阳光下耸立着,就像一幅夜幕。士兵们带着王 佛穿过无数方形或圆形的宫殿。这些宫殿的式样分别象征四季、四方、阴阳、长寿和天子的权力……在这里,人们感到,哪怕是一道无关紧要的命令也会显得那么可 畏、不容更改,如同祖先的训诫一样。宫殿里,空气稀薄,而且深沉寂静到了如此地步,连一个受刑的人也不敢叫喊。”
        “为了避免扰乱皇帝思索时需要沉浸其中的寂静,紫禁城内不许任何鸟雀飞入,甚至蜜蜂也要赶走。一堵巨墙把花园与外面隔离,不让那些掠过死狗或战场上的尸骸的风闯进来拂动皇帝的衣袖。”
        尤瑟纳尔从来没有看见过中国古代皇帝的脸,她放弃了直接描写,而是运用了一个精准而又传神的比喻,一个充满想象力的比喻,这个比喻的喻像举世无双独一无二:
        “他容貌俊美,但毫无表情,好像是一面悬挂过高的镜子,只反映出星星和无情的天空。”
        尤瑟纳尔的叙述一直这样轻盈悠扬地向前延伸,虚实相间举重若轻,羚羊挂角尽得风流。尤瑟纳尔笔下的中国皇帝,是一个在清静孤寂的宫殿环境中长大的人,是一个在王佛的画中世界沉湎不醒的人,是一个混淆了梦幻和现实的界线的神经质的人:
        “日夜周而复始;一到黎明,你画上的颜色就变得鲜明起来;到了黄昏,颜色就显得暗淡 了。在不眠之夜,朕总是观看这些画。几乎长达十年之久,每天晚上都看你的画……朕对整个世界有这样的想象:汉国居于中心,就像没有变化的、平坦而带凹陷的 手掌,五条大河就像手掌上决定命运的掌纹……你使朕相信大海就像在你画上展现的那样,是一片蓝色的宽广的水面,非常之蓝,一块石头掉下去,只能变为蓝宝 石……”(只有梦幻中才有这样的大海,只有诗歌中才有这样的蓝色)
        长大成人后,这个皇帝登上了皇位,开始面对现实,他恍然发现,他所统治的疆土和世界是那样的丑陋不堪,他置身其间的现实到处是烂泥和石块、受刑者的血、乡 村里的跳蚤臭虫、像肉店钩子上挂着的死气沉沉的肉一样的女人肌肤和士兵们的粗俗笑声,这样的现实与王佛画中的梦幻世界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他一边厌恶这样 的现实世界,一边羡慕和嫉恨王佛拥有的画中世界:
        “最值得统治的帝国只有一个,那就是你老王佛通过千条曲线和万种颜色而得以深入其中的领域。只有你,能悠然自得平安无事地统治着那些永不融化的皑皑白雪覆盖着的高山和遍地开着永不凋谢的水仙花的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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