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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4-5-15 13:24 | 作者: 顔忠賢



        五
        那一晚,一如過去,只要和姊姊談完就不免覺得筋疲力竭,我太心虛,又談太深,彷彿辯解了一些什麼但是又發現了一些更早或更深的沒辦法辯解的什麼。
        一如我在解釋我的改變,或是人生的困惑比較沒那麼困惑了。但是姊對我說:「有你陪伴在我旁邊就好了,我就很高興了。」
        她彷彿永遠比我要更高明也更深入,沉浸的,擔憂的,關心的,付出的,接受的,在乎的種種都更慈悲而從容。我老覺得自己像個頑皮倔強的小孩,逞強些不夠用的自信,推翻些不夠用的人生觀,或許就只是抵抗一些不需要抵抗的什麼,證明些更不存在的什麼,用力在某種偏執而自以為進步的荒唐行徑裡,或是節節敗退又不願意承認,杜撰更多為難自己的不解,又努力地繼續辯解。
        姊姊安慰我說:「其實你做不好也沒關係,你為什麼要做那麼多事,那麼用力,那是因為你內心有一個洞,所以需要填補很多很多,但是,或許你要先找到那個洞口,再去想要怎麼修補。」
        我的洞到底是什麼?我納悶著,但又那麼明顯地感覺到自己那種持續地心神不寧在挽回不了種種人生終於不免會永遠洩漏下來的洩氣,暗部如陰影在夜色逐漸地全面啟動般地蔓延,或許,更就是難以描述到太空虛一如颱風要來又沒來的空洞感。
        她說,其實她遇到在教會裡的很多人都是被放棄的,但是她遇到的時候都沒有說破,甚至也沒有問他們,只是對他們說:「你們每個人對我而言或對神而言都是重要的。」
        她如果真的要傳福音要有很多準備,或許,她比較老才進教會,比較知道曾經犯錯的心情和悔恨,所以對於犯錯的人就會比較寬容,因為太多人要逃避就會找種種藉口說要去教會家裡反對或工作反對或自己內心反對。但是沒關係,她可以了解那種心情。要有更多的原諒和成全。
        ﹁甚至,有一個個屬靈的晚輩同輩前輩,有的年輕有的年老,有的長得好看但老是憂愁,有的聰明但是老是沮喪,很多人容易吸引很多不對的人,有些容易的事但是就是沒做好,但是,我們都很需要原諒別人或被別人原諒,有的屬靈比我高或比我低,很多主日的服事,或更多一如聖誕節感恩節的付出都使我很辛苦但又很開心。一如,我很後來才感覺到祂派了一個個跟我很像的人,讓我體驗了二十年前到現在的自己的種種困境。
        「後來,過了很久,我才明白,很多的心事,其實是我對別人或自己有太多期待,所以情緒上過不去,因為,牧羊人的任務是不只是成全羊,也要成全牧者,榮耀每個人,一如榮耀祂的方式。」
        她說她的手痛,或許那也是神的意思,某種招待的任務就結束了,但是,心裡還是不安,怕沒去招待神就不疼她了,還是回去,就感覺到神就在笑她。
        「年輕的時候,遇到好多奇怪的人。」姊姊說。
        「我喜歡聽,喜歡收集故事,聽他們說好多奇怪的故事。」
        我知道,姊姊跟我一樣,喜歡收集某些失控的轉速的,切片,斷層,掃描,種種人和事的抱怨與恍惚,有畫面或沒畫面的,有情節或沒情節的,很糟的,很悲慘,難以明說的荒唐,有些更意外地,療癒或不療癒,但當然,有些牧羊的故事並沒有那麼奇怪,而也可能只是空轉。
        她說,有一回,約了一個教會的牧羊的朋友託她轉交一本書的男生,在一個小咖啡廳,那男生太久沒見了,她問他:「你好不好?」
        他只回答:「我不知道。」
        兩個人沒說話,很奇怪,只是坐著發呆,又不熟,她說,她不好意思馬上走,而且,他看起來糟透了,兩眼發黑,兩頰凹陷,頭髮好像好久沒洗了,但他卻一點也不在乎。
        空氣好像凝結了,音樂是巴哈的平均律,一直重複而索然無味,但卻出奇地迷人。她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人,也沒遇到過這種事,所以,只能仍然呆呆看著他。就這樣在咖啡廳,對坐,他竟然把桌上的所有糖包,都拿起來,拆開,都灑出來,慢慢的,用手指頭,很斯文又很專注地,像枯山水般地,圍成一個布滿桌面的白石般場景的庭園,好美,但又好怪。
        更後來,他竟然拿起來了另外的幾個奶精,也慢慢地,一一地,倒在白白的場景裡頭,所有的白開始凝結,液體和固體有的糅在一起,有的分散開,像潮汐,像沼澤,像融雪。但他專心地調節。
        「你收得起來嗎?」姊姊問他。
        但他仍然沒有回答,只是繼續安靜地動作。她就看著他拿著杯子,作動作要收,把桌面的枯山水和上頭的融雪,要收場了,收到那咖啡杯裡,一切都那麼理所當然。
        像魔術或像一個劇場,開始的意外,但是結束卻可能變得尋常。
        所以,本來她還有點忐忑,有點怪異的擔心,有點捨不得,也有點期待,心情很複雜,就這樣子,才一會兒的時間,就好像過了好久好久。
        但後來發生的事,反而更意外,他竟在所有的收場要開始之前的那一剎那,反而就隨即把杯子放開,讓其掉落,就這樣地摔破了。
        「這就是我現在的狀態。」他對她說。全咖啡廳的人都在看他們,雖然有點尷尬。但是,她並不覺得不好意思,只是覺得巴哈的音樂在這種逼人的靜謐中,變得好入戲地切題著,甚至,前所未有過地,反而令從來對巴哈沒感覺的她印象深刻了起來,出現了某種出奇地動人。
        她說,那時候,她覺得她愛上他了。好奇怪,她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因為,她沒有過那種被一個人迷住過的感覺。好心動,但又出奇地害怕。
        「後來呢?」我問她。
        「就失去聯絡了。」她說。
        「再過一陣子,就聽那請我轉交書那個朋友說,」她露出一種奇怪的惋惜的眼神,說:「他不久就被送去精神病院了。」
        姊姊說:「祂要我當牧師,但是那時候我在想為什麼我被選上,難道只是因為我願意。或是,那是另一種更深的考驗。甚至,我覺得自己還是太淺,我要講什麼,很害怕,因為我什麼都不懂。但是,在禱告中的祂對我說,你就當成只是來幫我,只是把房間的燈開好,桌子椅子排好,等人來,不要想太多。」
        後來,在禱告時,感覺自己看到一個景象,她說她在騎腳踏車騎得很累又很汗流浹背,但是神撥開天,然後給她一輛法拉利車開,要她去幫更多人,她說她不會開,但是神說車自己會動,她不用會開,她竟然看到好多蟲在推著那輛車,果然車真的動了起來,還動得越來越快。
        那是我和姊姊在峇里島的最後一天,充斥著難以名狀的潮聲與野煙。半夜聽到海的聲音,很沉很近,潮是一波一波,像是一種極低迷的混音,令人不安而迷亂,但是又令人心動極了!我們住過好幾個旅館,都在懸崖上,都在海邊。
        但是,卻是最後這一晚才在睡前聽到海的聲音。
        一開始,還不太確定,只覺得是一陣一陣,像壓縮機的或不明機械的雜音,低低沉沉地,不明顯。甚至,還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因為,太奇怪了,太不尋常,但是還是感覺得到,像是逼近了,而且是所有聲音都開始慢慢消失之後,才開始出現的。
        或是我也一直沒有留意,太多白天或晚上分心的聲響。這是最後一天,所有的事情都變得遲緩,甚至不太在乎了,因為這旅行太久,也有點太忙而太累。到這裡才感覺到比較明顯,尤其在最後睡前聽到海的聲音的時候,海的潮音,靜下來在這裡仔細聽的時候,好像因此顯得有點不一樣了。
        想起了吃晚餐的時候。姊姊說:「面對神,面對主的祝福。或許你應該仍然是充滿懷疑的。因為對你而言,什麼是平靜,滿足,你還並不清楚。或許你更應該說出你的懷疑,每一個人對神的見證是很不一樣的,有人甚至對神禱告。如果對我的允諾是真的,請讓我看到彩虹,或是今天出門可以一路都是綠燈。但是你或許不是這種人,你要用自己的方式發問,用你自己的方式懷疑你的人生。你沒有神的眷顧,或許狀況會更慘。所有的災難,病,痛,都是沒有原因的,你會迷失的。但是也好,這是你的選擇。」
        這間房間已然是整個旅館的最後一間,離入口大廳最遠,走廊的最盡頭,長長的牆。太長的雨季,潮濕得有如被畫下了太多國畫的潑墨般的水漬。還有更多除了苔蘚外而更誇張地攀生長成的蔓藤植物,無法無天地長成怪物繁殖成另一種肢體輪廓不一定清晰,但一定野蠻地野生開的爬牆虎,甚至就爬滿了整個旅館。尤其,太多的房間,別墅獨棟的獨門獨戶,並列排開,幾乎是雷同的外觀,一戶一戶,出簷的幾步小步階,陳舊的銅扣環,木門扇,火燈柱,然後再接到兩側的長牆,走久了,最後會覺得每一個門每一條路無限地蔓延,而且都只像一整道枝繁葉茂的迷宮圖案的其中一塊、其中一條路徑,顯得出奇地遙遠,好像怎麼走都永遠走不完那麼長又那麼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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